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身邊圍攏了不少士兵,見她來便散開了一道口子。郭遲看見她,霎時斂了色恭敬頷首在一旁。
她望了一圈,問道:“聽聞有人以不實之言惑眾,企圖擾亂軍心,是你們當中的誰?”
劉逞面色一沉,擰著臉道:“納蘭小姐何以不先問明情形,便給人扣這般罪名?”
她不作解釋:“原是劉千戶您。”說罷笑了笑,“既都做了千戶,想來不會不明白軍紀的,那麼難不成您是活膩了?”
劉逞眉毛一豎,登時上前一步。似乎也並非要做什麼,隻是一時氣急下意識的動作。
納蘭崢見狀一笑,提醒道:“衝撞上級是罪加一等,劉千戶,我勸您到此為止,這是軍令。”
劉逞不服冷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納蘭小姐伶牙俐齒,卑職辯解不能,但卑職何曾說錯過半句?倘使太孫殿下還活著,何以能夠由您這千金之軀隨意出入軍營,與一群男子同吃同住,甚至坐鎮指揮?您的才學固然廣博,但如今我大穆竟要依靠一個女子守江山,豈不可說已無人了!”
此話一出,四面霎時一靜,因眾人也多覺有理。
納蘭崢稍稍一默,隨後淡淡地說:“國難當前,不別男女,納蘭崢亦不以千金自居,與你們在場每一人一樣,皆是大穆的臣民,倒是劉千戶似乎有些瞧不清自己的身份了。您身在大穆軍營一日,便當視我之言為鐵律。太孫會帶援軍回來的,但您等不著了。”說罷朝後一揮手,一字一頓地道,“劉逞身為千戶,帶頭無視軍令,軍紀處置,就地正-法。”
劉逞的眼珠已快瞪出眶子了。一時間誰也沒有動,似乎都當她不過嚇唬嚇唬人罷了,卻聽得她厲聲道:“聽不懂我的話嗎?但凡延遲一刻,同樣視作無視軍令,一律軍法處置。”
這才有幾人猶猶豫豫上前來,兩名士兵一把將劉逞按倒在地,另一名提著長刀看她一眼,似乎在作最後的確認。見她隻是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便提手砍了下去。
血濺三尺高,再洋洋灑灑地落下,甚至有不少濺在了納蘭崢的衣襟。但她隻是輕飄飄地,垂眼瞧了瞧那顆咕嚕嚕滾到腳邊的腦袋,看見劉逞的神情至死仍是不可置信的震驚。
她緩緩抬起眼皮,口齒清晰地問:“現下——誰人還有異議?”
無人再敢發聲。他們看見這個不及眾將士肩高的小姑娘回過了身,背脊筆挺地一步步走遠了去。她發間青碧色的綢帶被長風吹起,飛舞如獵獵旌旗。
卻沒有人知曉,納蘭崢甫一合攏軍帳的簾子便是一個踉跄栽倒,跪伏在地,面容蒼白得毫無血色。
湛允與白佩瞧見她這一身的血沫都嚇了一跳,隻是尚不及詢問便聽外頭有士兵來報:“納蘭小姐,不好了!將士們在檢查兵械時發現了一批劣等的箭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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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崢的胃腹一陣痙攣,在白佩的攙扶下勉強扶著桌沿站起來,盡可能聲色平靜地問:“多少支?”
“約莫三萬!”
她拿起一塊錦帕,一點點擦去雪色衣襟上沾染的血漬,閉了閉眼道:“叫將士們不必驚慌,我這就來。”
三萬支箭的箭頭出了岔子,絕不是一句“不必驚慌”可以安撫的,甚至納蘭崢的內心也一點不平靜。但她不敢表露分毫,畫了一張圖紙,叫將士們依樣去修補,先且勉強頂上。
夜裡好歹得空歇下了,卻是甫一睡著便夢見白日裡血濺三尺的一幕,驚醒時渾身皆是冷汗,眼角也略帶潮湿。她抱膝坐起,蜷縮在冰涼的床角,似乎到得此刻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竟然殺了人……
……
翌日黃昏,狄人的第二波鐵騎便到了。納蘭崢逼迫自己暫且忘卻昨日之事,毫無異色地坐鎮軍中,甚至接連四日皆是如此。
日頭東升西落,軍帳裡的女聲始終清晰沉穩。
“報——!我軍傷亡過半,阻敵三十裡!”
“全軍回防,退守白草坡。”
“報——!狄軍騎兵隊出現在城外二十裡,恐阻敵不及!”
“放敵軍靠近西城門,弓箭手火攻準備。”
“報——!雨勢過猛,被迫停止火攻!”
“務必阻敵三刻,命騎兵先鋒自北城門繞背偷襲。”
“報——!辎重隊音訊全無,糧草告急!”
“報——!兵械損壞七成,恐無法支撐!”
“報——!我軍僅剩一千八百員生力軍!”
“報——!不知何故無法調得畢節衛支援!”
“報——!不知何故無法調得平壩衛與龍裡衛支援!”
第五日清晨天蒙蒙亮時,大穆的將士們終於看見了這女子的沉默。
她抬起眼緩緩掃過站在她跟前的這五名士兵,他們滿面風塵,他們口中的任何一條軍報都夠置這一城百姓於死地。
她最終在他們滿含期許的眼光裡疲倦地說:“……叫百姓們撤離吧。”
此話一出,帳內外霎時一片死氣。或者連這些將士自己也未曾發覺,數日來,他們一群大男人竟對這個年僅十三的小姑娘產生了無窮的景仰與依賴。
他們心知肚明,倘使不是她奇招不斷,貴陽早在四日前就該失守。她是他們的主心骨,但現下她告訴他們,她沒有辦法了。
湛允神色凝重地上前請示:“納蘭小姐,屬下懇請您隨……”
“我不會走的。”納蘭崢打斷了他,說罷站起來,“勞煩允護衛送我上城頭,我在那裡等太孫回來。”
他這下當真急了:“納蘭小姐!”
“湛允,你不信他嗎?”納蘭崢向他淡淡一笑,倦色滿布的眼底恍似又燃起了星火,她說,“可我信。”
城門下早便是一片潦倒狼藉,遍地皆是不及收殓,沾滿血泥的橫屍,未熄的火星發出噼啪的聲響,燃著一團團破碎的衣布片。
納蘭崢一步步走上城頭,看向城下遠處高踞馬上的人。他不披鎧甲,隻一身象牙白的衣裳,正遙遙望著她笑修真系統。簇擁著他的是密密麻麻的狄軍。
她向他一彎嘴角,繼而頭也不回地道:“百姓們平安撤離前——全軍死守。我就站在這裡,誰要退……便退到我的身後去。”
無人有異,一千八百名將士齊聲道:“得令——!”
……
黃昏時分,城下遠遠有一騎自北向疾馳而來,到得卓乙琅跟前急急勒馬。
他的神色看起來有些厭煩,覷那士兵一眼道:“除卻久攻不下,可還有旁的新鮮詞?七日了,連個黃毛丫頭都拿不下。”
那士兵忐忑地仰起頭來:“世子……是王上遇刺了……”
卓乙琅霍然睜大了眼。
納蘭崢尚且不知狄軍變故,她孤身站在城頭,自清早至黃昏,凍得一張小臉通紅。射上城頭的箭,離她最近的那支僅僅距小臂三寸。她卻自始至終一動未動,直至聽見一陣哄鬧聲才緩緩回身,看見大片大片的百姓齊齊哭喊著自東城門的方向湧來。
有士兵向她回報:“納蘭小姐,臨城封了城門,拒絕流民入境,說是太孫的諭令。”
她喉間一哽,失了半晌神才上前幾步,俯身望向底下鬧哄成一團的婦孺老人喊道:“諸位請靜一靜——!”
這麼多日了,百姓們多半也曉得城頭那人的身份,聞言皆安靜下來,淚眼婆娑地抬眼望她。
納蘭崢有一瞬的窒息難言,隻覺前頭那些皆不算什麼,隻這一刻才是最難的。因她在他們每個人的眼底都瞧見了對生存的期盼。
她幾乎要無法承受如此沉重的期盼。
她最終哽咽著道:“父老鄉親們,我不能欺騙諸位……援軍的確還未到,城門也當真要破了,你們此刻身在此地十分危險……我無法保證諸位能夠平安無虞,唯獨可肯定的是……”
她說到這裡,恰有一支箭射上城頭,擦著她的發帶過去。
底下百姓們霎時驚呼:“太孫妃當心——!”
這樣的冷箭她早便麻木了,隻對這稱呼懵了一懵,片刻後才笑著繼續說:“是,我是大穆的太孫妃,因而我唯獨可肯定的是,拒你們於生路外的人不是太孫。外有強敵入侵,內有同室操戈,大穆的山河腐朽了,可太孫從未放棄過你們,放棄過大穆。我站在這裡,或者護佑不了你們,但——箭來了,我先受!刀來了,我先擋!我——當身死在你們之前!”
有人聞言忽失聲痛哭起來,或者是感激涕零,或者是恐慌失措。頓時滿城幽咽。
卻恰在此刻,他們聽見另一個聲響地動山搖般地靠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