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營裡頭有這等東西本不奇怪,可斷鳴營是個新兵營,一群“童子雞”連大刀也未必拿起過,自然不可能上得戰場,又怎會用得著猛火油呢?
兩人正預備細究一番,忽聽一陣腳步聲漸漸朝這向趨近了。湛明珩趕緊拉了納蘭崢先且退出來,卻奈何這茅房前頭是條筆筆直的大路,又恰逢頭頂雲破霧散,那輪明月十分合時宜地照亮了四面。
來人腳步一頓,一眼瞧見他們,難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大喊一句:“我嘚個娘親,你倆一個褲衩?上茅房也分不開?”正是起夜來方便的吳彪。
湛明珩和納蘭崢沒法解釋,因而此事翌日便經由那張大嘴巴傳遍了整個軍營。新兵們都是闲的,沒事做便曬曬日頭嘮嘮嗑,倒也並非隻說他倆這一樁事,哪個營房出了個夜遊的,他們也能講上小半日。
隻是如此一來,但凡兩人再有同進同出,則難免要遭來異樣眼光。也是這會兒才有人注意到,七十八號營房竟有如此標致的兩個少年。
“可惜聽說是斷袖。”一名心心念念記掛著家中妹妹親事的新兵如是感慨。
“還聽說是表兄弟呢。”另一對關系甚好的表兄弟決心拉遠一些彼此的距離,以此避嫌。
“那眼下與他倆走在一道的那個是誰?”
“莫不是說這仨……”
卓木青低咳一聲,有意落了兩人一個身位。湛明珩回頭便朝說最後一句的那人殺去個眼刀子。說他與納蘭崢搞斷袖可以,說卓木青也摻和了就是不行。
納蘭崢直想將腦袋埋進泥地裡去。她也不願這般招搖,隻是昨夜在茅房嗅見的猛火油非同尋常,這才喊了卓木青一道去營地裡轉轉,欲意四處查探查探的。
這些新兵多是謀生路來的,尤其好吃懶做,何況上邊不管,誰還累死累活地吃苦?因而行至練兵場附近,人反倒少了起來。
湛明珩確信避開了耳目,站在落兵臺前一面裝作挑揀兵械的模樣,一面問後邊人:“此事你如何看?”
卓木青上前來,拿食指做了個形似刮的手勢。
湛明珩十分嫌棄地瞥他一眼,強忍內心泛起的漣漪,問:“你是說,你們西華士兵上茅房大解,會將不小心沾了手的汙穢刮到那牆板去?”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解釋道:“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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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崢苦了臉瞧他們:“你倆少說幾句成不成?”她本就極力忍耐了,再要曉得了這等事,今後還如何安然地進茅房啊。
湛明珩幹咳一聲,揉揉她的腦袋以示寬慰,隨即與卓木青道:“如此便更說得通了。照我看,這幫新兵裡頭,身手好的不多,頭腦好的更是稀有,應當沒那弄猛火油的本事,且弄來了也無處可使。這東西多半是你西華士兵奉命運進來的。”搬運猛火油時手上難免沾染一些氣味,因了平日習慣,大解後往那茅房的牆板一刮一抹,也便留了痕跡。
他說罷笑了一聲,捻起一柄虎牙槍,掂量了一番:“我方才察看過,營地西面堆了不少幹茅草,上千捆不止。你說這猛火油配上幹茅草,做得什麼?”
卓木青想也不想接上:“燒營。”
納蘭崢望了眼天際自西向東翻湧的團雲,道:“黃昏時分將有最末一批新兵入營。營地陳設西疏東密,營房多在東向。今日恰逢天幹,且刮西風。明後日則約莫有雨。”她說完這看似毫無關聯的一串話,問他們,“應當便是今夜了。救是不救?”
兩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救。”
三人至此也算摸透了狄王庭,或者說卓乙琅的心思。
大穆西境一帶百姓眾多,狄人如今缺兵,亟待添備軍力,自然不得放過現有的青壯。但漢人於武天生弱狄人一截,要將這些初出茅廬的“童子雞”養精必得費一番氣力,狄人恐怕沒那耐性一步步慢慢來。
欲意花最短的功夫挑出最強悍的,將他們在最短的時辰內養成能夠擋在狄人前頭衝鋒陷陣,勇猛拼殺的士兵,最簡便的即是將之逼上死路。
活下來的就是能人。至於死了的,卓乙琅不會在意少些廢物。
且除此外,還有十分要緊的一點。如今江山初易,盡管大穆的朝廷割地求和了,可雲貴川隴等地的軍民卻並非全心歸順,以至狄人開春以來幾乎日日忙於鎮壓各地暴-亂。倘使他們猜的不錯,卓乙琅是預備將縱火燒營的事嫁禍給這些頑固不化的地方軍民,好叫漢人對付漢人,使得大穆自內裡緩緩分崩離析,最終徹徹底底歸心於王庭。
入夜後,湛明珩託卓木青在營房裡頭照看納蘭崢,抓了吳彪去洗腳。
兩人在外頭磨蹭半晌,回來時,吳彪手裡多了兩柄刀,一見幾人便問:“來來,都過來瞧瞧!我說我左手這柄叫‘雁翎刀’,右手這柄叫‘苗刀’,王行非說得反一反,你們倒給評評理!”
納蘭崢與卓木青抬起眼皮,一瞧便知吳彪說得不錯,卻是誰也沒說話。湛明珩能不認得這倆玩意兒?他便閉了眼也認得罷。
錢響見狀嗤笑一聲,看向湛明珩:“你竟連雁翎刀與苗刀也分辨不得?”
吳壯則講得委婉一些:“阿彪說的恐怕不假。”
吳彪便嘚瑟起來:“你瞧是不是,還與我爭呢!來來,一個銅板!”
湛明珩的臉色黑得很不好看,掏了個銅板丟給他,隨即作出一副很傷面子的神情,說:“睡了睡了。”
吳彪一提手裡頭的刀:“不是說好了,誰輸了誰便拿回落兵臺去的?你這都要睡了,它倆如何辦?”
湛明珩瞥他一眼:“三更半夜的誰闲得查驗兵械?你擱屋裡頭,我明早再拿回去便是,出了事算我的。”說罷轉頭鋪被褥去了。
納蘭崢悄悄抿嘴笑了一下。真是難為了他,想給自個兒與卓木青配個刀,竟為了不惹人起疑這般大費周章,也不知都糊弄了吳彪什麼。
營房裡熄了燭,幾人陸陸續續睡下了,不一會兒,吳彪與吳壯那曲高和寡般的聲勢便起了。
納蘭崢卻隻是閉目養神,並未入眠。約莫臨近子時,一陣西風大作裡,隱約聽得營房的門被“啪嗒”一聲落了鎖。她驀然睜眼,輕扯了一下絲線。
湛明珩自然也不曾入眠,見她如此,伸手探進她的被褥,在她手背寫了兩個字:安心。
納蘭崢便閉回了眼。
卻是子時過半,四面忽亮起一片火光。濃煙四起裡,隔壁營房有人反應過來,大喊道:“天殺嘚,走水了——!”
☆、第80章 深藏功與名
湛明珩自然早便料知今夜會走水, 隻是營地四處皆有狄人把守, 以他與卓木青二人之力絕無可能阻止得及。倘使及早暗中知會眾人, 以這些新兵的魯莽行事,亦隻會適得其反。且照卓乙琅燒營的意圖看,應當並非是要置全營於死地, 也無意明著與他們幹起架來,因而才預備等火勢起了, 盡可能不顯山露水地救得眾人。
上百間營房,六百來號新兵陸陸續續被驚起, 很快便有人發現,營房的門被人從外邊落了鎖, 窗柵欄也牢不可破,他們出不去了。
煙氣氤氲,火光幾乎將整個營地照得亮如白晝。營房的牆面雖以磚石砌成,梁柱卻多木制,如此火勢之下必要被燒塌。這時候也無人得闲去管軍營是如何會走水的, 一個個都慌手慌腳急於逃奔,喊話求救, 卻未曾得到半點回應。
新兵們入營前,行李包袱皆經搜查,銳器已統統收繳到了上邊,營房內也無旁的物件可撞破門窗。有人欲意使蠻力,拳打腳踢地上去,卻不想那木門竟一片滾燙, 壓根觸碰不得。
七十八號營房裡頭也鬧成了一鍋,叮叮咣咣一片嘈雜,尤以吳彪的喊聲為甚。
屋漏偏逢連夜雨,他們這間運道不好,窗子外邊已被大火堵了路,恰有一縷火苗自窗柵欄的縫隙裡蹿進來,燒著了耿丁的被褥。耿丁一下蹿起,一不留神帶了被褥下來,火勢便蔓到了錢響的床鋪。
錢響嚇得臉色發白,掏了水壺就要去澆,虧得被卓木青橫起一腳給踹了。他連人帶壺翻倒在地,一頭霧水,張口就罵:“你做得什麼!”
卓木青踹翻了人便站在窗柵欄邊眯眼望外頭火勢,自然懶得多言。納蘭崢怕這時候起內讧,隻得替他道:“那是猛火油!”
猛火油遇水愈旺,這道理錢響也懂得,隻是方才不知情罷了,聞言便噤了聲,哆嗦著爬起來,不敢再說。
吳壯撞了幾次門,發覺太結實了撞不開,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衝吳彪喊:“阿彪,你前頭拿回來的刀呢?”
吳彪停了嚎叫,恍然大悟地去拿刀,一把搡開了預備提刀上陣的湛明珩,搶了那苗刀就朝營房的門一頓猛劈。“啪”一聲響,什麼東西碎了。
吳壯還道他砍破了門,心內一陣驚喜,垂眼仔細一瞧卻發覺隻是刀鞘裂了。
原是他忘了拔刀。
湛明珩被氣笑,靴尖一抬,踢起地上的雁翎刀,出了鞘上前道:“讓開!”
吳彪已然是傻了,接連“哦”了好幾聲,趕緊側身讓他。隨即便見他一個手起刀落,寒光一閃,“轟”地一聲大響,厚計兩寸的木門被攔腰斬破,霎時四分五裂。
除卻納蘭崢與卓木青,滿屋的人俱都傻在了原地。他們不曉得細巧的雁翎刀還能當斧頭使。
湛明珩牽過了納蘭崢,當先跨出去,回頭朝杵在裡頭的卓木青道:“出來救人。”
吳彪還道是在說他,渾身的氣血登時就激湧上了腦袋:“娘嘚,忒刺激,上啊!”說罷提了刀,精神抖擻地奔了出去,隔著面牆衝隔壁營房的道,“弟兄們,我吳彪來救你們了!”話畢則照湛明珩那般,朝門一個攔腰猛砍。
卻見此門紋絲不動,無絲毫破損之相。
跟在他後邊的卓木青緩緩上前,輕輕抽過了他手裡的苗刀,嘆口氣,完了隨手一揮,砍斷了門上的鎖鏈。
湛明珩一間間營房砍了過去。納蘭崢跟在他身後,一面觀望四周情形一面低聲道:“火勢如何能蔓延得這般快,瞧這架勢,莫不是搬來了猛火油櫃?”
猛火油櫃以猛火油為燃料,熟銅為櫃,經人力抽拉可噴出形似火龍的烈焰,一般可計數丈之遠。被此等火焰灼燒之人,便是滿地打滾也難以覆滅其燃勢,幾乎可說必死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