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話咽了下去,不大自在地調整了一番坐姿,舉杯抿淨酒液。這壺酒與賜飲群臣的不同,為早年南面諸島來使朝貢所得。據說是以百花釀造而成,味醇色美,香氣沁脾,恰到好處地壓抑了他喉間幹渴。
納蘭崢不曉得他的心思,隻當是自個兒賣對了乖,繼續替他斟酒。
過一會兒就見正下方座席有人起身朝這向走來。她微抬眼皮,看見一雙烏黑的皂靴及繡了銀色蠎紋的袍角。
這等場合,能且敢隨意行走的,也就是湛遠邺這位曾代政監國的太孫皇叔了。
此番是她回京後頭一遭近距離與他打照面,回想起此人曾闖她閨房,甚至與她有過隔了層薄薄衣料的親密觸碰,她就渾身發麻,直泛惡心,掩在衣袖裡的手微微打顫。
但湛明珩起身笑迎時,她仍是勉力站起來,垂了首平靜端立在他身後一截。
湛明珩對此人的恨意絕不亞於她,卻是如今已然練就了仇人當面含笑自若的氣度,她自然不可拖他後腿。須知滿朝文武當面,一言一行至關重要,湛遠邺在這個節骨眼擺了副敬酒的姿態前來,是想試探湛明珩什麼也好,是欲意激他失態也好,總歸心存不善。
湛明珩見他走近,不動聲色微一側身,將納蘭崢置於觸手可及的角度擋死。或許也並非當真防備什麼,隻是習慣罷了。繼而向對面人笑道:“皇叔。”說罷示意一旁的侍女上前去替湛遠邺手裡邊的空盞斟酒。
湛遠邺的確是來賀他新婚的,隻是酒液下肚,場面話沒說幾句便拐去了別處:“這幾日你忙婚事,朝會暫歇,倒少有時機逮著你,也不知案子是否查得了眉目?父皇臥病,你可別一時貪樂,耽擱政務。”
此話一出,顯見得離得近些的幾名朝臣都斂了色,華蓋殿內的氣氛霎時有些凝滯。“謀逆”這等詞,任誰也不會輕易掛嘴邊,眾人隻是心照不宣,皆曉得所謂“案子”就是從年前拖至年後,當初太孫陳情時言及的那樁事。
湛遠邺此人本就不苟言笑,一旦神情肅穆起來,一頓宮宴也能吃成朝議一般。
見他毫不心虛避諱,一如從前那般對自己叮嚀教誨,湛明珩笑一聲道:“皇叔,您就非得挑這時辰問?左右侄兒人在承乾宮,您隨時來就是了。”說罷頓了一下,笑意更盛幾分,“案子已有些許眉目,或不久便可水落石出,皇叔大可寬心。此前侄兒離京,您已替侄兒擔了代政監國的責,如今侄兒回來,您卻仍時時往來於刑部與大理寺,多有替侄兒周旋之處,甚至常常勞碌至深夜方才歸府,實在令侄兒……深感歉疚。”
湛遠邺似乎有些意外他如今口蜜腹劍得厲害,卻神色如常,絲毫不見停頓地道:“你與皇叔客氣什麼?你既心中有數,我便也不多言,回頭再來承乾宮與你敘敘家常。”顯然是預備告辭了。
湛明珩卻搶先一步攔下他道:“侄兒聽聞王妃近日抱恙,故不得出席慶宴,又見您方才似乎無心吃食,不知是否是因擔憂此事。倘使如此,可須侄兒吩咐太醫署的人替王妃瞧瞧?”說罷似有意似無意地瞥了一眼底下一直豎耳在聽的晉國公姚儲。
湛遠邺笑了笑答:“隻是偶感風寒,並無大礙,不必勞動太醫署。”說罷往座席走去。
納蘭崢心內疑問姚疏桐“風寒”一事,隻因此刻人多眼雜,不得不暫且按捺下來。松了口氣坐下後,卻見已然回座的湛明珩眼望著湛遠邺的背影擰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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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循他目光望去,未能辨得古怪,小聲問他:“怎麼了?”
他的眉頭蹙得更厲害些,低低道:“……走姿不對。”
納蘭崢聞言還欲再細看,忽聽底下傳來“咚”一聲悶響,與此同時響起幾名宮婢的驚叫。再抬眼,竟見湛遠邺直直歪倒在了殿中,不知何故嘴角溢血,渾身抽搐。
湛明珩霍然起身。群臣亦多大驚站起,華蓋殿內霎時一片紛亂。
電光石火間,納蘭崢腦袋裡閃過一個念頭:湛遠邺方才飲了湛明珩的酒……
她一時未來得及思量其中深意,隻見湛明珩快步往下走,厲喝道:“都別靠近!”
往那處圍攏去的幾名官員見狀驀然停步,替他讓開了一道口子,見他蹲下身後攥過湛遠邺的手腕一把,繼而扣住他的下顎,往嘴裡邊張望一番,抬頭瞧向文官席,掃了一圈後看定:“李太醫,你來。”
此前歸京後被安插-進太醫署的李槐聞言趕緊離席上前,替湛明珩接手,扣開湛遠邺的嘴以免他抽搐時咬了舌。
湛明珩起身接過侍女手中一面錦帕,邊擦拭幹淨手上沾染的汙血邊吩咐道:“通知太寧宮的御醫拿醫箱來,是中毒。”殿內的確有諸如李槐的太醫在,卻是未隨身攜帶醫箱,而太醫署距離此地又太遠了,反是太寧宮相對較近。
聽明白這話意思的眾人一陣驚駭,俱都瞪了眼你瞅我來我瞅你,卻無一敢出言詢問。
納蘭崢始終站在上首,平靜地審視著殿內眾人的神情變化。不論此事前因後果如何,她湊過去都是無用的。這等時候,是個人難免都要心神動搖,她既得此絕佳站位,莫不如好好觀察觀察。
李槐一手扣在湛遠邺的下顎,一手替他把了把脈象,抬頭道:“殿下,微臣需要銀針。”說罷也曉得醫箱尚未送到,先按壓起他周身大穴作應急處置。
湛明珩見他神色鎮定,便知這毒多半隻是看似兇險,等醫箱來了,就瞥一眼圍攏在四面的幾名官員:“還請諸位大人各歸各席,莫擾了李太醫施針。”
今日不分三六九等賜宴百官,可謂群臣匯聚,故而難免有幾個沉不住氣的傻子看熱鬧不嫌事大,也不想想這時候湊過來或將惹上什麼嫌疑。瞧瞧那些品階高的,聰明的,俱都站定在座席旁,絲毫未有多餘動作。
李槐滿頭大汗地施完針,眼見湛遠邺不再抽搐,臉上青黑之氣也漸漸去了,心內繃緊的弦松了松,替他攏好衣襟,與後邊上來的另幾名太醫商議了幾句什麼,繼而朝湛明珩拱手道:“回稟太孫殿下,豫王殿下暫且無礙了,隻是毒素猶在,須得容臣等調配出解藥方可徹底清除。”
湛明珩點點頭,叫人將湛遠邺抬去附近寢殿安置,隨即問李槐:“李太醫可知此為何等毒物?”
“回稟殿下,微臣尚且不敢說,須得察看豫王殿下毒發前一刻用過的吃食方才能夠斷言。”
納蘭崢見狀給一旁的侍女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將那壺酒呈上去。
很顯然,湛明珩之所以當眾查案,便是為免給有心人落下話柄。這宮宴是他主持的,且眾人俱都瞧見了方才湛遠邺敬酒那幕,眼下自然是查得越明白越好。
李槐嗅過酒液後思量片刻,緩緩道:“回稟殿下,微臣疑心此為一種名曰‘魚妒草’的植物。魚妒草多生於極北苦寒之地,覆雪則長勢愈盛,中原一帶著實罕見。其本身為藥草,卻旦逢椰子花便成劇毒,服用者不出一刻即暴斃身亡,便大羅神仙亦回天乏術。微臣方才所見,豫王殿下毒發之症與其大約吻合,且此酒中亦有椰子花的氣味。”
湛明珩眼底閃過一抹不易輕察的譏诮,淡淡問:“既是如此,如何容你救得?”
“請殿下準許微臣察看豫王殿下席間吃食。”
湛明珩伸手示意他請,隨即見他步至席間,眼睛一亮,一指上邊一道點心:“是蜂蜜的緣故。此道蜜汁蜂巢糕內添了蜂蜜,可化去魚妒草的部分藥性。藥性弱了,相應而生的毒性也就弱了。”說罷瞅了瞅旁處座席,清點一番點心數目,“豫王殿下當在此前食用了兩塊蜜汁蜂巢糕。”
“照你推斷,皇叔該是何時服下的魚妒草?”
“回稟殿下,魚妒草藥力持久,可在人體內停滯數日不等,故微臣無法斷言。”
湛明珩點點頭:“辛苦李太醫,勞煩李太醫速速調配解藥,務必竭力醫治。”說罷朝一旁吩咐道,“此事當立案,去查豫王爺十日內用過什麼吃食,接觸過什麼人,事無巨細,一律列了單子回報三司。”
納蘭崢略松了一口氣。她倒怕湛明珩被這顯而易見的陰謀給氣昏頭,虧得他清醒,文武百官當前如此言語,擺明了告訴眾人他並無隻手遮天之意,而預備秉公處置。如此做法已當數眼下最佳。
宮宴至此自然散了。既是症結在於一味或數日前服下的魚妒草,也就沒有將群臣留下來一一排除嫌疑的必要了,湛明珩揮退眾人後在原地默了一會兒,走回上首位置,一眼瞧見納蘭崢似在神遊天外,便伸出幹淨的那隻手,拿指腹摩挲了一下她的臉道:“嚇著了?”
她回過神來,搖搖頭:“我沒事,隻是原本預備去送一送父親的。”現下這情形儼然是不能了。
湛明珩“嗯”了一聲,柔聲道:“改日再安排你們父女敘舊。”
話音剛落,身後便突兀地響起一聲幹咳。有人道:“太孫妃膽識過人,見慣風浪,想必不會輕易受驚嚇,殿下怕是多心了。”
卻是衛洵的聲音。
湛明珩回過頭,就見他並未隨群臣一道出殿,而他身旁的顧池生亦是一副去而復返的模樣。倆人似乎有話與他講,故而留了下來。
他霎時黑了張臉,冷淡道:“怎得,你二人尋我有事?”
衛洵也不在意他這前後態度反差,看了眼後邊殿門道:“殿下,關門好說話。”
湛明珩白他一眼,卻仍舊依他所言,命人將殿門移攏了,隨即努了努下巴,示意兩人坐。
衛洵不客氣地坐了,顧池生客氣地坐了。
“看起來似乎有兩種可能。”衛洵坐下後眨了眨眼道。
湛明珩毫無間隙地接話:“賊喊捉喊與順水推舟。”
衛洵頗感意外地瞥他一眼:“看來你沒被美色衝昏頭腦嘛。”
湛明珩很是好笑地冷哼一聲,下意識偏頭去看納蘭崢的反應,卻見她擰了眉不知在思量什麼,竟是一副未曾聽見的模樣。
“我好像……”
“殿下……”
兩個聲音一道出口,一道止住。納蘭崢與顧池生詫異地對視一眼。
衛洵眼睛都亮了,擺了副欲意看好戲的神色,隻見湛明珩的臉一片焦黑,視顧池生若無物,隻問納蘭崢:“說。”語氣卻是不大好了。
納蘭崢有些尷尬,怕這時候叫顧池生先說會惹得湛明珩更不高興,隻得硬著頭皮答:“我是想說,我似乎見過有關魚妒草的記載,卻一時記不起是在何處。或者是否可能是早些年在書院時,你送我的那幾本雜記?”
湛明珩搖搖頭:“給你的那幾本雜記我自己也翻看過。”他顯然是對魚妒草不存印象的。
納蘭崢咬了咬唇,不解自語:“這就奇怪了……”那是在哪兒見過呢?
卻忽聽顧池生不問自答地插話道:“殿下,微臣曾於古籍當中見過一種藥草,其性狀與魚妒草相似,不知殿下可否容許微臣將記憶裡的藥草圖樣畫下,拿去向李太醫確認一番?”他素是守禮的,此番不知何故插話,且語氣聽來竟有些著急,似是想阻止納蘭崢記起什麼或說出什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