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薛長亭坐得近一些,他的臉沉一分。
我對著薛長亭笑一笑,他的臉又沉一分。
真真有病。
我幹脆學著他的太子妃,偎進薛長亭懷裡,給他倒酒。
還喂他吃了顆葡萄。
謝承淵猛地將酒盞放在桌上:
「薛夫人一手琴藝冠絕京城,今日上元佳節,何不獻藝一曲?」
察覺到薛長亭要動,我扣住了他的手。
另一隻手,毫不猶豫將手中的茶盞砸向他。
不出所料,傅鶯幾乎是下意識地,接住了那隻茶盞。
「太子妃一身武藝女中翹楚,今日上元佳節,何不舞劍一支?」
我還記得。
傅鶯是會武的。
且身手不凡。
隻是沒想到,似乎眾人都不知道這件事。
當即開始議論紛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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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沒想到,謝承淵並未惱怒。
反而一瞬臉色蒼白。
之後更是沉默不語,未再找我麻煩。
一直到宴席將散,春柳陪我如廁。
回來時,她一聲驚呼未到耳邊,我被人拉進假山。
「孤查了一個月尚且剛知道她會武,姜滿,你如何知道的?」
16
「她除了會武,入宮前還收過一筆銀子。」
「誰給的?是你們嗎?」
「你們何意?讓她做你們的眼線?」
謝承淵挾制著我,仿佛心痛至極:
「滿滿,你我好歹青梅竹馬,你怎能如此待我?」
「還有東宮的密道,那密道隻有你我二人知曉。」
「裡面何以血跡斑斑?」
「你連密道都告訴了薛長亭?」
什麼青梅竹馬,什麼密道。
我一句都聽不懂。
奮力掙扎,謝承淵卻將我扣得更緊。
「還有。」他欺近,「你從前就用過蠱蟲,是嗎?」
「御醫說你的嗓子在飼蠱之後莫名痊愈,隻有一種可能。」
「你本就因蠱蟲而啞。」
「新的蠱蟲進入身體,先破後立,反倒痊愈了。」
「滿滿,你竟為了他飼蠱?」
「他從未中過毒,何須你為他飼蠱?」
「你為了救他,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你就那麼愛他?」
「愛到連忘情蠱都不能讓你忘了他?」
「太子殿下!」
我尋到空處,猛地推開他:「有病請召御醫!」
「我何時與你青梅竹馬?」
「何曾知道你東宮的什麼密道?」
「那蠱蟲又為何物,我根本不曾聽過!」
謝承淵猛然一怔。
「大丈夫行事當光明磊落,你與我夫君不對付,便找我夫君的麻煩去!糾纏一個女子算什麼?」
謝承淵一臉茫然地望著我。
我揉了揉被他扣得生疼的手腕:
「還有,我與殿下幾面之緣,並無交情。」
「請稱我一聲『薛夫人』,莫要『滿滿』『滿滿』地掛在嘴邊。」
我轉身便走。
謝承淵卻再度扣住了我的手。
「你說什麼?」他的聲音有點抖,「滿滿,你說什麼?你說我們……幾面之緣,並無交情?」
我煩得不行,再度甩開他:
「太子殿下,請自重!」
他仍舊追上來。
「滿滿!」
恰巧天空一束焰火,照亮他煞白的臉:
「你忘記的人……是我?」
17
錯了。
都錯了。
謝承淵晚宴都未再過去,徑直回了東宮。
幾道指令下去,東宮又是人仰馬翻。
一直到子時,進進出出了三撥人。
第一撥是暗衛:
「京郊的確有給殺手喂毒以控制的江湖組織。」
「並未在其中找到曾有名為『傅鶯』者,卻曾有一位名喚『扶鷹』。」
「五年前被人贖身,姓名不詳,但,是名女子。」
第二撥是章太醫:
「飼蠱的血,除了解毒,的確再無其他用處。」
「不過,民間有急功近利者走偏門,用此法養蠱。」
「即七日後將蠱蟲強行取出,此法養蠱七日,等於一年。」
「但於養蠱者,輕則經脈受損,重則喪命。」
第三撥,是傅鶯:
「臣妾……臣妾的確收了姐姐的銀子……」
「可……可臣妾從未說過,是臣妾為殿下解毒啊……」
「而且臣妾……臣妾不是一直勸殿下莫要責罰姐姐,莫要讓姐姐飼蠱……」
「殿下,是……是您自己……」
謝承淵瘋狂地想要砸東西。
卻發現書房再無可砸之物。
「信呢?」他顫著聲音問暗衛,「滿滿給孤寫過一封信,信呢?」
傅鶯瑟瑟縮縮:
「殿下,信……被您燒了啊……」
謝承淵心中的那根弦,終於斷了。
他錯怪她了。
他燒掉了她給他的信。
他懲罰她,折磨她。
可她忘掉的人,是他。
不是薛長亭。
從始至終,他的滿滿,愛的都是他啊!
謝承淵倏然起身,跨步就往外走去。
18
我被那太子弄得心情不悅。
也不知何故,他說起那什麼密道,什麼血跡的。
我腦中竟真的浮現出一些畫面。
一會兒是我割開手腕放血,喂給什麼人喝。
一會兒是我捂著血流不止的傷口,在一處暗道奔走。
好在薛長亭帶我去逛花燈會。
他大抵看出了我的不開心,回府的路上,令人折道長安街。
上元節,入夜的長安街,熱鬧極了。
我隨著他一道,賞燈,猜謎。
還買了一串冰糖葫蘆。
阿兄總也不許我吃。
說小販手上的,不幹淨。
謝承淵也是。
謝承淵?
好像,我從前的確認識他?
管他的。
我們還去聽戲了。
聽戲時,我特地點了一壺酒,然後看薛長亭的反應。
薛長亭嘆口氣,親自給我倒酒:
「滿滿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不必看我臉色。」
嗚……
上輩子何處修來的福分,竟嫁了這樣好的郎君。
酒一下肚,我便更開心了。
拉著他喋喋不休。
說起明昭公主遠嫁之後,許久沒人陪我喝酒看戲了。
說起同明昭公主一道,在太學讀書那幾年。
說起在太學,與他的初見。
「那時他們都嘲笑你,可如今,數你最得陛下賞識!」
薛長亭一怔:
「你還記得?」
我吃著溫好的酒:「如何會不記得?」
薛長亭長睫微垂,融融眼底,騰起清淺笑意。
仿佛我隻是記得這等小事。
他便已心滿意足。
一場戲看完,已近子時。
下車前,薛長亭再次為我攏好狐裘。
其實我喝過酒,並不冷。
就是喝得有點多,下車時,一腳踩空了。
幸而薛長亭眼疾手快。
身體相貼那一刻,兩人都是一怔。
我不冷。
可他身上,更暖。
而且今夜的月亮,好圓,好亮。
他的臉,被月色蒙上一層暈光的紗。
我忍不住伸出手,摸他長長的睫毛:
「夫君,我有沒有對你說過……」
「你長得……真好看。」
摟在腰上的手收緊。
如鼓的心跳,穿透衣裳。
我看到他喉結滾了滾,溫熱的氣息自上而下。
我閉眼。
突然耳邊一聲暴喝:「你們在做什麼?」
19
薛長亭幾乎是下意識地握住我的手腕,將我掩在身後。
謝承淵滿臉怒容,怒氣衝衝:
「薛長亭,你想幹什麼?你放開滿滿!」
薛長亭已然渾身冷意,涼涼盯著謝承淵:
「我夫妻二人在自家門口做什麼,與太子殿下何幹?」
「你……」
謝承淵轉而看向我:
「滿滿,孤有些話同你說,你過來。」
薛長亭一聲嗤笑:「太子殿下看過御醫了?」
「眼盲心瞎、狼心狗肺的毛病治好了?」
「你……」謝承淵又被噎住。
「想來這種絕症是不死不休的。」
「太子殿下還是莫要披著人皮裝羊。」
「作妖。」
謝承淵氣得臉都白了。
我差點笑出聲。
薛長亭平日裡最是端方,想不到還有如此牙尖嘴利的一面。
「滿滿,你聽孤說。」謝承淵又對著我,「孤都查清楚了,是孤錯怪了你,孤可以道歉,可以補償。」
「孤會休了傅鶯,是她,是她讓我們錯過了!」
「滿滿,你跟我走。你隻是忘了我,你根本不愛身邊這個男人!」
「你……」
吵死了。
我根本不想聽他說哪怕半個字。
想知道我們在做什麼,是嗎?
我拽過身邊的男人,踮起腳尖。
整個世界。
安靜了。
20
我不記得謝承淵是怎麼走的了。
或者說,根本沒有注意到。
薛長亭的唇軟軟的,涼涼的。
我仿佛感覺到我的心,狠狠地跳動了幾下。
當晚,我就做了一個夢。
夢見我渾身是血。
我的手疼,腿疼,心更疼。
是薛長亭,抽出手中那柄長劍,將我護在身後:
「傷吾妻者,該死。」
我突然開始盼著薛長亭歸家。
從前他下值也會過來。
幫我換藥,陪我下棋,或是帶幾本書。
那會兒見到他也高興。
但與如今的心境似乎不太相同。
可惜薛長亭更忙了。
謝承淵铆足了勁與他對著幹。
處處找他麻煩。
我常常三五日,才能見他一次。
謝承淵倒是一副挺闲的樣子。
自上元節後,他日日給我一封信。
我統統沒看,更談不上回。
他似乎還硬闖過兩次國公府,都被攔了回去。
也是在這之後,薛長亭的三五日歸一次家,變成七日,甚至十日才回來一次。
寒去暑來,端午時,京中又發生一件大事。
謝承淵如他所說,休妻了。
說傅鶯是我姜家女兒的是他。
說傅鶯捏造身份,犯欺君之罪的,還是他。
當日,他給我送了樣東西。
紅絹布,金絲線。
是他曾經承諾的,親手繡的紅蓋頭。
沒錯,我記起來了。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慢慢記起一些過往。
那些他對我的愛,對我的傷害。
雖不是全部,卻足以管中窺豹。
我將那塊紅蓋頭,連著這些日子他寫給我的信一起,燒成灰燼。
送回東宮。
我和他之間,早就隻餘灰燼。
21
其實我知道。
我的這個舉動,會激怒謝承淵。
但我也知道,謝承淵在怒極時,會做出一些愚蠢至極的事情來。
我與他一起長大。
太了解他了。
東宮和國公府,赫然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薛長亭雖深得陛下喜愛,畢竟不姓謝。
於私,他是我的夫君,我不想他敗。
於公,謝承淵如今心性,他日若登基,受苦的恐是百姓。
我不願他勝。
所以悄然點了這把火。
果然,端午之後,東宮與國公府之間,愈發緊張。
剛開始,春柳還能像從前那般,與我說說發生何事。
到後來,連府上都沒了消息。
隻知日復一日,薛長亭許久沒回了。
一直到中秋。
他歸家那日,夕陽漂亮極了。
我的雙手早在開始恢復,正坐在院子裡練琴。
一抬頭,便見他修纖的身量被斜陽拉得細長。
鍍上薄薄一層金光。
「夫君!」
「夫君回來得正好,來聽一聽,我的手是否痊愈了?」
我驚喜地拉著他,聽琴,用膳,下棋。
事到如今,我其實不那麼在意外面在發生什麼了。
人事已盡,剩下的,是天命。
薛長亭也一切如常。
聽琴時告訴我哪幾根手指還需多加練習。
用膳時安靜地聽我說府中趣事。
下棋時,一臉端方地給我挖坑。
「夫君。」
「滿滿。」
三局棋畢,我和他同時開口。
兩人皆是一愣。
一月未見,他清瘦了些,眸光卻依舊沉著。
望著我時,溫煦從容。
我亦望著他。
一時竟忘記原打算說什麼。
「夫君,我……」
薛長亭卻顯然沒有忘記。
嘆口氣,抬眸,重新看向我:
「滿滿,我不是你的夫君。」
22
「滿滿,其實太子上次說的,並無過錯。」
「你忘記一些事情,也忘了他。」
「你我原就說好,太子殿下起復之日,便是我給你和離書之時。」
「你我空有夫妻之名。」
「你所愛的,從來都是太子殿下。」
我怔怔地坐在棋盤前。
薛長亭垂下眼:
「前些日子,是我卑劣。」
他從袖中抽出一封書信遞給我。
「這是早便該給你的,你籤過章,便與國公府再無幹系。」
我望著上面的「和離書」三個字。
不知為何,一陣胸悶。
「這是一份路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