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長亭又遞給我一個信封:
「裡面還有一份地址。」
「本該我陪你同去,但近來我實在繁忙,將來……」
「將來你若想記起一切,便照信中地址去找信中人。」
他扯下隨身的玉佩:「看到這個,他會幫你。」
遞過玉佩,他又給我第三封信。
「這是一些銀票,田宅地契。」
「你的嫁妝不少,卻不便攜帶,姜家產業也多在京中。」
「這些銀票,各地可兌,地契亦遍布全國。」
「有朝一日,你若不想留在京中,或許用得上它們。」
我望著棋盤上的三封信,一枚玉佩。
突然就明白了:
「是有什麼事要發生了,對嗎?」
薛長亭並不隱瞞:
「滿滿,我與太子爭到如今,必有一傷。」
「這兩日,你收拾行裝,先回姜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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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父兄在朝中中立,無論誰勝誰負,都不會波及姜家。」
不等我開口,他又道:
「你不必因此愧疚。」
「和離書,是你我婚前便說好的。」
「銀票和地契,你嫁來國公府這麼久,應當給你的。」
「解蠱,更是我作為……」薛長亭頓住,釋然笑了笑,「作為摯友,應當幫你的。」
我胸口的悶脹突然變成密密麻麻的酸澀。
想說「不是」。
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不是夫妻,不是摯友。
那是什麼呢?
「滿滿。」薛長亭仍舊溫潤如水,「我就一個要求。」
他起身,在我身前半蹲,握住我的手。
「若我敗了,若你解了蠱,記起謝承淵,決意回到他身邊。」
「你能不能……」
他望著我,那樣虔誠,那樣專注:
「多愛自己一點?」
23
我記起更多事情了。
薛長亭送我回姜府,我望著他遠去的馬車,久久挪不開步子。
與謝承淵的過往一帧一帧地往腦海裡跳。
甚至似乎不用解蠱,我就記起了全部。
隻是記起越多,我心中越發平靜。
沒了曾經的纏綿悱惻,也沒了那些痛徹心扉。
回到家中後,消息反倒更加靈通。
父兄議起朝事,並不避諱我。
薛長亭上書,太子謝承淵與北境羌族勾結。
羌族送他幾場勝仗,幾筆金銀。
他早已與羌族人籤訂合約。
待他登基,拱手送上北境三十二城。
謝承淵極力否認,斥薛長亭血口噴人,其心不軌。
更直指其在嶺南半年,才真正與外族有染。
卻惡人先告狀,蓄意謀害儲君。
兩人皆有人證物證,一個被押入大理寺,一個被禁閉東宮。
「陛下因當年的冤案對太子心有愧疚,此次會慎之又慎。」
「世子糊塗啊,合約書上沒有太子寶印,大可說是偽造。」
「人證亦是他曾經的心腹,如何能讓人信服?」
「殿下畢竟太子之尊,更不可能對他嚴刑逼供。」
「倒是他在大理寺獄……」
父兄說起來連連搖頭。
又問我:「和離書可籤好了?」
「莫要等事到臨頭再送官府,於你的名聲……」
我起身便走了。
我是不信的。
從前在太學念書,太傅就屢屢誇贊薛長亭聰慧。
誇得太多,引得一幫子弟看他不慣,常常讓他為難。
我才不信他就這點本事。
說起太學……
我忍不住問春柳:
「你知道……我和你家公子,是怎樣認識的嗎?」
春柳困惑地搖頭。
我拍拍腦袋。
怎麼……想不起來了呢。
但我所料的,並沒錯。
北羌王子進京,大鬧宮廷。
稱朝廷不認太子親手籤下的合約,便十倍奉還當年給太子的金銀。
更詳細指明每一筆金銀的用處。
如此,又引出當年的廢太子案。
兩位皇子和貴妃,到底是不是太子所害?
當夜,陛下傳謝承淵入宮。
當夜,謝承淵反了。
24
其實謝承淵的太子之位,一直還算穩固。
他母親早逝,卻是陛下唯一一位嫡妻。
當年的廢太子案,謝承淵曾經問過我:
「滿滿,你信我嗎?」
我無比堅定地點頭。
貴妃再受寵也隻是貴妃。
他怎麼會做那麼蠢的事呢?
如今看來,當年蠢的人,是我。
京城亂了,父兄匆匆入宮。
我陪阿娘一起等著。
院子裡靜無人聲,院子外火光衝天。
誰都不知結局會是如何。
一直到了天光微亮,管家一臉喜色地來報:
「老爺回來啦!老爺回來啦!」
我和阿娘匆匆往前院去。
也不知是在哪個轉角,後頸一個重力落下。
我眼前一黑,沒了意識。
25
再次醒來,竟是在一處山洞中。
睜眼就是謝承淵。
夜深了,山風呼嘯。
他蹲坐在篝火邊,正在往裡添柴火。
見我醒了,彎眉笑:
「滿滿,餓了吧?想吃什麼?」
「野豬還是野兔?」
我一時竟有些恍惚。
「還是野兔吧。」謝承淵拿起一旁備好的肉。
放在火上:「滿滿最喜歡孤烤的野兔。」
「可惜今日沒找到蜂蜜。」
「罰孤改日再給你烤一隻。」
我掐了自己一把。
宮變,火光,靜謐的後院,後頸的鈍痛。
一點點回到腦中。
謝承淵出現在這裡。
謝承淵……敗了。
「滿滿,你還記不記得你十四歲那年,眼饞明昭那件狐裘披風?」
謝承淵仍舊笑著:「孤說給你獵一件。」
「那時,就是在這座山裡。」
他望了望外面。
我亦望了望外面。
不隻風大,雪也很大。
看起來,我已經昏睡了很久。
「孤在裡面獵了三日,你便在外頭哭了三日。」
「非說夢到孤受傷了,要下來找。」
「還真被你說中了,孤……」
「謝承淵。」我打斷他,「我不想聽。」
謝承淵笑容僵了僵,又重新揚起來:
「那你再睡一睡,兔子好了孤喊你。」
「謝承淵,我不會跟你走的。」我平靜地望著他,「你帶著我,要麼砍掉我的四肢將我毒啞,要麼直接殺了我。」
「否則,送命的遲早是你自己。」
謝承淵的臉色一寸寸白下去,卻隻是喃喃:
「不會的,不會的。」
「滿滿最愛孤了。」
「滿滿會為了孤隻身進山林,會為了孤以身飼蠱,會……」
「別做夢了。」我嗤笑,「世上再也不會有那麼蠢的人了。」
「姜滿!」謝承淵突然甩掉了手上的烤兔,「孤隻是誤會你了而已!」
「究竟要怎樣,你才肯原諒孤?」
他兩三步上前,扣起我的手:
「滿滿,你在氣頭上不也不願意看孤給你的信?」
「不也將它們燒成灰燼?」
「孤也並未讓你給傅鶯解毒。」
「是傅鶯騙了你,騙了孤,如今她日日在獄中飽受酷刑,你還不滿意嗎?」
「還有那蠱,那蠱讓你又能說話了,不正因禍得福?」
「對,是那蠱。」謝承淵的眼睛又亮起來,「是蠱蟲,蠱蟲讓你忘記孤了。」
「滿滿,等我們出京,孤帶你去解蠱,等你都記起來……」
「謝承淵,我早就都記起來了。」
我望入謝承淵眼底:
「我給傅鶯銀兩,是讓她照顧你,保護你。」
「密道裡的血跡,是因為給你解過毒,手腕上的傷口血流不止。」
「你我青梅竹馬,共許白頭,我曾愛過你,甚於自己的生命。」
「所有的一切,我都記起來了。」
謝承淵面上有一絲迷茫:
「薛長亭,給你解蠱了?」
「薛長亭是誰?」
26
謝承淵瘋了。
他在這個陰冷狹窄的山洞裡,又哭又笑。
「忘情蠱,忘卻此生至愛。」
「你記起我,忘記了薛長亭。」
「哈哈哈哈哈哈哈。」
「薛長亭!又是薛長亭!」
「父皇偏愛他,連你都愛上他!」
「憑什麼!不過一個娼妓生的賤種!」
他踹翻了燃燒的篝火,將燃燒的木柴,一根根地往山壁上砸。
「為何偏偏是他?」
「為何你偏偏要嫁給他?」
「但凡你換個人,你我不會是今日局面!」
「不!你騙我的,騙我的是不是?」他又過來拽我,「你跟我走!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你忘記了的,一定忘記了的!」
他拽著我出了山洞。
風雪撲面而來。
我知道他要帶我去看什麼。
那年他在山中獵狐,跌下馬匹,受了傷。
是我找到他。
我們曾在山谷的榕樹上,刻下了彼此的名字。
山中其實有火光。
謝承淵卻渾然不在意。
我早說過,怒極時,他會做些愚蠢至極的事。
眼看離火光越來越近,我拿出早早藏在袖中的信號彈。
嗖——
天空綻放一朵禮花。
27
不到一刻鍾,我們被團團圍住。
為首的人一襲白衣,火光的照映中,冷面如霜。
謝承淵卻十分高興。
「滿滿,你果然是騙我的。」
他拿匕首挾持著我,在我耳邊低語,
「你故意那樣說,好讓我帶你出來,讓薛長亭找到你是不是?」
「他就是薛長亭嗎?」我看著對面那人,「比你長得好看。」
「你!」謝承淵的匕首逼近。
我笑了笑:「謝承淵,這就是你所謂的愛我嗎?」
他又像被燙到似的,將匕首拿遠了些。
「太子殿下。」
薛長亭雙手負後,眼神並未落在我臉上,「陛下還未論殿下的罪,何不與我回去,爭取從寬處理?」
「少裝模作樣!」謝承淵挾著我後退兩步,「他那麼愛你那個娼妓親娘,就讓你改姓謝,做太子算了!如何還缺得了一個我?」
「這一點上, 陛下的確比殿下做得好。」薛長亭並不惱怒,「至少不會口口聲聲說著愛, 卻持刀砍向心愛之人。」
謝承淵咬牙。
握著匕首的手,指節發白。
「那孤就看看,薛世子會怎麼選。」他又將匕首貼近我的脖頸, 「你在孤面前自斷一臂,孤便放開滿滿,隨你回去,如何?」
薛長亭笑笑:「即便我死在你面前, 你也不會放開滿滿。」
「畢竟……」他涼薄地望著謝承淵:「太子殿下你, 從來隻想拉滿滿與你一道——下地獄。」
謝承淵的手猛然一抖。
就在此時, 我推開他的手就往下蹲。
薛長亭身後,早就拉滿弓的弓箭手倏然放箭。
匕首落地的聲音。
隨之,人倒地。
我回頭,謝承淵倒在雪地裡。
一支箭矢正正插入心口。
鮮紅的血, 染紅了晶瑩的白。
「滿滿,滿滿。」
謝承淵緊緊拉著我的裙角。
嘴中同樣在溢著鮮血:「孤……孤是愛你的。」
「你……你信孤。」
我搖頭:「謝承淵, 那不是愛。」
愛不是共赴地獄。
是即便身處煉獄,也要拼盡全力, 將她託舉入人間。
「你隻是, 愛我愛你罷了。」
28
我好像忘了一些事情。
我居然有個夫君。
這夫君還奇怪得很。
既不接我回夫家, 也從來不來找我。
直到有一日,我在妝奁裡發現一封和離書。
君既無情我便休。
和離書都給了, 留著過年呢?
我籤下大名就問身邊的丫鬟:「薛長亭在何處?」
那丫鬟也不知是怎麼過的管家眼,呆呆愣愣地說:
「在……在國公府啊。」
原是國公府的世子。
也不知如何傷了我的心, 才讓我記不得他,身邊人還從來不敢提他。
我拿著和離書就去了國公府。
無須擇日,速速去官府上報,取回我的戶籍才好。
結果那夫君磨磨蹭蹭, 許久才出來不說。
那表情,如喪考妣。
「趁著衙門還未下值,快些吧。」
我晃晃手裡的和離書。
那夫君臉色更白,眼都似乎要紅了:
「滿滿,想好了?」
「當然,名字我都籤好了。」
他晃了晃, 我都懷疑他要倒下了。
瞧,奇怪吧。
和離書分明是他寫的。
弄得跟我拋棄他似的。
「我的嫁妝, 勞煩你改日送到姜府。」
「好。」
「我就不去自己的院子了, 若還有什麼,一並幫我送過去。」
「好。」
謝承淵回京不到半月,就稱太子妃身體有恙。
「(守」「好。」
倒是挺好說話。
「對了還有那春柳,是你府上的丫鬟吧?」
「是。」
話音剛落,他愣了愣。
「那我明日將她一並送回來。」
他卻還在愣怔。
「滿滿, 你……不記得春柳?」
「我連你都不記得, 還能記得你府上的丫鬟?」
他徹徹底底地,愣住。
直直地望著我。
黑色的瞳仁一動不動。
我莫名看著他。
就見他臉上的血色一寸寸地回來。
然後抬腳。
從門廳的左邊,走到右邊。
又從右邊,踱步到左邊。
最後大步過來, 將我緊緊擁入懷中。
溫熱的濡湿,順著我的頸窩流下。
像是失而復得。
更像是。
守得雲開,終見月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