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二者有什麼關系,我請問你?
7
上京已入深冬,我動了動肩頭,狐皮大氅抖落了一層薄薄的雪。
即便有著凜冽寒風,長安街頭依舊人聲鼎沸。
沈騖遂棄了車撵同我一齊走。
「在東宮的時候,你天天吵著鬧著要出去。
「如今倒滿臉不情願了?」
我打了個哈欠,睜眼說瞎話:「臣沒有。」
東宮的許多事情,我迷迷糊糊已有些記不清了。
沈騖覷了我一眼,邁著大步子走了。
我茫然地看著他的背影。
咋了,這是又生氣了?
大寧朝建國百年有餘,史書記載幾任帝王溫和寬容,大寧人民也大多隨了帝王心性。
唯獨沈騖是個異類。
沈騖登基一年有餘,大寧繁榮昌盛,蒸蒸日上,相比先前二帝,他把目光投向了邊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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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決邊患不是一件容易事。
正史記載,先帝時期,曾為邊患御駕親徵,大戰順利結束,南邵籤訂協議,卻又主動撕毀協議,挑起鬥爭。
一向重文的大寧到了沈騖手上開始加緊操練軍隊,看得出來,沈騖的野心很大。
我兀自出神,沈騖忽而回頭看我。
「跟上。」
我猶豫了一下,認命跟上。
但巧的是,這日正是上京燈節。
四處便盈盈地落著光,似點點流螢那般映在人心上。
方才的不愉快一下被拋到腦後,我高興地跑到幾個架子前瞅著那花燈看。
賣花燈的孃孃瞧見我也高興。
「好生漂亮的小公子!」
她又看見一旁身段颀長的沈騖,笑吟吟地招呼:
「這是你的兄長吧?不如替這小公子買盞花燈如何?我瞧小公子歡喜得緊呢。」
我驚得要炸毛,我何時歡喜得緊了?
兄長的名頭安在沈騖的身上是僭越,我有些心驚膽戰。
正當我尷尬得要擺手,卻聽見沈騖「嗯」了一聲。
啊?
他低頭看我,看不清神色。
「拿著吧。」
我的後頸皮涼涼的。
我將手裡的花燈攥得緊,連帶著手都有些發燙。
一路無言。
路過放河燈的那條河,我剛想說些什麼緩和一下奇怪的氣氛。
卻無意聽到兩個姑娘的竊竊私語:
「你說咱們大寧的陛下究竟是何模樣?」
「定然是豐神俊朗的天神模樣!」
哦?誇的,這不是撞到我的長處了嗎?
我張嘴對著旁邊的沈騖小聲奉承道:「咱們陛下當然是……」
「可整個上京都知道,陛下後宮空無一人。」其中一個姑娘張嘴如平地驚雷,帶著純然的天真疑惑。
我:「……」
好一個驚人的轉折。
「陛下為何不選妃?」
「啊,莫非是有……什麼隱疾?」
「噓,小聲點……」
我閉嘴了。
沈騖後宮無人,我是知道的。
有臣子以死相諫,沈騖二話不說就將他午門問斬。
「選妃」二字仿佛會觸到沈騖的霉頭。
是朝堂公認的禁區。
這個我真不敢諫,我可以死諫,但不能真死。
……
沈騖回宮的車撵到了,我在一旁恭敬地送他。
上車撵前,他看著我。
那雙眼睛帶著我看不懂的情緒。
「謝卿,沒有什麼要說的嗎?」
我有些意外,什麼都可以說嗎?
對上那雙沉沉的眼眸——
我小聲道:
「我想吃御膳房的烤紅薯。
「這個可以嗎?」
8
回府時夜已很深。
「小姐。」
候在謝府門前的老管事上前接過我手裡的花燈。
我有些無奈:「於伯,倘若他人聽見,我是要被拉出去殺頭的。」
於伯憨厚一笑:「早些年叫『小姐』習慣了,不礙事,我就在府裡照顧小姐,我不出去的。」
也是,偌大的謝府也就我同於伯二人管事,還養著些嘰嘰喳喳的丫鬟。
除了於伯,沒人知道我其實是個姑娘家。
我吸溜著鼻子,笑了一下。
「小姐冷嗎?」
「冷。」
飄著雪呢,狐皮大氅也擋不住那風鑽進骨子裡的寒冷。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啊。
兩個丫頭笑著鬧著要同我灌湯婆子去。
我瞧她們那傻模傻樣,被樂得一笑。
「小心點,地滑。」
於伯給我送過來暖身子的溫酒,他站在門口,忽而同我說:「小姐又去看花燈了?」
「今年的燈節還挺熱鬧,」我抿一口酒,「陛下也挺高興——嗎?」
我遲疑了。
今天的沈騖有點不一樣。
具體哪裡不一樣,我仔細地想,卻如同有口鬱氣堵在胸口,怎麼都說不上來。
我搖搖頭,沈騖這個性子陰晴不定,居然會有我這樣的好官耐心地伴他左右,不離不棄。
他的命可真好。
若不是先皇臨終前對我的關照,我定不會——
等等。
我猶豫了一下。
可我既然隻是個太子伴讀,為何會一同候在先帝病榻前,又為何會受先帝所託?
這段往事的記憶模糊,唯有先帝的病容和情真意切的囑託我謹記於心。
先帝病重時,身為太子的沈騖是否在一旁,我卻一概記不大清。
許多細枝末節仿佛同時間一起消散了。
我苦惱又嚴肅地想了許久。
想破腦袋得出了一個結論。
一定是我的優秀鋒芒太過耀眼,連先帝都覺得此等人才該為朝廷所有。
我就說吧,沈騖有我,是他命好。
9
我在冬天總會比尋常人更怕冷。
於伯說我這是老毛病了。
奇了怪了,也不知是從何而來的老毛病。
為了不被人發現真實性別,我的官服做得大了些,套在身上時活像披著個麻袋,風從腳底板灌進來,凍得我牙關哆嗦。
我一上朝,嫌冷得緊,就幹脆縮著腦袋裝烏龜。
一旁的同僚悄悄道:「謝大人,謝大人……」
我抖啊抖,下意識地搖頭:「不冷不冷。」
同僚:「……不是,是陛下喚你。」
我:「……」
沈騖蹙眉盯著我。
「謝千昭。」
10
我抱著湯婆子,嘟嘟哝哝地站在人堆裡,心裡有點惱。
上朝時哪個大臣會帶湯婆子,又穿得像粽子?外頭裹著的官服都成了粽子皮,醜得出奇。
但沈騖說,不這樣穿就不許上朝。
我跳腳,這麼醜的官服誰樂意穿誰穿!
我原本想說「不上就不上」,話到嘴邊卻拐了個彎,不上朝會扣俸祿。
娘的,本來就沒錢。
我能屈能伸。
在同僚們各種飄忽不定的目光下,我的腦袋越縮越低,越想越悲傷,人在早朝,魂已經飄到家裡的庫房了。
我攢了多少錢?有多少錢才能告老還鄉?
一錠銀子,兩錠銀子,三錠銀子……
數著數著,困意湧了上來。
眼皮逐漸厚重,耷拉了下去,我扒拉了下腦袋,還是昏昏沉沉的。
眼前的景象開始變模糊,在意識全無的那一秒,我聽見有人喚我。
很焦急地喚。
11
這一場發熱來勢洶洶。
我睜不開眼,身邊那一眾忙忙碌碌的聲音隱隱約約地傳進耳朵。
有宮女,有太醫,還有……
我迷迷糊糊地將耳朵豎得更尖些,沈騖的聲音很好辨認,他似乎在同太醫說什麼,我聽不大清。
再次睜眼時,天色很暗。
那身玄色的衣袍卻再熟悉不過。
「醒了?」
我默默地往床裡挪了兩寸。
什麼事還勞煩天子駕到?
太醫戰戰兢兢地候在一邊。
「陛下,謝大人體虛身弱,想必是受了許多天的寒。」
沈騖沒說話,他離我很近,伸手自然又隨意地替我掖了下被子,在我越發驚駭的注視裡,他淡淡吩咐道:
「這幾天你就在養心殿待著。」
養心殿?!
身下的床榻在這一刻好似扎滿了釘子。
我瞳孔微縮,一個掙扎就要蹦起來,反手被沈騖的手腕摁下。
他的氣力很大,使我動彈不得,而且這一下,連帶著他整個人都湊得越發近了。
我的鼻尖嗅到自沈騖身上而來的淡淡香味,帶著一種莫名讓人心安的味道。
太醫已經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我小心翼翼:「陛下,這不好吧?」
「是我不對。」
沈騖匆匆打斷我的話,他本身就有著極鋒利的長相,眼尾生出一抹紅,看我時臉色隱隱有些蒼白。
一個「我」字令我有些恍然。
這樣的沈騖實在少見。
我的腦子裡驀然閃過一個畫面。
是我沒見過的,笑著的沈騖。
我瞪大眼睛,不屬於記憶的畫面一閃而過,想再次捕捉,卻怎麼也沒有蹤影。
不知為何,我下意識地伸手碰了碰沈騖的衣角。
下一秒,手被他緊緊握住。
我嚇了一跳。
「陛下,您沒事吧?」
他在發抖,握著我的手在發抖。
臉上雖無什麼神情,額間的冷汗和腕上的青筋卻暴露了他此刻的不對勁。
沈騖的狀態不對。
我當即要跳下去喊太醫,沈騖制止了我。
他的呼吸逐漸平穩下來,恍若剛才隻是我的錯覺一般,終是將視線落在了我的身上。
「謝卿,既是朝廷命官,便要照顧好自己。
「但現在,你必須留在這裡。」
……
我百無聊賴地待在養心殿。
殿內燒著最好的銀炭,宮女進進出出,他們對我的存在視而不見。
我想出去,卻被告知沒有陛下的允許,謝大人不能出門。
我:「……」
變相的軟禁!
我憤憤地想,等我出去後,一定要狠狠上書譴責沈騖,下一秒又忍不住屈服於御膳房的伙食。
銀絲面、八寶鴨、冰糖肘子,甚至還有說好的烤紅薯,他都差人送來了。
該死,這對一個心性堅毅的朝廷命官簡直是巨大的考驗。
我怒啃鴨腿。
心想,沈騖是懂怎麼拿捏我的。
12
這半個月,沈騖一下朝就會「順路」到養心殿看我這個病秧子。
檢查我的飲食和活動軌跡。
十分嚴苛。
比從前東宮的教導夫子還可怕。
「為什麼不吃藥?」
沈騖很平靜。
「我已經好了,」我視線遊移,「我覺得我不……」
太醫大驚:「謝大人的身子千瘡百孔,萬不能斷藥!」
我:「……」
千、瘡、百、孔。
沈騖親自盯著我喝藥。
我跑不掉,隻能苦哈哈地照做。
世上定然沒有比謝千昭還要麻煩的人了。
怕冷也怕苦。
沈騖政事繁忙,卻一定將我的裝滿藥的碗盯到空底才離開。
我抿著舌尖的苦意,不禁腹誹,沈騖是個合格的帝王,有種不近人情的美感。
情緒恹恹中,卻見小宮女端著蜜餞跑進來。
她絮絮叨叨道:「陛下吩咐過,大人一日隻能吃兩顆,還說了不許偷吃。」
話罷又一眼不眨地盯著我,似是要將陛下的命令服從到底。
什麼偷吃?他沈騖把我當什麼人了?我怎麼可能——
「陛下十分心系大人呢。」
小宮女捧著臉笑意盈盈。
我舔了舔因高熱而發幹的唇,不自在地「哦」了一聲。
沈騖心系我,自然是因為我是朝廷命官。
13
天更冷了。
每年臘月一過,我該歸家給父親母親的牌位上香了。
沈騖聽我說完訴求,許久才說:
「謝將軍同謝夫人,是大寧的脊梁。」
人人都知上京有個謝府,謝府裡有位年輕的謝相,卻不知我的父母其實是武將出身。
我生在武將之家,可惜隻有一副虛弱不堪的身子,沒能承襲他們的衣缽是我心裡為數不多的憾事。
我思念父母,也不知從何思念起。
他們的長相、為人、處事,還是故去時的景象。
仿佛隻剩下兩個高大的影子。
記性越來越差了。
我暗自嘟哝。
「父親要是知道我如今成了一個文臣,大抵要說我辱沒門楣了。」
沈騖打斷我,篤定地開口:
「不會。」
他定定地看我。
「謝千昭,這是最後一次。
「朕不希望再聽到這樣的話。」
我微怔。
半晌,悶悶地「哦」了一聲。
14
於伯陪同我一齊在祠堂跪拜。
他很老了。
臉皮褶子在風霜雨雪裡越積越多。
可提到阿爹阿娘,渾濁的眼睛卻清明了許多,精神矍爍。
「將軍和夫人是頂天立地的人。」
頂天立地。
我努力回想著記憶裡的模樣,可怎麼努力都毫無用處。
我有些泄氣。
於伯察覺到了我恹恹的情緒。
他溫和道:「他們很愛小姐。」
很愛我——
夜裡,我做了個噩夢。
溺水的窒息感很真實。
夢裡的我眼前一片波光粼粼。
有人將我的頭摁下去,說:「輪到你了。」
醒來時我手腳冰涼,仍心有餘悸。
15
隔日,朝堂炸開了鍋。
沈騖要攻打南邵。
邊關窸窣的動靜大了起來,南邵不夠安分,可也沒到需要攻打的程度。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沈騖毫不猶豫地做下了決定。
我大病初愈,又被昨日的噩夢魘住了腦子,一時沒反應過來。
一個年輕的官員二話不說地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