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棋盤擱在地上,慢慢靠近床鋪,將刺在他後頸的一枚銀針取下。既是要作戲,總得叫他真睡上一覺才行,這是湛明珩想出的法子。
她將銀針收進袖中,朝後退開幾步,等公儀歇睜了眼,輕聲道:“父親,珠兒來看您。”說罷竟起了一絲哽咽。
她是來做說客的,實則心內思慮的是算計,是如何不暴露自己,且又能夠博得父親的信任。可這一句話包含的情誼卻也是真真切切的。
公儀歇醒神很快,隨意看了她一眼,撐著床鋪起身,繼而閉目盤坐,疲倦道:“殿下好意,罪臣心領,卻也請殿下莫借小女之名作文章。小女十五年前已亡,罪臣但望她入土為安,殿下如此,著實叫罪臣不大欣賞。您是要做明君的,這般作為恐將遭史筆詬病。”
這酒他喝了,卻著實不信那套哄騙說辭。便身為階下囚,他依舊在做為人臣子該做的事,一如早些年位列群臣之前,毫不忌諱錚錚諫言,連聖上的錯漏也敢抓。
倘使他未曾跟隨湛遠邺謀事,必將是一位名垂青史,流芳萬古的良臣。
納蘭崢強忍心內酸楚,並不接話,隻道:“父親,您與珠兒下盤棋吧。這玉子涼了,可就不好了。”
公儀歇似乎是滯了一下,驀地睜開眼來。眼前的女子幂籬加身,黑紗蓋膝,全然不見容貌。但她的話還是觸動了他。
珠姐兒幼年與他對弈,因自知不敵,便總尋借口半途撤退,常道胃腹空蕩,無力思量,待去找些吃食來再繼續。他便笑眯眯地跟她說:“父親在此間等你,你快去快回,這玉子涼了,可就不好了。”
玉子又非吃食,本就是涼的,哪裡有什麼趁熱的說法呢。
待她走了,他便悄悄將棋盤上的黑白玉子挪一挪,等她回來,就成了她能夠輕易贏他的局面。
彼時的珠姐兒尚小,棋藝不精,似乎全然瞧不出他的手腳,隻道果真吃飽了才有氣力破局,將他殺個片甲不留。
納蘭崢見他動容,似乎猜得他所念何事,淡笑道:“父親,其實我都是曉得的。早些時候,您趁我跑去尋吃食偷偷做手腳,怕的就是我總輸給您,便不樂意陪您下棋了。當年我不喜旁人謙讓,以為憑真本事贏棋才過癮,但您是父親,我覺得您讓讓我是該的,故從不戳穿您。”
彼時她贏得高興,他也輸得高興。
公儀歇的眼底閃過一絲錯愕,低頭看了一眼地上的那壇酒。
納蘭崢的目光隨他一落,繼續說:“後來我長大了,有了幾分本事,便不再借口偷溜,與人下棋時也遵從您的教誨。您說,為人行事當如對弈,勝固欣然,敗亦可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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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儀歇似乎有些坐不住了,卻仍強自按捺著道:“……你是什麼人?”
作者有話要說: 太孫設了計,所以解讀本章內容不能光看表面。歡迎留評猜劇情,不想費腦的小天使明天可見分曉。(*^__^*) 感情線不會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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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債孽兩清
納蘭崢一時沉默。
公儀歇的眼睛眯了眯, 繼續問:“可是池生與你講的這些?”說罷似乎自顧自地信了,點點頭道,“池生能替太孫殿下做事, 是好的。”
納蘭崢的目光閃爍了一瞬。父親的確心細如發,卻是銀針刺穴, 雖不傷身,亦可致人昏睡,初初醒來該是思維混亂,腦袋迷糊,可他何以到了這節骨眼, 依舊心思清明,認定是顧池生與湛明珩串通,而堅決不肯信這就是場夢?
且照她方才所見,父親的確醒神太快,似乎不大合常理。
她心內疑惑, 面上卻不動聲色,刻意避而不答,轉而道:“池生的確是個好孩子。珠兒記得,他初來咱們公儀府時性子尤為怯懦,想去後園觀流觴宴卻畏而不敢。恰好我也偷摸著想去瞧, 便領了他一道。您得知此事後,不罰池生卻隻罰我,叫我抄了好幾遍書。我老大不小的人竟跑來跟您哭,說您偏心池生。您就悄悄告訴我, 我幾個兄長不成器,可池生這孩子卻是要成人物的。您這般做,實則是替我在他跟前賣好,等他做大官了,便會記得我曾替他受罰的恩情。將來您若不在了,他也會代您照拂於我。”她說著說著,溢出些哭腔來,下意識背過身去伸手拂淚。
這一番話是納蘭崢刻意說的。公儀歇既是不肯信,她便要說些顧池生不可能曉得,旁人亦不可能曉得的,父女倆的私話來。
但她的淚也是真的。
記憶裡的父親分明是這般慈祥。那樣一個人,怎會放任她冤死不顧呢?她卻被恨意蒙蔽了這許多年,到得如今方才一點點了悟。
公儀歇顯然愈發錯愕了,瞠目半晌後下了床鋪,低頭再看了一眼那所謂的“黃粱酒”,半信半疑地道:“珠姐兒?”
納蘭崢收了淚回過身去:“父親,是我。”
公儀歇面上的震驚之色漸漸淡去一些,啞著嗓子道:“十五年了……你頭一次入父親的夢來,可是在怨怪父親未曾替你伸冤?”他苦笑一下,“就像你的母親與祖母一樣,她們都在怨怪我。”
納蘭崢沉默了。
她的確怨怪他,怨怪了整整十五年。
片刻後,她搖搖頭道:“珠兒也好,母親與祖母也好,皆已知曉您的苦心。您替我做得夠多了,我感激您尚且來不及,何來怨怪一說?”
他也搖了搖頭:“是父親無能。”說罷低頭看了一眼地上的棋盤,“你既是來了,與父親再下盤棋吧。”
她點點頭,也不嫌稻草鋪蓋髒,往上邊坐了道:“父親,您先下。”
公儀歇未有推辭,在她對面坐下後落了一子:“父親老了,是該由你讓讓了。”
父女倆相對而坐,大半局棋下來,公儀歇點點頭道:“珠姐兒的棋藝進步了,竟有幾分當今聖上的風採。”
納蘭崢聞言微微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她這些年多與湛明珩切磋對弈,自然學了他不少招數,而那些招數想必該是師承昭盛帝的。父親從前當常與昭盛帝對弈,說不得和湛明珩也曾殺過幾局。
納蘭崢為免暴露,避開了話頭道:“您說笑了。”
公儀歇卻忽然不談棋了,一面落子一面說:“父親身在獄中多時,有樁事始終難以抉擇,莫不如現下由你替父親出個主意。”
“您說。”
“父親不知是否該指認當年殺害你的真兇。倘使不指認,父親這十五年便活成了一場笑話,亦得叫你繼續含冤,可倘使指認了,對方手中卻握有或可累及公儀滿門的罪證,到時,恐怕要害了你的母親與手足。”
納蘭崢執棋的手一頓。她尚且在思量如何出口此事,不曾料想卻是由父親主動提及。
她默了默,順勢答:“父親,人生在世,本當拋卻過往,著眼當下,珠兒如今在另一處地方活得很好,故而原本,真兇是否伏法,已非我苦苦所求。可倘使此人乃通敵叛國,禍亂朝綱的千古罪者,您卻默不指認,便要有更多如珠兒一般的無辜之人為之流血犧牲,大穆的江山亦或有一日崩落塌陷。父親,黎庶塗炭,民不聊生的慘相不可重演,珠兒懇請您指認此人!當朝太孫乃是明主,必將為此心生感念,保全咱們公儀府,甚至保全父親您的。”
公儀歇是不苟言笑之人,卻聽了她這席話後彎起嘴角來,像是十分欣慰的模樣。他的目光落在她頭頂幂籬垂下的黑紗上,卻似乎已穿透了這層阻隔望進裡邊。他向她點點頭:“父親曉得了,待此大夢醒轉,便會將實情告知太孫。”
納蘭崢說不好此刻心緒,隻覺一個勁地想落淚,含著哭腔道:“父親,多謝您……”
公儀歇笑了一聲,緊接著又嘆了口氣,起身到她身側,伸手輕拍了幾下她的背,如哄毛頭小嬰一般。
納蘭崢卻因此番動作哭得更厲害,啞聲道:“父親,珠兒此生去得早,不得侍奉您與母親膝下,是珠兒不孝……您往後要好好的,母親也要好好的……”
她苦苦掙扎多時,不論如何選擇皆是痛苦。最終拋卻大義,自私了一回,接受了湛明珩待她的好,接受了他對父親的寬恕與保全。隻願父親歷經此劫後能夠與母親隱身山水間,安安穩穩頤養天年。
公儀歇點點頭:“你安心罷,知你在別處過得很好,我與你母親也就萬事都好。行了,珠姐兒,回去吧,父親該醒了。”
她微微一愣,偏頭便見湛明珩不知何時已悄然步至父親身後,將一枚銀針刺入了他的後頸,隨即在他歪倒的一剎牢牢攙住了他。
的確該醒了。
她也該醒了。
納蘭崢忙起身跟著去扶昏倒的父親,和湛明珩一道將他挪去了床鋪,隨即垂眼望他許久,一面揀了巾帕拭淚。
湛明珩見她這般,伸手抱了抱她:“洄洄,多謝你。”
她搖搖頭:“是我該謝你。”
他撩起她面前黑紗一角,捏了一下她的臉蛋道:“好了,你先回承乾宮歇息,若是晚了便自己用膳,我大約要遲些時候才能來。”
納蘭崢曉得他要在此地等父親醒來,盡快翻供,故點點頭,含著濃重的鼻音道:“你莫忙昏了頭,倘使戌時不歸,我會叫人來捉你的。”
湛明珩笑了一聲:“好,我會趕在戍時內回宮,井砚就在外邊等你,我不陪你一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