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明珩點點頭:“我聽說了,你處理得不錯,我眼下保不得杜家,這個人情恐怕得往後再給嶽母了。”
納蘭崢卻壓根不是在說此事,出神道:“是了,杜家。倘使公儀閣老一心欲意報仇雪恨,既是對付了湛遠賀,又如何能夠放過當年的真兇杜才寅?杜才寅被遣去涼州後,公儀閣老必然未少對他動過手腳,甚至我以為,他理當沒那能耐幹出通敵叛國的勾當,說不得當初便是經由公儀閣老之手牽線搭橋才促成與羯人的合作。而針對留在京城的杜家,公儀閣老有意收了杜才齡作學生,有意將他捧高到那般位子,為的便是有朝一日將杜家徹徹底底地整垮。當初你也猜想是有人在陷害杜家,卻未能尋到幕後黑手,如今想來,可不就該是公儀閣老?”
她說及此處似乎愈發覺得有理:“你說,是否可能,公儀閣老暗中撺掇杜才寅通敵叛國,以及陷害杜家這一樁事,在湛遠邺手裡頭落了把柄?公儀閣老暗害湛遠賀,害的是朝廷的蛀蟲,雖死罪難免,卻未必牽累家人。可倘使加上杜家這一樁事,就或許是株連九族的大罪了。他可是想保住公儀家,故而如今才不得不聽命於湛遠邺?”
湛明珩聞言似乎默了默,思量半晌道:“你說得有理,我這就去刑部大牢提審。”
納蘭崢點點頭送走了他。卻不知湛明珩去到天牢後壓根連門都未曾踏進,隻在回廊裡兀自徘徊。
一旁的方決見狀問:“殿下,您不提審犯人嗎?”
他停下步子,負手望向那間通往陰暗潮湿的大門:“不必了。”
方決見他心緒不佳,鬥膽問:“殿下,可是出了什麼事?”
“她猜到了,公儀歇陷害杜家的事。”
方決不解皺眉:“既是如此,您為何不告訴太孫妃,早在公儀閣老下獄不久,您便已拿此事利誘過他,稱但凡他肯指認湛遠邺,便可對杜家一案既往不咎呢?”
湛明珩聞言良久不語,最終閉上眼道:“查到了嗎?父親的事。”
方決沉默一會兒,頷首答:“尚未。但屬下鬥膽猜測,太子殿下當年自缢,該與公儀閣老脫不離幹系。”
作者有話要說: —————鳴謝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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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粱夢
湛明珩自刑部大牢門前的回廊離去後, 在馬車裡頭枯坐了許久,始終未叫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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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崢想得到這些,他又怎會不曾考慮。
他不在乎杜家如何, 杜才寅本就該死。他初初得知納蘭崢前世身份時,甚至想過叫人去開棺鞭屍, 是思忖著新婚不久,如此做法不大吉利,方才克制住了。若非顧念魏國公府與杜家的關系,他亦恨不得這個用心險惡的家族自此一蹶不振才好。
在這一點上,他理解公儀歇。若換作是他, 一樣不會叫杜家人輕易地死。一死了之太便宜他們了,將他們捧至高處再狠狠摔碎,方可說快意。
他因此大大方方地向公儀歇拋出了條件,承諾即便湛遠邺在他翻供後針對杜家一案反咬他,自己亦願視而不見, 既往不咎,必當保全公儀一家。
他原道公儀歇不曉得納蘭崢的身份,故而以為他站在杜家那一邊,如此,被湛遠邺要挾也情有可原。卻見公儀歇聽聞此言後, 依舊不曾動容半分。
此後,他便生出了懷疑。當年的局似乎沒那麼簡單。他記起杜家曾是父親一派的暗樁,記起杜才寅曾在刑房裡邊口口聲聲交代,玷汙公儀珠清白一事, 乃是受了太子的指使。
他忽然想,既是杜才寅與杜老爺皆受了湛遠邺蒙騙,公儀歇呢?
公儀歇任刑部尚書多年,經理懸案成百上千,此人心思缜密,絕不會落入一般的陰謀陷阱。倘使起始便查得幕後黑手乃是湛遠賀,恐怕不能輕易相信。
唯一的解釋是,湛遠邺設了兩個局。叫公儀歇先誤認太子為仇人,繼而往裡探究發覺不妥,方才轉向湛遠賀。
公儀歇掌刑獄、審疑案多年,慣常排查線索,認定一樁事後,多須反復思慮驗證。然恰是如此,叫他在否定了最初的認知,得出嶄新的結論後,頓時憤怒得無以復加,而忽略了,第二個兇手或許也是假的。
這並非公儀歇盲目,而是湛遠邺的確太擅操縱人心,利用人性的弱點了。
此番推斷,叫湛明珩不得不慎重考慮起一個事。那就是,父親的死或許與公儀歇有幹系。
父親死在公儀珠之後第六年,誰也不清楚,公儀歇自頭一個陷阱步入第二個陷阱究竟花了多久,而這六年間又生出了多少事端。更要緊的是,湛遠邺究竟何以如此有把握,確信公儀歇不會出賣他?
不論公儀歇落了何等把柄在湛遠邺手裡,後者皆該清楚,湛明珩為了扳倒他,凡事皆可原諒。唯有一點例外——倘使公儀歇的罪,是害死了他的父親的話。
為人子女,如何能放殺父仇人?想來公儀歇是絕不相信他可能破格保全殺父仇人的家眷,故才堅決不開口翻供的。
思量至此,一切都說得通了。甚至無須證據,他也幾乎可以斷定,公儀歇必然參與了當年的一些事。
不知過了多久,方決在聲音在馬車外響起:“殿下,眼下咱們隻憑空猜測而毫無證據,若您欲意往深處查探,或可尋陛下商議商議。”
湛明珩揉了揉眉心:“不了,叫他老人家安心頤養天年,莫讓這些事擾了他的清靜。我自有法子解決。回承乾宮吧。”
方決便不說話了。
車馬轆轆向承乾宮駛去,湛明珩的臉繃得很緊,他的拳頭緊緊攥在身側,像在作一個很難很難的抉擇。
半晌後,他松開了拳頭。一股熱流因此急急淌過他的筋脈,但他的手心卻是一片冰涼。
他下了馬車後大步走進承乾宮,在納蘭崢略含期許的目光裡遠遠望著她道:“洄洄,去見見公儀閣老吧。”
納蘭崢一時未能明白過來:“……怎麼見?”或者說,以什麼身份去見。
“我命人備了一壇酒,美其名曰‘黃粱’,稱可叫人飲下後即刻入夢,瞧見心心念念之人。你去勸勸他。”
這一句“你去勸勸他”說得含蓄,她卻聽懂了。納蘭崢是勸不動公儀歇的,唯有公儀珠方才可以。而這世上自然不存在這般神異的黃粱酒,如此做法,是要哄騙公儀歇,令她能夠名正言順地以公儀珠的身份出現,作託夢之態說服他指認湛遠邺。
她皺了下眉頭:“是方才提審不順利嗎?”
湛明珩點點頭:“經你提醒,我猜測公儀閣老所謂落在湛遠邺手中的把柄便是杜家那樁案子,故而與他談了條件,聲稱隻須他翻供便既往不咎。隻是他約莫不信任我,不願合作。倘使你能說服他,我必將保全他的家人。當然,這是我對他的承諾。至於對你……”他頓了頓,“拿下湛遠邺後,公儀閣老必須一道行刑,但我會偷天換日保下他。你……大可放心。”
納蘭崢的鼻端有些酸楚,也不知是感懷他作此抉擇,抑或是旁的什麼,眼眶一下便紅了:“你做什麼拿我當外人似的,你不承諾我這些,我一樣願意去。你又何必與我算得如此幹淨?”
湛明珩見她險些要落淚,慌忙上前抱緊了她,沉默良久後道:“洄洄……總之,你就照我說的去做,好不好?”
這個案子拖了這般久,他不知何故忽然顯得有些急迫躁動。納蘭崢不大明白,卻被他勒得太緊,幾乎能感知他心內巨大的不安,故而最終還是答:“好。”說罷躊躇了一下,“可我的相貌與聲音……”都不一樣了。
“不礙。”他松開她,擺擺手示意下人取來一頂碩大的黑紗幂籬,“你戴了這個去便好。”
納蘭崢點點頭。也隻有如此了。相貌或許忘不了,可十五年過去了,誰還能確切地記得她的聲音?哪怕是當年的父親,恐怕也已記憶模糊了。
何況,她總有法子叫他相信她的。
她跟湛明珩上了馬車,往刑部大牢去。其實不到萬不得已,她並不預備以公儀珠的身份去見公儀歇。興許告訴他真相,確有利於案情進展,或可叫他松口。但那樣實在太傷一個父親的心了。
倘使他曉得女兒未曾真正死去,卻反倒因他的報復,在貴州與蜀地流離多時,吃盡苦頭,甚至陰差陽錯地,險些一度被他置於死地……他該當如何自處呢?
納蘭崢當然早已原諒了他替湛遠邺謀劃的那些。可一旦他知曉了真相,必然不會原諒自己。他已痛苦了整整十五年,她唯願他能親眼看見仇人伏法,得償夙願,卻非是將這一生結束在無盡的自責與懊悔裡。
故而她始終將此法作為不得已之下策,而湛明珩也因知曉她的心思,不曾想過要利用她的從前,一直未有告訴公儀歇,她就是公儀珠。
不過如今既是找準了突破口,湛明珩又施以妙計,不必她暴露身份便有希望事成。她當然是願意配合的。
她坐在馬車裡邊問:“酒已送去了嗎?”
湛明珩點點頭:“都安排妥當了,你見機行事便可。”
納蘭崢走進了刑部大牢。這座監牢有大半沉在地下,愈往裡走便愈發陰森,它如往昔一般昏暗潮湿,不見天日,甚至隔絕了孟夏時節的熱意,仍似停留在飛雪的深冬。
這裡的寒冷如同永夜一般漫長。
步至看押公儀歇的天字號牢房,納蘭崢瞧了一眼空蕩的暗廊,繼而將目光落在牢門前擺著的一副棋具上。
這是她叫人準備的。
周遭的獄卒皆已被屏退,四面點起了燭火,將此地照得敞亮,因此幾乎能夠清晰地瞧見眼前浮動著的微小塵芥。她偏頭看了一眼熟睡在床鋪上的公儀歇,躊躇許久,彎身端起棋盤與棋罐往裡走去。
牢門的鎖已下了,就那般大大方方敞開著。她進去後瞧見地上擱了一壇已然啟封的酒,似乎被人喝過幾口。
是了,湛明珩賜的東西,哪怕是鸩藥毒酒,公儀歇也不得不飲下。這與他信或不信所謂的黃粱美夢之說無關。
床鋪上側躺著的人身穿囚服,卻並無犯人常有的邋遢模樣,如這間格外潔整的牢房一樣。甚至納蘭崢也瞧見了,不及撤走的飯碗裡還擱了幾片未吃完的肉。湛明珩果真是在厚待他的。
隻是沒了幞頭烏紗的父親,一頭花白的發仍舊刺得她眼睛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