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又將自己弄成這副模樣?」
迷糊地翻身,掃到一身白衣。
睜開眼。
男子眉眼沉靜,俊逸如畫。
陌生又熟悉。
對上我的視線,茶色的眸子微微一滯。
腦中馬上閃過一幅畫面。
大雨傾盆裡,他跪在地上,不顧白衣染上泥漿。
俯身一個大禮:
「求師父救她一命。」
想起來了。
他是……
停在我額間的手輕輕蜷起,收回。
他似乎打算起身。
我拉住他的手。
望著他笑:「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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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而此時的謝承淵,正在往芙蓉殿去。
他掐準了時辰。
七個日夜,八十四個時辰。
姜滿該醒了。
她醒了,就該忘記薛長亭了。
隻要她忘記薛長亭,他就原諒她。
謝承淵想。
他不再懲罰她,也不再懲罰自己了。
他會迎她入東宮。
雖無法做正妻,可他會像從前那樣。
寵她,愛她。
她會比做薛長亭的妻子,更幸福。
正好,今日這樣大的雪。
他又能帶她賞雪了。
他們說好的。
「同淋雪。」
「共白頭。」
謝承淵唇角不由帶了笑。
不計較便是。
她的背叛,她的移情,他都不與她計較了。
他行至姜滿的寢殿前,阻止了宮人的唱喏。
抖落肩頭的白雪,推開門。
9
「滿滿。」
殿門被人推開。
我回頭,一人逆光站著,看不清模樣。
但若是熟悉的人,僅憑身形,我也能認出來的。
更何況,他那麼親昵地喊我「滿滿」。
我仔細地望著他,在腦中搜尋。
空空如也。
身形,聲音,甚至他往前兩步,我看清他的臉了。
仍舊毫無印象。
這人,我根本不認識。
我蹙眉,正要斥他不知禮數,竟直呼我的小名。
他也動唇,像要說話。
「殿下!」突然有人來報,「薛……薛世子回來了!在前殿等殿下!」
薛世子。
薛長亭。
我的夫君。
想到他,我不由彎起唇角。
剛剛我拉著他的手喊他,他竟然……臉紅了。
不知為何,一覺醒來,我腦中混混沌沌,好像有許多事情記不清了。
可能讓我姜滿願意嫁的,定是我愛極了的。
「他竟還活著?」
那「殿下」一聲嗤笑,回頭看我。
我的笑容還未及收斂。
他似乎以為我是對著他笑的,怔了怔。
眼睛亮起來。
下巴微揚,志得意滿:「滿滿,你隨孤同去。」
10
奇怪。
太子,我應該認識才對。
我父親乃翰林院大學士,我常常隨他出入皇宮。
我甚至記得,太子名諱謝承淵。
可實在想不起,與他有過什麼交集。
罷了。
剛剛夫君似乎也覺得我不太正常,極為不悅地問我:
「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我說不出所以然。
他簡單交代了兩句便離開。
說會來接我回去。
沒想到這麼快。
我跟在謝承淵後面。
他似乎心情很好,步履很快。
我的膝蓋好像受過傷,每走一步,就似有利刃在其中拉扯。
好在很快就到了。
隻是還未站定,一道嬌影撲到前方那人懷裡:
「殿下!一大早您去了哪裡?阿鶯害怕!」
謝承淵竟然回頭看我。
我不解地眨眨眼。
他不悅地皺眉,將美嬌娘摟入懷裡。
「姜滿,你既願意給阿鶯解毒,那些過往,孤便不與你計較。」
「總歸你都啞了,待會兒孤會親自為你要一封和離書。」
「你也莫要問那薛世子是誰,惹孤不悅。」
「今後你便在東宮,孤會擇日,給你個名分。」
我莫名地望著謝承淵。
這太子……
有病?
「你過來,路滑,孤牽著你。」
我看看他理所當然伸出的手。
再看看他懷裡絞緊帕子瞪著我的女子。
這太子,果真有病。
但他一個側身,倒叫我看到他身後的人。
白衣翩翩,氣質卓然。
「夫君。」我朝他一笑,提裙而去。
餘光中瞥見那頗有些毛病的太子,猛然一怔。
臉色便如滾了漆的彩燈,紅黃白綠,幾番變化。
繼而一聲大喝:「姜滿,你站住!」
11
我蹙眉,回頭。
不待開口,謝承淵已經道:
「你喊他什麼?」
「你認得他?」
他連懷裡的美嬌娘都不要了:「你在孤面前裝啞?」
此人實在莫名其妙。
我的夫君我怎會不認得?
我的嗓音的確有些奇怪,沙啞不堪。
可何曾啞過?
又何須在他面前裝啞?
我正要開口,有人一個錯步,掩在我身前。
「內子慣是如此,眼盲心瞎之人,不屑搭理。」
「狼心狗肺之人,更不值得搭理。」
「薛長亭,你放肆!」
謝承淵暴喝。
東宮前殿,本就布滿十率府的侍衛。
謝承淵一發怒,整齊劃一地拔劍。
隻一息而已,薛長亭竟也同時拔劍。
直指謝承淵。
仿佛忍耐許久:
「傷吾妻者,該死。」
東宮一時寂靜。
沒人想到薛長亭會如此。
連我都愣住。
印象中的薛長亭,國公府嫡長子,端方雅正,沉穩內斂。
怎可能做出對太子公然拔劍的舉動?
「殿下……咳……」
謝承淵身邊的美嬌娘突然嘔出一口血,軟在他身上。
我趁勢拉拉薛長亭的衣袖。
「夫君,不是……接我回家嗎?」
薛長亭怔了怔。
眸中怒氣消弭。
收回劍,拉起我的手欲轉身。
掃過我的雙膝時,眼底劃過一絲心疼。
徑直將我抱了起來。
「太子殿下既有本事翻五年前的案子,就沒本事查查身邊人究竟是從何處來?」
「查查五年前你在東宮昏迷不醒的那些日子,究竟發生了什麼?」
「查查悠悠眾口,究竟何為真,何為假?」
薛長亭頭都未回。
冷然留下這幾句話,抱著我大步離去。
12
「當日東宮的人來得匆忙,說他們娘娘想念姐姐。」
「奴婢是想跟上,他們卻說這是瞧不起東宮……東宮有人伺候夫人……」
「正逢老夫人病重……」
「公子,您不在,我們也別無他法啊!」
春柳跪在地上眼淚漣漣。
回府的路上我大抵理清了。
我忘記了很多事情。
大約有近五年的記憶,不翼而飛。
但大多數人,我記得一些零碎的信息。
姓名,身份等。
比如剛剛在謝承淵懷裡的美嬌娘。
我隱約記得,她名叫扶鷹。
後來改作「傅鶯」。
我似乎還給過她很大一筆銀子。
可她為何改名,我為何給她銀子,卻記不起了。
又比如眼前這春柳。
我似乎在出嫁的第二年,將我的陪嫁丫鬟嫁出去了。
之後就是春柳一直伺候我。
薛長亭擺手,春柳磕了個頭就忙退下。
他低下頭,繼續給我上藥。
膝蓋是如何傷的,我也不記得了。
有些嚴重。
似乎是跪了很久,而且凍傷了。
薛長亭看起來非常不高興。
抿著唇,一言不發。
「不如……我自己來?」
不隻是膝蓋,我的額頭也破了,手背上還有一處燙傷。
我伸手去拿膏藥,卻又露出了手臂上的傷。
之前沒發現的。
還是新鮮的。
像是我自己抓的,一道道血痕。
薛長亭猛然一怔,眼圈竟紅了。
倏然起身,膏藥都未放下,大步往外走去。
不知在門外傳喚了什麼人,隻聽他壓著怒火的聲音:
「去查!」
13
此時的東宮,太子殿下正在發脾氣。
摔了一套又一套茶具。
書房內的花瓶都未能幸免。
「殿下,章御醫被請去國公府了,暫未回宮……」
謝承淵抄起手邊的砚臺就砸過去。
國公府。
薛長亭。
他想做什麼?
那章御醫就是個騙子。
姜滿根本沒有忘記薛長亭。
薛長亭一出現,她甚至連一個眼神都不曾給他!
「殿下,娘娘……娘娘頭疼不止,請您過去。」
門外有人稟報。
謝承淵看著滿地狼藉,突然煩躁不已。
抄起手邊的茶盞,又想砸。
倏忽間想起薛長亭那幾句質問。
傅鶯陪了他五年。
為了解他的毒隔三日就要吐一次血。
還能有什麼問題不成?
他在東宮昏迷不醒時,牆倒眾人推,無人問津。
又能發生何事?
他就查個清楚明白,叫他再無話可說!
「你。」謝承淵看著跪在地上的暗衛,「去查。」
14
我在床上休養了半個月。
膝蓋上的傷,比想象中還要嚴重。
大夫猶猶豫豫,問我是不是經常下跪。
還是跪在雪地裡。
說若再延誤一些,這雙腿就要廢掉了。
幸而說這話時,薛長亭不在。
他對我身上的傷極為介意。
每次上藥,氣場都沉得令人呼吸都要放輕。
倒也不奇怪。
我與他的感情,應該極好。
我住的院落,且不談精致,處處可見用心。
花草樹木,皆是我喜愛的。
廂房布置,與我娘家的閨房一致。
房中一應用品自不多提。
有日,我收拾書畫,竟還見到一幅年少時四處求而不得的魚嬉圖。
「這是夫君特地為我尋來的吧?」我開心地問。
春柳答非所問:「夫人,您終於看到了……」
這話說的。
此前我是啞了,又不是瞎了,怎會看不見?
對,有些事情春柳告訴我了。
譬如我為了救薛長亭得過啞疾。
譬如太子與薛長亭慣來不和。
難怪我去趟東宮一身傷,難怪我的父兄莫名下獄。
這半個月裡,薛長亭與謝承淵之間。
如火如荼。
薛長亭參謝承淵包藏私心,誣陷朝廷命官。
謝承淵參薛長亭包庇親眷,縱容國公強搶民女。
陛下贊許薛長亭暌違半年,深入敵腹,助邊關大捷。
要升他入內閣。
謝承淵第一個反對。
謝承淵舉薦自己的親信為江南巡撫,下駐江南。
薛長亭第一個阻止。
人人皆知,二人已然撕破臉。
又半個月,我的膝蓋終於痊愈。
我的父兄阿娘,也終於安然無恙。
這日,宮中有宴。
薛長亭難得早些歸家,我早就準備妥當。
他卻欲言又止。
近來他常常如此,似乎有什麼話想對我說。
對上我的眼,卻又作罷。
這次倒是說了出來:
「你若不想去宮中……」
「我想去呀。」
人人都有夫人作陪,我的夫君,怎能孤身一人呢?
我望著他彎眉。
他眼睫一顫,五指收攏。
「好。」他替我披上狐裘,「滿滿高興便好。」
可惜。
這夜的宮宴,並不那麼讓我高興。
15
其實原本一切都好。
我有許久未上長安街,能出門透口氣,十分開心。
我還見著了父親,阿娘,和阿兄。
這一個月,我的嗓子已經全然恢復,他們非常驚喜。
連連問我是不是薛長亭尋到了什麼奇方妙藥。
我連自己啞掉時的記憶都沒有了。
哪能記得是如何好起來的?
原想著用膳時問一問薛長亭。
可晚宴還未開始,一雙眼睛一直盯著我。
是謝承淵。
他和薛長亭都在前排坐著,一左一右,對桌而坐。
傅鶯殷勤地給謝承淵又是倒酒,又是喂點心。
謝承淵卻隻盯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