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明珩猜到了。他害怕看見更多,知曉更多。故而在一切水落石出前,他急急掐滅這點頭緒,逼迫自己停止追索。
他為了她,放棄了苦苦找尋九年的真相,從此後,寧願耳聾目盲。
她不曉得這般贖罪究竟有何意義,隻是仰起頭,看了一眼這根金色的大梁便淚如雨下。忽聽身後傳來低啞的一聲:“洄洄,你起來。”
是湛明珩。
他的聲色平靜極了,並無往日她不聽話時,他慣常有的憤怒。
見她不動,他緩緩踱到她身側,似乎嘆了口氣,繼而也不欲阻止她了,幹脆撩袍撤步,在她身邊一道跪下。
四面宮人愕然地瞪大了眼。
陰沉的天忽地裂出一聲大響,毫無徵兆地電閃雷鳴起來。狂風驟雨包裹了天地,吹歪老樹的枝椏,卷得樹葉沙沙作響。
明光殿的燭火隨之飄搖。殿內的一雙男女卻自始至終腰背筆挺。
不知過了多久,大風大雨裡響起宮人的喊聲:“聖上駕到——!”
湛明珩和納蘭崢這才動了,齊齊詫異回身之下,便見趙公公攙扶著昭盛帝朝這向走來。兩人慌忙跪伏行禮。納蘭崢踉跄了一下險些栽歪,被湛明珩抬了手臂方才撐穩。
天子爺的袍角被打湿了幾分,見兩人這般模樣,不知是笑還是嘆息,咳了幾聲道:“一個個的,都起吧。”
湛明珩抬了幾分頭,仍舊跪著:“皇祖父,這等天氣,您來孫兒這處做什麼?莫壞了身子。”說罷示意一旁宮人,“還不快擺座。”
昭盛帝一面坐了,一面拿手虛虛點他:“朕若不來,恐怕明日的朝會也無人替朕去了。你倆還愣著做什麼,莫不如朕也陪你們一道跪了?”說罷作勢一副要起身的模樣。
湛明珩不得不上前扶他坐好。
納蘭崢暗暗垂目,忽聽昭盛帝問:“納蘭女娃,你這是不想朕抱曾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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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將頭埋得更低,不敢以紅腫雙目面聖,隻道:“孫媳不敢。”隨即在宮婢攙扶下艱難起身。
昭盛帝屏退了眾人,隻餘下趙公公,請兩人坐後緩了口氣道:“朕倒不明白你夫妻二人今日何以如此,但想來有些話,朕是不得不說了。”說罷咳起來。
湛明珩擔憂蹙眉,手扶在椅把上似隨時預備站起:“皇祖父,您有什麼話,叫人來知會一聲就是了,孫兒還是送您回太寧宮歇著吧。”
他擺擺手示意不必,隻是一個勁地咳。
一旁趙公公一面替他順背,一面小聲道:“陛下,您不宜勞動,莫不如由奴才來講吧。”
昭盛帝卻搖搖頭:“是朕對不起太子,自然該由朕親口來說。”
湛明珩和納蘭崢齊齊呼吸一緊。
“明珩啊,九年過去了,朕知你無時無刻不在追索當年真相,今日朕便告訴你,害了你父親的人,是朕。誠然,確有居心叵測的朝臣費盡心機欲意撬動你父親的太子之位,但最終致使你父親懸梁自缢的,是皇祖父有意叫他見到的一封死諫書。”
湛明珩的臉白了白。
“十五年前朝野動蕩,你父親生性懦弱,不堪支撐如此局面。朕有意令他納公儀府嫡四女為繼妃,好添一道穩固勢力。你父親卻對你已故的母親情根深種,故抗旨不從,甚至提議朕廢其太子之位,另立賢者。朕訓斥了他一通,逼迫他接受此樁婚事。隨後不久,公儀府嫡四女忽而落水身亡。朕知其中必有貓膩,欲替公儀歇做主,他卻稱此事隻是個意外,謝絕了朕的好意。是了,公儀歇也明白,倘使兇手是朕的兒子,朕這一句‘做主’便算不了數。他想必就是那時記恨上了你的父親。甚至連朕也一度懷疑,此事的確是你父親請人辦的。”
“怪朕對你父親關切不夠,知底甚少,道他既敢抗旨不從,或是被朕逼急了,做出了這等傷天害理之事也未可知。此後,公儀歇果真在朝堂之上將矛頭指向了你父親,處處打壓,時時刁難。朕本該處置他,可這一切的源頭,卻是朕的兒子先對不起朕鍾愛的臣子。朕因此陷入兩難,時常無從抉擇。當公儀歇聯合幾名朝臣秘密向朕呈上死諫書,請求朕廢長立賢時,朕竭力兩全,暗中壓下奏本,堅持保住太子,卻與此同時也原諒了公儀歇的行徑,並將此前查得的,他對你父親一派官員動手腳的罪證一並銷毀,悄悄替他抹平了一切,當作對他痛失愛女的補償。”他說罷苦笑了一下,“朕錯就錯在這個‘悄悄’,朕未曾叫公儀歇曉得,他做的那些事,實則朕都心知肚明,不過是朕出於愧疚,故裝聾作啞罷了。”
“其後峰回路轉,公儀歇查得不妥,發覺真兇另有其人,認定實乃不願你父親坐大的,你的碩皇叔。他主動尋朕說明,稱意外發現愛女之死另有貓膩,而他此後將以鏟除碩王勢力為己任,替朕與太子分憂解難。當然,他亦知此前迫害太子一事乃是重罪,故對此隻字未言。朕見他一片赤誠,確有戴罪立功之意,而你父親也尚且坐得太子之位,未遭實質損害,便既往不咎,甚至愈加重用他,且為全他顏面,繼續裝作不知他從前的手腳。卻不料這一抉擇是好心辦了壞事,恰給真正的幕後黑手,你的豫皇叔鑽了空子。朕冊立你為太孫後,他一度拿此要挾公儀歇,令他替他謀事。可惜朕當年被蒙在鼓裡,渾然不知。”
他說及此似心緒湧動,大咳起來,一張臉憋得通紅,湛明珩起身欲上前去,被他一個手勢打住。
納蘭崢擰眉望著天子爺。親眼瞧見湛家的子嗣們反反復復窩裡鬥,於他該是如何痛心疾首。拋開帝位不說,他也是個平凡人,也是此事當中的受害者。他不是神,無法面面俱到,他也有為難的時刻,也有不能兩全的躊躇。
昭盛帝平靜下來,繼續道:“當然,這是後邊的事了。在朕冊立你之前,你父親與你豫皇叔十分交好。那年恰逢一樁大案,是你父親手底下的官員出了錯漏所致。你碩皇叔一系的朝臣便趁機向你父親發難,令你父親成日鬱卒頹唐,多尋你豫皇叔談天排憂。有一日,你豫皇叔尋朕說起此事,提議朕莫不如將公儀歇當年親筆寫下的那封死諫書叫你父親看看,或可以此激起他的鬥志。”
他嘆了口氣:“是朕不如你豫皇叔了解你父親,相信了此番居心叵測的提議,將塵封已久的死諫書取了出來,故作不經意地叫你父親看見了。不料你父親非但未能振作,反倒愈發心如死灰,最終為保朝堂和睦,君臣得宜,選擇了自缢了斷。他什麼都不曾留下……隻言片語也不曾……走得安靜極了。朕這些年常常在想,他在踏上這條絕路時,是否恨極了朕……他臨死前最後一刻,該是怎樣的痛苦……”
他說到這裡淚眼婆娑,湛明珩和納蘭崢也早已坐不住了,齊齊上前去:“皇祖父……”
昭盛帝一左一右拉住兩人,寬慰似的拍了拍他們的手背,隨即哽咽道:“可你父親去後,朕依舊識人不清,見你豫皇叔對你父親之死痛心內疚萬分,因此連太子之位都推拒了,還道他是不懷惡意的。險些害得你也……”
“皇祖父,”湛明珩蹲下身來,他的眼眶也是紅的,卻強忍道,“孫兒如今不是好好的嗎?”
昭盛帝緩緩點頭:“明珩,這些話,朕從前不說,是不願你與你豫皇叔生了嫌隙。得知他喪盡天良的行徑後依舊不說,是怕你記恨朕。朕原是想將這些事都帶進土裡的……”他嘆了口氣,“是皇祖父自私,明知迫害你父親的朝臣都有誰,卻因朝局復雜,未曾替他做主。”
湛明珩聞言攥緊了他的手:“皇祖父,多謝您告訴孫兒這些。孫兒如今能夠放下了,您也放下吧。誠然,父親的確是被朝臣們逼上絕路的,可自缢了斷是他認定的解脫之法,咱們又何必為一樁喜事苦苦執念?明光殿這般冷,父親走了也好。孫兒相信,父親見到母親時必然是高興的。您也莫往身上攬罪了。不論是將死諫書交給父親的您,抑或曾迫害父親,寫了這封死諫書的公儀閣老,孫兒皆已無怪罪之意。”
他笑了笑,仰頭望進昭盛帝飽經風霜的眼底:“皇祖父,父親未來得及做的,我來替他做。今後大穆有我,您也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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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臺
昭盛帝走出承乾宮時風雨暫歇。
趙公公攙他回了太寧宮, 聽他一路咳得厲害,心內緊緊揪作一團。等踏進殿門,便見昭盛帝整個人晃了晃, 攥著他的手彎身一陣大咳,“哗”地嘔出一口鮮紅的血來。
趙公公一面慌忙傳喚御醫, 一面鼻端微酸地道:“陛下……”
昭盛帝擺擺手,笑了一聲:“朕可放心去了。”
趙公公本該勸上幾句,可素日擅言,時常哄得龍顏大悅的這張巧嘴眼下卻像啞巴了似的,如何也勸不出口。
昨年冬, 御醫曾在陛下逼問之下無奈直言,道陛下的身子破敗了,要想恢復康健已是回天乏術,估摸勉強能夠熬上一陣子罷了。
於是陛下就熬了。先是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孫兒的大婚,後見豫王爺作孽不止, 憂心太孫應付不來,便想,得繼續撐著啊。
太孫遲遲撬不開公儀閣老的嘴,陛下確知根由,卻不到萬不得已不願出面代為解決。他大去之期不遠, 已然無法事事替孫兒料理,總該放手由他去做。
幸而如今太孫已將萬事料理妥帖,儼然可夠獨當一面,且陛下也將埋藏多年的秘密吐露, 得了孫兒的諒解,或許當真是了無牽掛了。
趙公公心知這樣想不對,卻仍忍不住感慨,陛下勉力支撐也不過平添痛苦,撒手去了或許未必是壞事。故而他最終什麼話也未勸。
昭盛帝豈能不知他的心思,霎時大笑起來,伸手拍了兩下他的肩膀:“你啊你……你啊你!”說罷回頭看了眼復又興起的風雨,“這蕭牆裡外的風雨,朕是擋不牢了。將大穆交給明珩,朕放心……朕高興!”完了也不要旁人攙扶,像醉了一般,跌跌撞撞,搖搖晃晃地往殿內走去。
……
湛明珩得了太寧宮傳喚御醫的消息,本是欲意趕過去的,卻被前來報信的公公給勸下了:“太孫殿下,陛下今夜暫且無礙,已喝了湯藥睡穩妥了,您明日再去望吧。”
他似乎艱難地吞咽了一下,點點頭。
公公向他告退,轉身後搖著頭喟然長嘆一聲。湛明珩目送他走了,卻未曾挪步,眼望著太寧宮的方向遲遲不移。
納蘭崢被宮婢們服侍著沐完了浴,給膝蓋塗了藥,恰好見此一幕。她望著他的背影,有那麼一剎,覺得這個男人實在太孤單寂寥了。
她輕手輕腳走上前去,從背後環抱住他,將臉貼上了他的背脊,閉眼道:“會好的,什麼都會好的。”
湛明珩抬手覆住她圈在他腰間的手,摩挲了幾下,回過身來,低頭望著她的眼,默了一默道:“洄洄,給我生個孩子吧。”
納蘭崢曉得他何以忽然作此決定,卻什麼多餘的話也未講,隻是復又抱緊了他,仰頭微微一笑:“好。”
便昭盛帝興許無望抱上曾孫了,能叫他老人家得個喜訊也是好的。
……
半月後,湛遠邺下獄了。
湛明珩按兵不動整整十四日,假稱尚未撬開公儀歇的嘴,甚至有意四處散布流言,宣告結案在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