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快勸陛下呀!」
我被推得一個趔趄,沈騖的目光立即如針般鎖了過來。
他晦暗不明地盯著那人,揮揮手直接將人拖了下去。
大殿外響起一陣哀號聲,原本竊竊私語的朝堂肅靜下來。
林珩剛從江南回來,被這陣仗嚇得不輕。
他湊過來同我嘀咕:
「謝相,這次就不去抱柱子了吧?」
看得出來,他挺擔心我上去也會被一同拖走。
畢竟沈騖像要動真格了。
我慎重地點點頭。
「先帝御駕親徵,南邵主動求和。」
在針落可聞的大殿中,沈騖冷笑:
「別忘了,先帝班師回朝後是誰撕毀了和約,再度挑釁大寧。」
是南邵。
那場戰爭是偷襲,大寧軍隊損失慘重。
我指尖蜷了蜷,想起現存的史冊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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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德二十八年,謝松川戰死。」
謝松川是我阿爹。
記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
他死在邊關,就死在那場南邵偷襲之戰中。
我有私心,我不想攔沈騖。
16
大寧大獲全勝。
我接到消息如釋重負。
聽說邊關的陸小將軍陸西洲活捉敵軍萬餘人,連夜寫信給沈騖問如何處理。
沈騖隻快馬加鞭送了二字過去。
「殺了。」
我心驚,沈騖對南邵的憎惡當真毫不掩飾——憎惡到了極點。
不日陸小將軍班師回朝。
南邵派了人浩浩蕩蕩地跟過來。
馬車後跟了一頂十分耀眼漂亮的轎子。
陸西洲抱拳:「啟稟陛下,南邵……將公主送來了。」
那女子金尊玉貴,生得嬌豔欲滴。
聽說南邵王有和親求和之意,將前南邵王的最受寵的小公主,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送來和親。
著實是個舍得下血本的。
我忍不住同一旁共同湊熱鬧的林珩交流。
「我聽人說那是南邵身段最軟最妖娆的女子,你說南邵此意是不是要使美人計?」
林珩的臉紅得滴血:「謝相,有辱斯文。」
我不解。
怎麼就有辱斯文了?
我還想將那公主好好看看,抬眼卻看見沈騖的目光落在我這邊。
我脖子一緊,悄無聲息地縮了回去。
17
慶功宴上,公主施施然地站在中央,笑得嬌俏大膽。
她吐氣如蘭,媚眼如絲:「早聽聞大寧的陛下年輕有為,如今央央一見,當真是叫人瞧到心裡去了。」
沈騖淡淡地抿了一口酒。
公主見毫無用處,眸裡閃過一絲不耐,片刻隱去,笑道:
「央央第一次見陛下,便為陛下獻支南邵的舞吧——
「願陛下長樂無憂,歲歲常歡愉!」
美人伴歌舞,更該淺酌小酒。
我坐在沈騖下位,也想伸手拿酒盞,沈騖的手就預判般伸了過來,眼神裡明晃晃地帶了三個字:
「不許喝。」
還順便吩咐侍從撤了我的酒。
我:「……」
公主輕輕地咬了咬下唇,眸光裡帶了一絲祈求:「陛下。」
沈騖自始至終沒將目光放在她的身上。
這場獨角戲實在難看,公主黯然神傷地退下了。
我被室內的暖風燻得有些暈,順便也出去透口氣。
路過金明池時,一個嬌俏的聲音喚住我。
我聽著耳熟,轉頭一看,南邵公主站在不遠處。
她面帶不悅地看著我。
「果然是你。」
我:「?」
我嘗試回想我同這位小公主有什麼過節。
她低頭喃喃,忽而抬頭十分肯定道:「你是女子吧。」
我的心一沉。
她勾唇笑了一下:「我早聽聞你們上京有位纖弱漂亮似女子的丞相,今日在席上一看,果然是你。
「我們見過面,邊關南邵那一戰,你忘記了?
「不過,你們的皇帝陛下似乎還不知道你是女子呢,你說,他要是知道,你是不是——」
信息量太大,我蹙眉並無動作。
我分明自小在京城長大,讀書考官,何時去過邊關同南邵?
公主不知想起了什麼,臉色忽然變得猙獰可怕,情緒陡然變激動。
「都是你!要不是你那個瘋娘殺了我父皇,我如今還會被送到這裡嗎?!都是你的錯!
「等我做上了大寧的皇後,你看我如何收拾你剩下的族人!」
剩下的族人。
上京忠魂謝氏,隻剩我謝千昭一個人。
我站在原地,冷眼看著她。
「公主慎言。」
她突然發了瘋似的,猛地衝上來掐我的脖子,如潮水淹沒的窒息感一瞬間湧了上來。
我因生了場病,身子綿軟無力,近乎被她鉗制到無法動彈。
公主心知掐死我不是一個好選擇,她的眼咕嚕一轉,看見了身後的金明池。
若是溺死……
一個人滑進冰窟,自然是爬不上來的。
她的眼裡閃動著惡毒和算計,掐著我的脖頸的手松了一下。
我抓住這個間隙,用盡氣力死死地拽著她的衣角,咬牙一字一頓道:「那就陪我一起。」
她顯然沒料到我有力氣反抗,瞳孔驟縮,下一秒就被我拽了下來。
「噗通——」
巨大的水花濺起。
冰水灌入口鼻的滋味並不好受,刺骨的寒意滲入骨髓。
水面外傳來了一陣慌亂的動靜。
「謝千昭——
「昭昭!」
是沈騖。
他的聲音慌亂無措,儼然不像那個穩重、無時無刻處變不驚的沈騖。
我張了張嘴,啞然無聲。
他為什麼叫我「昭昭」?
身體的存在已經難以感知,我無神地盯著冰窟外那片小小的天。
看它越變越小。
18
漆黑一片的夢籠罩了我。
這個夢很長很長。
長到我以為沒有了結局。
夢裡,邊關的雪鋪滿了大地。
年少的沈騖隨父御駕親徵,親臨邊關。
他的眼睛圓潤而明亮,仿佛含著一層光,笑起來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一派天然的少年意氣。
明媚英氣的少女騎在馬上,一甩鞭子,得意地衝他揚眉。
「沈騖,來啊!」
風雪交加,兩匹棗紅的馬卻越奔越近。
……
沈騖要回京了。
少女看著他。
少年郎慢慢褪去了幼稚的色彩,站在雪中,好高好高。
臨走前,沈騖偷偷來找她。
匆匆在她的手心塞下一張字條離去。
她的阿娘摟著她說:「昭昭,有心者自會來尋你。」
可她等不及。
沈騖是太子,是要做大事的人。
她給沈騖寫信。
少女趴在帳子裡,盯著手上劈叉的毛筆和自己醜醜的字跡,苦惱不已。
咬著筆杆想了許久,終於慎重地落下一筆。
滿腹的思念隻能化作一個「安」字。
沈騖安。
沈騖安好。
沈騖歲歲平安。
……
她的阿爹走了。
被撕毀和約的敵人一箭射穿了心。
隨軍作戰的她被敵人擄走,敵人將她的頭摁在水裡,在寒冷刺骨的天,一遍又一遍地窒息。
她死死咬著牙關,因為阿爹的屍體單膝跪地,佇立在雪地中央,那雙堅毅的眼睛在看著她。
她不會屈服。
……
她被奄奄一息地救了回來,從此留下了後遺症。
怕水,怕冷,每到冬天,渾身顫抖。
她阿娘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很久。
又拖著滿身傷痕回來。
阿娘也是將軍,她斬下了敵人首領——那個躲在暗處將爹爹重傷的小人——的頭顱。
可阿娘快不行了。
馬背上那個驕傲昂揚的少女低下了頭,拖著一身病軀,帶著她的阿娘趕回了上京。
南邵私自撕毀條約,邊境損失慘重。
朝野震動。
沈騖陪同她尋遍了名醫,名醫在給阿娘把脈時卻都搖頭。
身病可治,心病難醫,阿爹的死,是最後一刀,幾乎要了她的命。
榻上,阿娘神色溫柔,盯著窗外的枯葉看了又看。
像在看另一個已經枯萎的她。
她望向少女,聲音有些嘶啞:
「昭昭,阿娘等不到開春了。
「我要去尋你阿爹了。」
少女的手一抖,勉強擠出一個笑。
阿娘笑著伸手,替她揩去眼角的淚。
「傻孩子,哭什麼。」
原來不知不覺,她早已淚流滿面。
阿娘沒能熬過這場大雪。
大院裡的雪很厚,少女一步一個腳印,倚著門框,模糊間瞧見了那年邊關她被於伯冒死救回來卻高燒不退的情景,阿娘摟緊她,啞著嗓子說:「昭昭不怕,昭昭不怕。」
阿娘不怕,阿娘不怕。
雪地上是昭昭給你踏出的路,你沿著這腳印走,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黃泉路太冷,阿娘,你和阿爹都要慢些走。
嗩吶聲遍天,今年死了許多的人。
自此,上京再無忠將謝氏,隻有孑然一身的謝千昭。
……
謝府燈火通明,少女夢見阿娘抱著她。
燒得迷迷糊糊間,她以為她要隨爹娘去了。
可她似乎看到了沈騖,她心心念念的少年。
他不顧侍衛阻攔,強行離宮。
沈騖握著少女的手,蹲下來小聲地說「對不起」,很久以後,又埋頭在她的掌心,掌心的湿熱告訴少女,他哭了。
他求她別走。
少女的腦袋尚不清醒, 但殘存的理智指引她努力地碰了碰他的臉,把紙條重新塞回他的手裡, 喃喃自語:「沈騖,下次帶我去看小花燈吧。」
19
我站在夢境裡。
渾身發抖,眼淚淹沒面龐。
宛若魂魄抽離的痛。
巨大的痛苦淹沒了心髒, 它好似在跳,又好似隨時要停止。
我終於想起來了。
我不該是孱弱的謝相,而是想做女將軍的謝千昭。
我與沈騖年少相識於馬背,又何止於太子伴讀?
我全忘了。
可他全都知道。
邊關的雪太冷了, 那一遍遍的浸過鼻腔的窒息感仍然揮之不去。
帶著阿爹阿娘死在眼前的記憶。
我被帶回東宮後, 正式以太子伴讀的身份住下, 那些痛苦的回憶連帶著少年沈騖,被我一起封存。
如若不是忘記了從前,我也很快就要死了。
沒人敢刺激我。
沈騖要我活著,那我隻能忘記他。
後來我的記性越來越差, 連在東宮的日子都快忘幹淨了,活成了要考取功名的謝千昭。
20
沈騖守在我的床前, 眼睛熬得通紅。
我醒來同他對視,相顧無言。
沈騖的聲音艱澀:
「你都想起來了。」
我咳嗽, 他又慌得如同從前在東宮時無二。
「朕……我, 昭昭, 」沈騖閉了閉眼,伸手克制地碰了碰我耳邊的碎發, 「對不起。」
他恨南邵。
他如此憎恨南邵。
他做夢都想要攻破南邵。
他也是個卑劣的人,他見不得旁人靠近他的昭昭, 他也想讓他的昭昭記起他。
可那就意味著那些痛苦會席卷而來。
他有些迷茫。
他想告訴自己,讓她走,讓她活成肆意的謝相。
他做不到。
他隻好努力做成暴君的模樣,任世人唾罵, 隻有變成瘋子,他的昭昭才會心軟,繼續留下來掰正他。
在這日復一日的掙扎裡,沈騖將我寫的那些醜醜的字,匆匆地放入金玉箱。
連同從前我寫給他的信一起,這些字伴著他度過難以入眠的漫漫長夜。
21
南邵公主被凌遲處死。
她在行刑臺上瘋狂哭號。
沈騖駁回了一眾朝臣的上諫。
「朕要的是南邵亡。
「既然送來的垃圾連謀害朝廷命官的膽子都敢有, 死不足惜。」
我站在人群中與他遙遙相望。
生殺予奪在手的帝王愣住了,他不太熟練地抿唇笑了一下, 或許連他自己都忘了, 從前是如何笑的。
可我還是隱隱瞧見了那個與我策馬揚鞭,縱情邊關的少年模樣。
我回之以一笑。
22
大寧三年。
南邵破。
沈騖下令追封謝氏忠魂。
謝千昭做不了大將軍了。
但謝千昭活成了真正肆意的謝相。
我大咧咧地坐在沈騖的御書房裡東張西望。
沈騖蹙眉, 伸手替我理了理鬥篷。
「外面冷,等會兒去養心殿焐一焐。」
全福驚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
我悠然自在地「哦」了一聲,眼睛卻忽而瞅著桌案上那張熟悉的「醜東西」——
上次被他摔在地上的我的奏折。
如今好端端地擺在桌上,瞧上去還被精心整理了一番。
我大驚:「……沈騖, 你好變態。」
沈騖:「……」
他把全福轟了出去。
全福:「?」
23
少年郎的心意從來沒變。
我急急忙忙摳住地板,回頭瞪了那人一眼,卻見那人冷汗直流,衝我擠眉弄眼,眼皮都快抽筋了。
「(昭」「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
那張皺皺的紙條還在,少年的字稚嫩卻鋒芒盡顯,淺顯的心意浮動。
沈騖固執地認為, 我同他就是青梅竹馬。
我嘆口氣給他糾正。
他話鋒一轉:
「那便是心意相通吧。」
心意相通。
謝千昭沒有一走了之。
沈騖想,父皇病重時為何一定要叮囑昭昭?
因為父皇也知道。
昭昭不在,他就要瘋了。
年輕的帝王唇角微微勾起。
昭昭心裡有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