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女扮男裝,官袍加身地輔佐天子。
天子:「朕想建摘星樓。」
我一言不合地將頭抵在柱子上。
天子:「朕想請道士進宮。」
我梅開二度,將頭抵在柱子上。
天子:「朕想……」
我怒了。
特麼的誰家好皇帝天天等著看我撞柱子?!
1
金鑾殿之上,沈騖眉眼鋒利地掃過階下。
「朕倒是不知道你們這麼闲。」
他輕叱一聲,將手裡一溜兒的勸誡的折子甩了出去。
下方呼啦啦跪了一片,「陛下恕罪」的呼聲震了半邊天。
我順勢跪在人群之中發呆,琢磨著早上吃的馍馍味道不錯,等回府叫下人再多蒸一個。
死寂中,有人忽然推了我一把,我沒跪穩,連帶著官袍差點一同撲在地上。
大殿裡,這一聲相當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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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急急忙忙摳住地板,回頭瞪了那人一眼,卻見那人冷汗直流,衝我擠眉弄眼,眼皮都快抽筋了。
咋了這是?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到沈騖的視線落在我的身上,意味不明。
我:「……」
他陰惻惻地開口。
「謝愛卿,你怎麼看?」
……
我的大腦急速運轉。
四周的群臣同樣蠢蠢欲動。
「陛下!」
在群臣的注視下,我一個滑跪撲倒在金鑾殿的柱子旁。
動作之迅捷,姿勢之完美,表情之生動,身邊有同僚隱隱發出陣陣的細微「嘶」聲。
我大義凜然,震聲道:「陛下不可啊陛下!」
沈騖眯起眼。
上朝不和帝王對視好比上課不跟夫子對視一樣,以免心虛。
我抗住壓力,宛若倔強不屈的國之棟梁:「陛下根基未穩,此時大興土木必定引得舉國哗然,難以定民心啊!」
聲聲泣淚,一口一個「陛下」。
沈騖不為所動。
來了,最關鍵的一步。
我眼睛一閉,衝上去抱住柱子不撒手。
周遭人措手不及,紛紛倒吸一口涼氣。
連沈騖都被我這副姿態震住了,微微後退一步,沉著臉不說話。
「陛下要是大興土木,便從臣的屍身上踏過去吧!」
我作勢要以頭觸柱,一旁的肱骨老臣們立刻反應過來拉扯我的袖子,紛紛老淚縱橫:
「陛下饒命!」
「何故逼得謝相至此啊!」
兩方人,一方是我,一方是肱骨們,展開了激烈的拔河比賽。
我一個腦袋要撞上去,一行人呼啦啦地將我往後扯,一來一回,一來一回,場面極其壯觀。
頭大約是永遠碰不到柱子。
許是連好整以暇地看著的沈騖都累了,他陰沉地盯了半晌,恹恹揮手:「下朝,此事作罷。」
殿內緊繃的氛圍一松。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頓時一陣和和氣氣,個個變成了儒生模樣,默契十足地齊齊高呼「陛下聖明」。
嗯,我們文臣是這樣的。
我深藏功與名,起身高深莫測地掸掸衣服,頂著一眾年輕官員崇拜的目光,悠悠然晃出大殿。
然後就被攔住了——
沈騖身旁的大太監全福笑容滿面地擋在我的面前。
「謝大人,請吧。」
2
御書房同我從前看的不大一樣了。
龍涎香絲絲縷縷地縈繞鼻尖。
不似先皇在位時那樣板正規矩,若有若無地多了一絲……我蹙眉,怎麼形容來著?
多了一絲瘋氣。
我被自己大膽的想法嚇到了,趕緊念了一陣「阿彌陀佛」。
罪過罪過,沈騖要是瘋了,我第一個玩完。
年輕的帝王高高在上,面容生得極為俊美,眼眸深邃,眼底卻不含情緒,皮笑肉不笑地看我。
「謝相好生厲害。」
我謙虛擺手:「陛下言重了,哪裡哪裡。」
全福衝著我瘋狂眨眼睛。
沈騖似笑非笑。
我這才反應過來,這廝在陰陽怪氣我。
連「卿」都省了,可見是十分不滿。
我忽然警惕,他不會是想罷我的官吧?
這麼小心眼的?
這官可是我自己考上來的!先皇欽點的狀元郎!
與其遲人一步,不如主動出擊,掌握主動權,我當即磕了個響頭,擠出兩滴淚。
「陛下,臣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倚仗著臣過活,還請陛下……」
沈騖打斷我,眼裡帶著探究:「你哪來的小?」
我鎮定自若:「小咪和小汪。」
養在府裡的一貓一狗,怎麼不算小?
我裝模作樣地揩了揩眼角:「還請陛下念在臣與陛下有舊恩的份上,不要和臣這等無知小人斤斤計較。」
能坐到這個位置,我狠起來連自己都罵。
不知道哪個字戳到沈騖的肺管子了,他倏然瞪了我一眼,氣極反笑。
「出去!」
我從善如流地滾了。
滾到門口時順了把瓜子,偷偷腹誹。
得,一天天的,哪來那麼多氣?
3
自打那日我大搖大擺地出了御書房,謝府來客便絡繹不絕。
新晉探花林珩紅著臉說要和我研討些文章。
話說著說著就拐了個彎。
「我聽聞那日御書房裡陛下發了好大的火,」他身上帶著新人剛進官場的清澈感,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可謝大人卻毫發無傷。
「想必陛下是十分寵愛謝大人了。」
傳統的套近乎,套得有些生硬。
我瞧了他一眼。
他被我看得渾身不自在,半晌,他壓低了聲音說:「謝大人可真是勸住了陛下?又是如何勸的?我尋思陛下那日的臉色那般差,我還以為謝相要遭滅頂之災。」
林珩的表情裡仍帶點心有餘悸,許是被那日沈騖發火嚇得不輕。
我眯眯眼:「你當真想知道?」
他害羞地點頭。
我整理了一下表情,故作高深地將御書房裡我是如何寧死不屈、如何和沈騖你來我往娓娓道來,唬得林珩一愣一愣的,編到激動處我一拍大腿大方地分了他兩粒瓜子。
「御書房的御瓜子,放心吃。」
剛想搖頭的林珩立即誠惶誠恐地捻起瓜子皮看了又看。
漸漸地,他由虛心請教轉變為滿臉崇拜,猛然悟了似的,起身衝我拜了拜:「舍生取義者,謝相也!」
我欲言又止。
林珩感動得眼淚汪汪,他打住我的話頭:「於大人說得果然不錯,咱們有謝大人在,日後陛下定然能固守本心,成一方明君!」
這一頂高帽子扣得我猝不及防。
於大人?
於長明是先皇留下的資歷最久的老臣之一,老頭子德高望重,平日裡話不多,光往那兒一站就能鎮住不少人。
電光石火間,我捕捉到一些蛛絲馬跡。
難怪,上朝時老頭的視線若有似無地落在我的身上,下朝後還同我並排走了許久,彼時他一臉深意,頗為欣賞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當時怎麼說來著?
我驚喜道:「於大人的腿腳竟如此靈便?速度竟同我相仿。您老的身子這般健壯,看不出來啊!」
於長明的胡子抖了抖。
沈騖宣布下朝,我必然是帶頭衝在最前面,前朝誰不知道謝千昭天天腳底抹了油似的奔得飛快,沒幾個人能追得上我的步伐。
所以真不怪我看到六七十歲頭發花白的於長明和我並排時那麼驚訝。
林珩心滿意足地走了,留我在府裡獨自沉思。
有我在,沈騖能成一方明君。
於長明這是提著我的腦袋開地獄玩笑。
4
沈騖又差人把我逮進御書房。
檀木案前白釉瓷瓶裡插著的幾根新枝,分外雅致,隱隱斂去了沈騖那一身鬱氣。
褪下了那身繁重的衣裳,帝王常服袖口下骨節分明的手慢條斯理地翻動著折子。
許久也沒丟一個眼神在我身上。
尋常人早被那折子磕碰聲嚇得一動不動。
我雖也害怕,但站得太久了,無聊戰勝了害怕,我忍不住眼睛亂瞟,偷偷數沈騖手上的折子數目。
那個薄點,字瞧著風骨不錯,應當是哪個老臣簡明扼要的觀點。
那個厚點,字跡工整,許是新入朝幹勁十足的年輕官。
那個……
被沈騖拿在手裡的折子瞧著眼熟,上頭的墨漬東一塊西一塊,塗塗改改,寫寫畫畫,還被疊出了醜醜的印子。
「謝千昭。」
沈騖掀起眼皮看我。
我精神一振。
「臣在。」
「朕聽聞你跟著江南大儒學過書法?」
我矜持道:「正是。」
「那你給朕寫這麼個醜東西上來?」
他冷笑一聲,毫不客氣地把手裡的醜東西呼啦一下扔到我的腳底下。
怪不得眼熟,原來是我的折子。
我含恨被沈騖留下抄書。
幼時我做太子伴讀時,就因為字醜,手心天天挨先生的板子。
有了我的對比,先皇對沈騖的父愛更甚幾分,畢竟這襯得他的兒子格外優秀。
那時的沈騖是個白白淨淨的小少年,他下學後找到角落裡的我,替我擦掉淚水,小聲同我講,他覺得我的字很好看。
……
沈騖這黑心肝的。
我邊抄邊想,越想越傷心,越傷心寫得越醜。
一旁許久沒動靜的沈騖冷不丁地開口:
「謝卿府邸最近很是熱鬧?」
我沒好氣地戳著筆杆子,嘴比腦子快:「說啥呢陛下?臣那兒再熱鬧哪有您早朝熱鬧啊?」
沈騖靜了一瞬。
片刻,他涼涼道:「不過朕竟不知謝卿何時同林侍郎的關系越發親厚了。
「徹夜長談?不眠不休?朕給你二人單獨修間府?」
我驚得筆杆子一擱。
按理說我約見同僚,喝酒談天又不是拉幫結派,應當沒什麼問題,可最近在林珩面前吹牛吹多了,被沈騖一提我就格外心虛。
他不會知道我吹的是啥了吧?
我支支吾吾:「臣同林侍郎一見如故,乃知己。」
沈騖垂眸,輕聲重復「知己」二字。
沒頭沒腦的。
真奇怪,這個沈騖。
登基了反倒脾氣古怪起來。
一點都不如小時候可愛。
夜色涼如水,宮門外更加清淨沉寂,我眼皮耷拉,撐著腦袋等著沈騖放我回府。
瞌睡打著打著就不困了,我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
沈騖怎麼知道誰出入我家?
他派暗衛跟著我?
我心驚,悄悄地探頭看,沈騖仍在批閱奏折,他微闔眸,眉宇間多了些許倦意,同白日裡的那個生殺予奪在手的倨傲帝王很不一樣。
掙扎片刻,我頹然地將腦袋縮了回去。
也罷,皇帝擔心朝廷命官造反也是正常。
他都是皇帝了,就讓讓他吧。
5
次日林珩接了道聖旨。
沈騖轉著玉扳指,嗓音淡淡:
「江南那塊,朕信得過林卿,這次便由林卿帶人去吧。」
林珩感動得熱淚盈眶,當即跪下磕頭,表示自己一定不負聖託。
我眼饞得不行。
江南那塊肥差事!
他林珩一個毛頭小子都能去,我為什麼不能去?
在沈騖讓林珩自己選合適的同僚時,我自告奮勇地試圖上前——
「謝卿,」沈騖微微一笑,「留在上京替朕好好做事。」
我:「……」
自己的失敗固然可悲,但同僚的成功更令人心痛。
盯著林珩紅光滿面、春風得意的臉,我心裡酸得冒泡,嫉妒使人抓耳撓腮。
最後我隻好垂頭喪氣地站回隊伍,暗暗給謝府的大門從此加了一道名為「林珩不得入內」的鎖。
娘的,當著我的面升官發財。
沈騖面不改色,繼續同各路大臣商討政事。
他的心情似乎不錯。
……
不多一會兒,沈騖悠悠然冒出一句:
「朕想尋一個道士。」
熱火朝天的眾人齊刷刷地默契地停下話頭。
冷場得太快。
沈騖總是這樣,莫名其妙地蹦出一句令人無法理解的話,偏生朝堂上無人敢置喙。
許是沈騖身上的氣質同先皇那和藹寬容的氣度完全不一樣,他看上去完全能當場將人拖下去杖斃。
沒人願意冒險。
除了我。
我站在原地,額角青筋直跳。
四面八方的同僚向我這裡投來隱晦的目光,眼神裡隱含鼓勵和期待。
我很想搖著他們的肩膀大喊:
我是做過太子伴讀,不是拿了免死金牌!
可那些目光太過熱切。
也罷,眼睛一睜一閉,人生就過完了。
撞柱子的戲碼再次上演。
所謂「熟能生巧」,這次的表演更加令聞者傷心,見者落淚,我和金鑾殿右手邊這根圓柱子都快成真正的結伴摯友了。
「陛下,」我抱著柱子不撒手,意志堅定,「道士進宮臣就出宮,臣和道士隻能選一個!」
縱使許多同僚知道我每每演完戲沈騖就會沉默地停止他令人費解的危險想法,但還是不可避免地被我嚇了一跳。
有人擠到我的身邊小聲勸道:
「謝大人,二選一太嚴重了……」
他的話未盡,我聽懂了。
他擔心萬一沈騖執迷不悟就選道士,那我謝千昭豈不是當場就得卷鋪蓋走人?
我微笑。
抱上柱子的那一刻我就已經釋然。
就是這麼個想法。
又不會死,大不了死,死了正好。
想起府裡的一汪一咪,我心中無限悲涼。
我受夠沈騖這個神經病了。
是時候遞交辭呈上路,告老還鄉了。
……
「嗯,朕選你。」
嗯?
偌大的金鑾殿安靜了一瞬。
沈騖頭上的珠簾晃動,眼眸微垂,饒有興致地託著下巴看我,聲音漫不經心。
我抱住柱子的手更緊了,頭埋在一邊假裝聽不見。
不知為何,「朕選你」三個字聽得我心驚肉跳。
乍一聽好似……仔細一聽又似……
一旁的同僚們恍恍惚惚,道士危機就這麼解除了?
果然,他們的陛下還是一個聖明的君主!
兩個好心的文臣將我拉起,看我的眼神更加敬佩。
告老還鄉的計劃還沒提上日程就流產了。
沈騖善變得讓人心寒。
今日下朝時,我心緒不佳,特地走得慢了些。
於長明和幾個老臣走在一道。
「旁的不說,金鑾殿上就需要謝千昭這樣的年輕人才。」
他摸了摸胡子,笑得坦然。
我不動聲色地豎起耳朵,惆悵的心情好轉不少。
難不成林珩那日說的是真的,於長明確實是誇我?
於長明的聲音裡飽含欣慰:
「現在的小年輕拉不下臉面來,可謝千昭不一樣,如此厚的臉皮,如此強大的抗壓能力,打不死的小強精神,此等奇人,比起老夫當年更勝一籌!
「老夫委實欽佩!欽佩啊!
「有這樣一位人才在,咱們還怕陛下走上歪路?」
我面無表情地離開。
回去整理一下思路,隔天就去參他一本。
6
從那以後,每每上朝,沈騖一停頓,一抬頭,我就會立刻警惕。
為了避免那張嘴還要說出什麼暴君潛質的話,我提前掐斷他的話頭,恰到好處地拐到另一個正經政事上。
君臣和睦,除了沈騖,大家都其樂融融。
久而久之,沈騖也發現了。
他說:「謝卿對朕似乎很不滿。」
他是第一天才知道嗎?
雖然我心裡是這樣想的,但話還是得說得漂亮。
我挺直腰板子:「豈敢豈敢,臣飽讀詩書,又受先皇所託,自然要看著陛下勤政愛民,臣這是憂心陛下。」
一副全然憂心的忠臣模樣。
沈騖了然:「是嗎?那明日的微服私訪就由沈卿陪同前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