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崢將手爐擱去一邊,起身上前,稍稍踮足,替他將掼了人後皺巴巴的衣襟撫平一些,道:“你送客也送得太快了些,畢竟同僚一場。”
見她靠近,湛明珩的呼吸霎時一緊,總覺兩月不見,眼前的人似乎哪裡不同了。不止舉手投足間的風華氣度,亦不止愈發姣好惹眼的面容身段,像還有旁的什麼。
他擰眉思索半晌方才恍然大悟,是她如今渾身上下皆透了股溫柔情意,幾分體恤,像極了為人-妻者。醒悟一剎,他快意地松了眉頭。
納蘭崢卻仍舊瞥見了,抬眼橫他:“可是我哪處說錯了?”
湛明珩搖頭,笑意幾乎從眼角蔓至了眼尾,攥她手在掌心道:“當然不錯。”說罷低垂了頭像要去親她的唇瓣。
卻是唇角將將相觸時被納蘭崢給推拒了。就見她紅了臉,氣急道:“你別……我隨父親一道來的。”言下之意,就怕被他吃完一頓,腫了張嘴回去。
湛明珩動作一滯,停了下來。是他美人在懷,思慮不周了。他此前遭遇過一番尷尬,自不願叫臉皮薄的她重蹈覆轍,隻得吞了吞口水忍了。
既是叼不著肉,他也就不願在這逼仄的裡間燒火了,一手拎了腳邊三壇佳釀,一手牽她往外去:“走吧,去黃金臺。”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及明天涉及的婚制都參考了《大明會典·卷八十六》,是成化二十三年定的皇太子納妃儀,有部分整理引用,特此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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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大婚
當世存黃金臺兩處。一為河北省境內, 戰國時期燕昭王所築, 亦稱招賢臺。二為大穆開國太-祖皇求賢若渴, 有感於史,於武英殿附近仿建。說起來,這也是大穆朝重武輕文的伊始。而彼時湛允在信中所提, 便是後邊這一處。
兩人未帶隨從,因心緒飄放得遠, 一路皆是沉默無言,待到了黃金臺亦是心照不宣, 各捧一壇酒祭了天地。過後,湛明珩一句話沒有, 隻負手立於原地,眼望天際良久,直至不大暖融的日頭當空了,方才再牽起納蘭崢往停在不遠的轎撵走。
她亦如他,相信英靈在天, 自當瞧見此情此景,無須出口多言。被攙扶著上了轎撵才微微偏過頭, 盯著他不大明朗的側臉鄭重道:“湛明珩,咱們就快相識八個年頭了,很久以前我是你的友,從今往後便是你的妻。”有人離開了,可她還在。
他聽罷緩緩眨了一次眼,“嗯”了一聲, 繼而在她堅定的神色裡伸手替她捋過一絲被風吹落在嘴角的鬢發,望著她笑道:“你吃頭發不嫌髒?”
一如彼時韶光三月皇家春獵,景泰宮裡頭一次對她失禮那般。
她抿唇一笑,似乎想通了什麼,目視前方低聲嘟囔道:“原來當年就‘包藏禍心’了啊。”
湛明珩一愣,冷哼一聲想否認,卻記起她方才那番話,一時心內柔軟,舌頭打了幾回架,最終別扭道:“你愛這麼個想就是這麼個樣罷!”
……
祭拜完後,納蘭崢便隨父親回了府。
臨近年節,魏國公府裡裡外外張燈結彩,好不熱鬧。加之此前納採納徵的喜色尚未消散,這個年過得可謂喜上加喜。除夕當夜,一家老少一道守歲,納蘭遠喝高了,說是懊悔揀了正月十六這個日子,就該緩幾年再許納蘭崢出閣的。這不,眼下已是這輩子最後一回與她一道守歲了。
納蘭崢一面勸他喝酒傷身,莫再豪飲,一面忍不住落淚,心內感慨萬千,竟及早哭上了。
卻是出了年關,婚事後續諸儀復又張羅起來,她忙得壓根沒時辰多愁善感。似隻一眨眼的工夫,就見宮裡頭的內官送來了催妝禮。
正月十六,大婚親迎當日,湛明珩先在皇宮裡頭受醮戒禮。逢吉時,鴻胪寺出身的兩名贊引人身穿朝服,於文華殿門前恭候,見太孫步出便行叩首禮,繼而與侍從官一道將他引至金鑾門,由左門入內。
滿朝文武俱都盛服出席,待響遏行雲的擂鼓聲起過三次後,便見昭盛帝頭戴通天冠,身著絳紗袍而出。百官在大樂聲裡齊整跪伏叩首,遠望如江潮傾倒,浩浩湯湯。
昭盛帝的臉色看起來並不康健,原本該當安心臥床的,卻是兒孫們左勸右勸,好說歹說,也沒能攔得住他躬身主持醮戒。甚至等湛明珩一板一眼全了跪儀及啐酒諸禮後,親口出言戒命,聲色洪亮道:“往迎爾相,承我宗事,勗帥以敬。”
湛明珩執禮的手微微一顫。他曉得皇祖父為這句話苦熬了多久,也曉得他已多時不得亮聲言語,短短十二字,怕是竭盡了氣力。以他耳力,甚至能聽見話音剛落,就從皇祖父的喉嚨底傳來了一陣細微的顫響。
他強自按捺憂色,默了一瞬後頷首答:“臣謹受命。”隨即在一旁贊引人的高喝聲裡復再行禮。
待醮戒完畢,湛明珩去搭建在午門外的幕次裡頭褪下袞冕,換了符合太孫規制的朱色皮弁服,一面伸展了手臂由人伺候穿戴,一面交代身後的錦衣衛副指揮使方決:“派人顧好皇祖父,看緊太寧宮,親迎隊伍出午門後,任何人未經容許不得以任何緣由靠近太寧宮方圓一裡。凡擅闖者,一律……”他說到這裡一頓,想起今個兒是什麼日子,最終在方決困惑的眼光裡繼續道,“一律拿下候審。”
方決頷首應是,領命下去了。
湛明珩忙碌時,納蘭崢亦在魏國公府受醮戒禮。場面雖比不得金鑾門前滿朝文武集聚一堂的壯闊景象,卻也一樣十分隆重。
她先是穿了身朱金疊色的燕居冠服,隨納蘭遠與謝氏一道去往祠堂,在祖宗跟前行了諸禮,再到正堂聽長輩的戒命。
阮氏也一道出面了,顯見得很是緊張,不知是激越或是不舍,眼圈泛了紅,隻跟在謝氏後邊輕聲道了一句便了。
納蘭崢頓覺鼻端酸楚,卻不敢在這等吉時掉淚,拼命忍了,好歹捱過了最叫為人子女感懷的醮戒禮,就被一眾丫鬟婢女攙回去有條不紊地換起了親迎時須著的翟衣。
待穿戴完畢,歇息片刻,便聽府門外隱隱約約傳來了樂聲,隨後似有贊引者跪請皇太孫降辂。
與事前算好的吉時掐得一分不差。
岫玉聞聲俯下身,在納蘭崢耳邊悄悄欣喜道:“小姐,申正了!”
她聽見外邊動靜就已曉得了,隻得回頭無奈地剜一眼身後人:“你每隔一刻鍾便報一回時辰,是想叫我這心都跳出了嗓子眼去不成?”
岫玉卻壓根未聽明白她說什麼。她出了個大神,饒是女子也被這驀然偏頭,似怒似嗔的一眼瞧了個三魂不存,七魄不復,一剎骨騰肉飛。
起頭單是遠遠透過銅鏡瞧婢女們替納蘭崢點妝,尚且未能望出究竟來。卻是如今妝成,擱眼皮子底下一瞅,先見額間花鈿粲亮一閃,再見眉如遠山,霞飛雙頰,往下是微微啟開一線的秀麗朱唇,與懸在雪色耳垂晃悠的墜子,及頭頂九翬四鳳冠上鑲嵌的翡翠珠花、垂墜的珠結相襯,堪為顛倒眾生的豔絕之色。
納蘭崢見她目光閃爍,一味張了個小嘴發呆,道是面上哪處妝點得不對,趕緊回頭往銅鏡瞅。卻恰在此刻聽聞外邊贊引者一聲高過一聲,似乎是湛明珩穿過了中門的幕次,人已至中堂了。
她的呼吸愈發急促起來,一顆心上上下下跳蹿得厲害。
年前與湛明珩在承乾宮別過,他曾戲說她大婚當日莫要緊張得摸不著北,彼時她胸有成竹,甚至反嗤笑他可別一腳踩空了門檻,跌個四腳朝天,卻如今光是安安分分坐著,就已上氣不接下氣了。
似乎相識再久,到得此刻也像全然歸至起始,一如當年雲戎書院隔花初見,她被他牽了手避於茂密矮叢,為此嗅見他周身淡淡的龍涎香氣,陌生而忐忑。
兩名女執事在此間候了片刻,便替她蒙了喜帕,攙她緩緩走了出去。倒是十分體恤,曉得她恐怕難免緊張腿軟,故而借了大半的力道與她。
中堂裡頭,主婚人與主母一左一右分列東西,湛明珩靜候當中,內官們齊整地垂首跟在他後邊。
納蘭崢被引至主母謝氏的下首位置停下,繼而悄悄抬起眼來去看湛明珩。透過喜帕朦朦朧朧瞧見他行止從容,自內官手中接過一對活雁,睽睽眾目裡默然行了雁奠禮,在香案前幾退幾進,幾拜幾起,自始至終冷靜自持,謹慎守禮,不曾朝她這向瞥過一眼。
思及此,她趕緊收回目光。這目光旁人察覺不到,湛明珩這等練家子卻不會不知。一會兒可要被他拿來笑話她了。
禮畢後,湛明珩當先退了出去,由引禮官開道步至中門外邊。女轎夫舉了鳳轎候在中門內,待納蘭崢款款行至,內官便在外頭跪請皇太孫復再行入中門,替太孫妃揭轎簾。
這節骨眼可說是倆人在行合卺禮前靠得最近的一剎了。湛明珩哪肯放過,一手負於身後,一手揭開轎簾,在她彎身而入時稍稍俯首,低聲笑道:“方才瞧我瞧得可還滿意?”
果真被他發現了。
納蘭崢心內一陣羞惱,卻是此刻回不得嘴,且他也重新站直了身子。她隻得隔了喜帕狠狠瞪他,像要將那張俊俏的臉剜出個血窟窿似的。湛明珩一彎嘴角,將轎簾擱下,隔絕了這般飽含“濃情蜜意”的注視。
待太孫妃入鳳轎,皇太孫入辂車,內官起一聲高喝:“升轎升辂——!”儀仗隊便以極盡莊嚴之勢向皇宮緩緩行去。碩大一面赤色的絳引幡迎風獵獵翻卷,整個隊伍遠望宛若一條細長蜿蜒的遊龍。因午時過後,沿道車馬一律禁行,一路上除卻樂聲再無旁的響動。
天色漸暗,由長安左門入午門後,隨行的車駕儀仗、官舍官軍、侍衛侍從俱都止了步。湛明珩改乘了輿車,納蘭崢則另行換了一頂鳳轎。她端坐轎中,腰背筆挺,手心卻沁出了汗來。
接下來就要入承乾宮的內殿行合卺禮了。
待轎子緩緩在殿門口停穩,天已然黑透了。納蘭崢遠遠瞥見湛明珩似乎被引入了殿內稍候,而她則被女官們簇擁著去了幕次裡頭,揭了喜帕,修整妝容與衣飾。照大穆皇室的婚制,揭喜帕這一環節是不由皇子來的。沒了層遮羞布,她那顆心便更是七上八下,好不容易從幕次裡頭出來,端了儀態入殿,一眼瞧見湛明珩竟覺呼吸一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