他這邊正出神,忽然聽見納蘭崢的聲音:“允護衛。”似乎是看見他來了。
他點點頭,應聲上前,先說:“軍報的傳遞路線是暢通的,但主子那處始終未有消息。”
“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吧。八百騎兵深入敵軍大營,必是你死我活的速決,如今既不見勝負,便是生了什麼咱們不曉得的變數。”她說到這裡笑了笑,“他不會打無把握之仗,我相信他。”
完了再補充:“貴州的情形便不要傳信報過去了,免得擾亂軍心。身在敵境,最忌諱的便是被動與牽制,此處我尚且應付得來,別給他添亂子。”
湛允點點頭:“屬下已照您交代的,將備戰事宜統籌安排下去,目前貴州都司下轄的十八衛及十一所皆已得令,各地衛所指揮使俱都嚴陣以待。另外,屬下已命人調集了貴州衛及貴州前衛的兵力,一萬一千八百將士聽候您的指示。”他說到這裡猶豫一下,“納蘭小姐,對方既是衝您來的,您為何不將附近各府衛所的兵力抽調一部分安插入貴陽呢?”敵軍可有三萬人啊。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貴陽府是最後一道防線,倘使前頭的防御不堪一擊,隻會叫敵軍愈發大振士氣。於公理當如此,於私,你也曉得如今的朝堂是副什麼模樣。四川與貴州的地方軍備力量被湛明珩帶走了一部分,如今此地失守,難保湛遠邺不會禍水東引。但凡他說一句,是川貴的軍備皆趕去支援太孫了的緣故,朝堂上豈不鬧翻了天去?哪怕對方的確衝我而來,但我若調兵護衛自己,又置百姓家國何在?”
她的神色柔軟一些,彎起的眼裡竟似有熠熠的光芒在閃爍,緩慢而肯定地道:“我的未婚夫不是旁人,他是大穆的太孫。國難當頭,我在此地的一言一行便等同是他。湛遠邺要的便是我驚慌害怕,好拖了他的後腿……”她微微一笑,“三萬敵軍何妨,我便當真身死於此,也不會叫他為我背上千古罪名。”
湛允聞言微微一怔,已知勸不動她,也不好真給她藥昏了帶走,隻得不再說了。又聽她道:“貴州都指揮使李鮮忠曾是我祖父的部下,他的為人尚可一信,一會兒叫他來一趟,我交代他些事。”
“您想命李指揮使率兵迎敵?”
她點點頭:“莫說朝廷本就不會派將領前來支援,便是來了也根本趕不及。”
他神色震驚:“可李指揮使走了,貴陽怎麼辦?您又不能……”您又不能上陣殺敵。
納蘭崢眼皮子一抬,笑道:“不是還有你嗎?允護衛。”
湛允一顆小心髒被這話給驚惹得砰砰直跳,遊魂似的去都指揮使司衙門請來了李鮮忠。
這位面容滄桑,看來飽經風霜的老將聽完納蘭崢的囑咐,當即單膝跪下,拱手道:“末將定當不負所託!”
她抬手虛虛一扶他:“李指揮使曾跟隨祖父馳騁沙場,比父親尚且年長,納蘭崢受不起這一拜,還請您快快起身。”
李鮮忠頷了頷首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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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崢便指了指沙盤道:“您對此地情況了解的比我要多,我想請您瞧瞧這沙盤。”
李鮮忠這才完全抬起頭來,隻是這一抬頭,眼中霎時閃過一絲不可思議。他起頭還覺得不信,驚-變突生,敵軍入境,魏國公小女不過十三年紀,何以能夠這般沉著老練,有條不紊地布防了貴州全境。
直至眼下瞧見這一面不可不說驚豔的沙盤。
納蘭崢的注意力在旁處,自然沒察覺他的詫異,指著沙盤上邊一處盆地道:“四川省境內地形復雜,不論騎兵、步兵皆行路頗難,敵軍橫穿川西,為求悄無聲息必然要快,因而定已消耗甚大。入貴州省境後,他們應當暫緩腳步休養生息,否則一旦深入我大穆腹地,後續補給將無法跟上。”
她說罷伸出手指虛虛劃了一道線:“敵軍從西北來。貴州省境內八山一水一分田,多山高谷深,綿延縱橫之地,層巒疊嶂之下,亦夠拖延些許時日。如此算來,假設敵軍全然不遇抵抗,先鋒部隊到達貴陽最快也須五至七日。”
她說罷點了點沙盤上邊幾面赤色旗幟的位置:“但事實是,我大穆並非任人宰割的魚肉……如此布防,李指揮使以為如何?”
李鮮忠再開口時,比前頭還更要恭敬幾分:“回稟納蘭小姐,末將以為,您的布防已可謂佔盡地利人和,應當可行,發現一隻野生妹紙。”
“如此說來,您有把握阻敵多久?”
“倘使蕭牆之內無敵手,當有十日。倘使再佔盡天時,或有十五日。”
納蘭崢聞言稍稍一滯,苦笑一下:“您是明眼人,有防備自然最好,您的部下如何,您應當比我清楚,我便不越俎代庖了。”言下之意,叫他當以大局為重,不必心慈手軟。
“末將明白。”
“還有一點,貴陽籠統五座城門、五座城樓、兩個水關,照您看,倘使敵軍意圖攻城,是否可能選擇此二城門?”說罷伸手指了指。
“納蘭小姐所指不錯,應當便是此二中取其一了。”
納蘭崢聞言點點頭,將兩面赤色的旗幟分別插到了兩座城門口。
……
貴州省境的守備在抵擋了十三日後徹底崩潰。十一月二十五,狄人的鐵騎逼近了貴陽府。
入夜後,狄軍營地的黃金王帳內,闲闲抿酒的人淡淡瞥了一眼帳外的星辰。侍從的親信順著他目光所指的方向也看了一眼,想了想低聲問:“世子,大半月過去了,何以那頭一點消息沒有?”
卓乙琅嗤笑一聲:“恐怕是穆京那位小瞧了他的侄兒,我也小瞧了我的好兄長。”
“您的意思是……?”
他皺皺眉沒答,卻是很快又笑起來:“怎樣都無妨,百裡外便是貴陽城門……”說罷伸出兩根指頭一擰,“捏住了她,就捏住了他的命門。”
“既是如此,世子預備何時攻城?”
他輕輕吹出一口氣:“不急,再等等。”
王帳的燈火夜深時還亮著。卓乙琅手肘枕著玉枕,斜倚在美人榻上小憩。直至夜半時分,一陣風吹入帳簾,吹皺了他手邊杯盞裡的酒液。
他霎時睜開眼來,眼底一片清明之色,嘴角一扯正襟坐起,向外道:“東風來了,點兵出發。”
納蘭崢也是被這陣近乎作妖的大風給驚醒的。刻意移開了一道縫的窗子霎時被吹得大響起來,她聞聲驀然坐起,偏頭看一眼天際星辰,吩咐白佩趕緊替她拾掇一身男裝。隨即命人去知會湛允。
男裝是早便備好了的,白佩替她穿戴完畢,瞧著她的臉道:“小姐,您的臉生得太好看了,男裝也是遮不住的,您既是怕給人落了話柄,叫他們說您以女子之身擾亂軍心,那奴婢還是替您將臉抹黑一些,眉也畫粗一些的好。”
她點點頭,示意她怎麼醜怎麼來。
湛允早便是鎧甲加身整裝待發了,進來就瞧見納蘭崢玉帶束發,一身俊朗扮相,詫異道:“您這是要去哪裡?”
納蘭崢戴了披氅上前,迅速道:“風向有變,敵軍不會放過這般天時地利之機,立刻換防至西城門,不必擔心我,我隻在後方督戰。”
她說到這裡抬起眼來,直直望著他:“允護衛,我與這一城百姓的性命……就交給你了。”
☆、第67章 強勢回歸
湛允連夜帶軍出城阻敵,納蘭崢則到了距西城門不遠的臨時大營裡。
她雖因裙裝像不得話,刻意打扮了一番,可凡是有眼睛的皆瞧得出她並非男兒身。士兵們為此俱都眼光詫異。
但虎符當前,沒人敢出聲質疑,不過心裡想想罷了。納蘭崢也未多與他們搭腔,大致了解了軍營現下的情形便入了軍帳。
公差攜未婚妻隨行並非光彩事,因而許多士兵此前並不知情,是眼下窸窸窣窣一陣詢問才曉得來人原是魏國公府的四小姐,大穆朝的準太孫妃。回想起前頭一層層下達的近乎無懈可擊的布防令,倒有不少人因此肅然起敬。
首戰至關重要,納蘭崢的軍帳不拉簾,為便宜分辨天時。軍營裡頭備戰的士兵們便隱隱約約聽得見裡頭傳出的女聲。
他們聽見她似乎在與幾名參將分析敵情,商議應戰的對策。有人提出了異議,像是說及了弓箭手。但她並未多作解釋,隻笑著說:“倘使您一個時辰後仍如此以為,我便聽您的。”
結果一個時辰後,城外傳來第一封捷報,那參將就再沒說話。
與狄軍的第一場較量苦戰了一日夜,軍帳裡頭的燈火徹夜未熄,翌日天蒙蒙亮時,湛允掛了彩回營地。大伙都曉得首戰告捷了,但無人笑得出來,因明眼的都算得出,此戰凱旋的將士多不過去時的三成。
這無異於是在拿人肉板子阻敵。
湛允渾身皆是血泥,見到納蘭崢迎出來便要向她回報兵損情況,卻被她一個眼色止住,忙噤了聲,先隨她回了軍帳。
納蘭崢叫人拉攏了帳簾才低聲道:“本就敵眾我寡了,這些話不要當著將士們的面講。”
他點點頭,比了個手勢,示意傷亡超過三千。
納蘭崢沉吟一會兒道:“不必灰心,狄人單兵作戰的能力的確優於我軍,何況此戰是他們的弓箭手佔據了天時,下一戰當能減少一半以上傷亡。咱們不求一舉退敵,但凡城門不破便是勝利。”說罷吩咐一旁的白佩,“你先替允護衛治傷,我去營中確認補給。”
白佩便替湛允卸了鎧甲,虧得他所受多皮肉傷,未傷及筋骨,不多時便處理完了。湛允謝過了她就預備穿衣,卻忽然聽她道:“允護衛且慢,此處還有傷口未包扎。”
他順著她的目光低頭一看腰腹,笑了笑說:“白佩姑娘,這不是傷口,胎記罷了。”
她定睛一瞧才發現的確是個胎記,深紅色澤,形似蠍尾,倒是有些猙獰的。就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示意自己眼花了。
納蘭崢方才問詢完後勤部隊糧草的情形,便聽士兵回報,說大營西南角有人吵起來了。貴州前衛下邊的一位劉姓千戶散布謠言,稱太孫大半月杳無音信,恐怕早便身死敵境,現下他們如何拼命都是不管用的,因西面根本沒有援軍,就等城破吧。
納蘭崢被氣笑,叫士兵領她過去,到時隻見那劉千戶唾沫橫飛,與另一位替太孫不平的郭千戶吵得激烈,甚至瞧也未瞧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