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點點頭,最後回頭看了一眼父親,繼而深吸一口氣,往外走去。
納蘭崢的腳步聲徹底聽不見了的一瞬,“昏睡”在床鋪上的公儀歇緩緩睜開了眼。
湛明珩毫無意外之色地瞧著他,略幾分尊敬地道一聲:“公儀閣老。”
公儀歇的眼底這才翻湧起浪潮來,卻隻片刻便復又歸於平靜。他伸手將後頸的銀針拔去了,坐起身來。
湛明珩的確叫人與他講了黃粱酒的故事,可他本不信世間有此物,加之兩次銀針皆未起作用,便從頭至尾皆知自個兒並非身在夢中。
起頭一次,他道是施針之人出了錯漏,故而刻意裝睡,等候下文。第二次是他心甘情願假意中招,配合湛明珩,順利支走納蘭崢。
事已至此,不必問,他亦可斷定,湛明珩是有意令他清醒的。
他緩緩下了床鋪,起身時略幾步踉跄,似乎欲意行禮。湛明珩抬手虛扶一下他:“不必守禮了,您想問什麼便問吧。”說罷再將手負回了背後,微微側過身去。
公儀歇點點頭,一剎間滄桑得如同過了十年,絲毫不復往昔閣老風華。這一刻,他似乎隻是個平凡的老人。
他哽咽著道:“太孫妃……她真是,真是罪臣的珠姐兒?”
湛明珩聞言並不意外,他正是欲意叫公儀歇猜得納蘭崢身份,才當了他的面,與她交代了那幾句話的。但即便不是裝睡時聽聞了此番對話,憑公儀歇之能,一樣能猜得蛛絲馬跡。
他不過是為謹慎起見使了雙重手段罷了。
公儀歇既已知曉此非是夢,第一反應便該思考納蘭崢究竟是誰。或者是因了那盤棋與後來的幾句言語試探,或者是他曾在兩年前於公儀老夫人臨終病榻前聽過納蘭崢的聲音,或者是當年落水那樁事,再或者是旁的什麼。總歸他已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湛明珩“嗯”了一聲:“她落水當夜便投生在了魏國公府,我知曉此事是在不久前,顧侍郎卻比我早兩個年頭,他未曾告訴你,想必是誤會您不曾替她伸冤,唯恐此事傳出去會不利於她。”
公儀歇當年不是未有機會知曉真相,卻因其間誤會層出不窮,令他無端失之交臂,最終致使了如今的種種惡果。
“池生做得對,連珠姐兒的母親也如此想我,我又能怪得誰。是我這些年做了太多不光彩的事,羞於給人知曉。”他說及此一頓,慘笑了一聲,“都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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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絲萬縷的心緒,歸結至終處,隻剩了一句“都是命”。
湛明珩似乎也苦笑了一下。大概真是命吧。他與父親也好,公儀歇與納蘭崢也好,顧池生也好……哪怕有一人作了不同於當初的抉擇,湛遠邺的陰謀,或許就可不攻自破。可他們卻身在此命局當中,皆未能逃脫。
他默了默道:“您並非羞於給人知曉,而是不願萬一事敗,連累他們罷了。公儀閣老,您是一位好丈夫,亦是一位好老師,更是一位好父親。您獨獨未曾做好的,便是一位臣子。您此生不負桃李,不負妻室,不負兒女,卻負了皇祖父,負了湛家,負了大穆。”
公儀歇一瞬不瞬地望著他。
他說這話時,神色平靜,甚至聽不出絲毫恨意。
半晌後,公儀歇似乎嘆了一聲:“殿下聰慧過人,想來已知曉罪臣當年對太子殿下犯下的錯行。罪臣自知死有餘辜,並無意逃脫。公儀府滿門性命,您若不願放過,罪臣亦毫無怨言。此前罪臣不知珠姐兒還活著,既現下得知真相,想必她的母親亦不會責怪罪臣作此抉擇。這是罪臣欠湛家的,亦是罪臣欠珠姐兒的。罪臣願意翻供,如實揭發豫王,並將當年錯行一並昭示天下。罪臣唯一的心願,便是希望您莫與珠姐兒因此心生隔閡,罪臣之孽,因她而起,卻與她無關。”
湛明珩聞言笑了一聲:“公儀閣老,您想錯了。我並不知曉您對我父親做了什麼,並且此生都不欲知曉,也望您將此事爛在肚子裡,莫與他人提及隻言片語。慧極必傷,我願洄洄永不再為往事所擾。我對她的承諾是真,我不會動公儀家,亦不會動您。我騙了她,利用她設了今日之局,得了您這份口供,令真正的罪人伏法,便算是我索取的償還。”
他望著地牢暗廊盡處的一小間窗扇,看著外邊的天光一點點暗了下去,最終在公儀歇的震驚詫異裡緩緩地道:“湛家害您失去了一個女兒,您亦害湛家失去了一名繼承人,如今我得了她,公儀家與湛家的債孽……從此後,便兩清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寫得我好難受,想抱抱太孫,也想抱抱公儀爹爹……另外怕大家誤會,先補充一點,太子的確是自缢而不是被殺的,具體後文馬上講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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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之死
無人知曉, 這一句“兩清”,費了他多少氣力,多少輾轉躊躇。
公儀歇低估了湛明珩對納蘭崢的情意。可轉念一想, 似乎又不意外了。他雖直至眼下方知納蘭崢身份,這些年卻未少耳聞太孫與太孫妃的伉儷情深。此刻回頭看看, 再聯想湛明珩今日所設之局,心下自是一片了然。
珠姐兒是不曉得太子之事的,她此前口中所言,想必指的隻是杜家一案。否則以她磊落心性,如何能來走這一趟。
太孫的確算計了他們父女倆, 卻是為了珠姐兒好。
他沉默許久後,撤了一步,朝跟前負手而立的人大拜下去,清晰而響亮的三聲叩首。
牢房的燭火復再添旺了一些。公儀歇伏案而書,筆鋒起落間洋洋灑灑三千文, 終令諸般罪孽昭然若揭。他幾乎未有停頓片刻,似乎如此鑿鑿之言已在心內描摹千百遍。
世人皆道種因得果。或許湛遠邺也不曾料想,此樁罪孽,由十五年前始,十五年後終。始與終皆是同一個女子。
湛明珩坐在他的對頭, 眼睛眨得極輕極緩,像是不願錯聽了更漏。他說過戌時前要回承乾宮的。
卻是酉時過半,暗廊裡忽傳來一陣急躁的腳步聲,偏頭就見井砚氣喘籲籲奔來, 連禮也不及行到位,匆匆道:“太孫殿下,太孫妃未曾用膳,回宮不久便孤身跪在了明光殿,誰勸也不肯起,屬下見時辰已晚,隻得前來稟告殿下了。”
公儀歇霍然抬首。
湛明珩緩緩自座上起身,緊盯著井砚問:“……你說,她跪在何處?”
“回稟殿下,是承乾宮裡廢置已久的明光殿……明光殿內書房的大梁下。”
湛明珩聞言渾身緊繃,提步往外,邁了幾步又想起正在親筆擬罪文的公儀歇,給侍從在旁的方決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將後續諸事打理完畢,隨即一句話不留地走了。
公儀歇頹唐地癱坐下來,那張肅穆了半生的臉一剎間淚跡縱橫。
明光殿,是當年太子懸梁自缢的地方。
……
納蘭崢一身素白,背脊筆挺地跪在書房內,她不記得時辰過了多久,也絲毫不覺膝蓋酸軟。倒是宮人們被她嚇了一跳,一頭霧水百般勸說之下無法,隻得慌手慌腳拿燈燭點亮了空蕩的廢殿。幾支短燭燃盡了,她們便再添,如是周而復始。
納蘭崢卻從頭至尾渾然不動。
她猜到了。回宮這一路,她不斷回想今日種種不妥,最終想了個通透。
所謂黃粱酒一說是存在紕漏的。這等招數拿去哄旁人尚可,但用在老謀深算的父親身上卻著實不夠看了些。湛明珩不會不知這一點,唯一的可能是,他本就未曾想過要騙他。再觀父親醒後格外清明的神態,以及初起時一口咬定不信,到得後來卻輕易妥協的態度轉變,她甚至覺得,他不是中計了,而是裝作中計的。
如此說來,湛明珩這番作為,便是奔著暴露她去的。父親已是什麼都知道了。
湛明珩曉得她不願說破真相,以免父親自責懊悔,故若非無可奈何,他不會做違背她心意的事。那麼,究竟是生了何等萬不得已的事,叫他忽然如此急迫?
諸多彼時未曾思量的細枝末節忽然齊齊浮上心頭。她記起前些天,她問湛明珩是否有事瞞她,他神情上顯現的不自然。她記起,當她提及杜家一案時,他似乎未有驚訝,亦絲毫不見懸案將破的喜色。她記起他承諾保下父親時,語氣裡的掙扎與沉痛。
是了,她怎會如此遲鈍。她能想到的東西,湛明珩如何可能毫無所覺?她自以為是的突破口,皆是他嘗試了一遍又一遍走不通的死路。
而在那條死路的盡頭,隻擺了一個答案。
就是她此刻頭頂的這根大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