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還,真有種交代後事的感覺。
這公司是我一手打拼,即便我死,也絕不會留給林妍。
林妍向來是沉不住氣的。
不到一周,我便接到了她的電話,「季朝俞,你這是要把我踢出公司的意思嗎?」
「沒錯。」
「公司是我婚前個人建立,不屬於夫妻共同財產。」
電話另一端,她深吸一口氣。
「我不同意!」
「季朝俞,隻要我不肯籤字,這婚你別想離。」
「你隨意,我已經從房子裡搬了出來,分居兩年,自動離婚。」
雖然。
我並不一定能撐到兩年後了。
……
林妍咬死了不肯離婚,我也沒有精力再同她拉扯。
我從家裡搬了出來。
那棟房子是我在婚前所買,也是我出錢裝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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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前,我決定將房子賣掉。
屋裡每一處角落,都有我和林妍共同生活過的痕跡,我無法接受她和周錚在我死後住進那棟房子裡。
趁著身子還沒徹底垮下,我找來了裝修工人。
「麻煩你們了,房子裡所有裝修都砸掉。」
師傅接了煙,操著一口熟悉的家鄉話問我,「小伙子,這裝修的挺好看的,為啥全砸了?」
我笑笑,也跟了點了根煙。
煙霧入肺,卻嗆得人心口疼。
「不想看見了。」
師傅沒再多問,麻利幹活。
而我戴著口罩站在門口,看著屋裡彌漫的塵土,仿佛那些曾專屬於我們的回憶,也跟著被砸得稀爛。
也好。
省得自己再走回頭路。
11
房子被我砸成毛坯,低價賣了。
我在酒店住了幾天,最後還是沒撐住,住進了醫院。
林彭時常來看我。
「哥」,他手腳利落地替我接了壺熱水,往床邊的椅子上一坐,
「你知道嗎,林妍上次去偷標書的事在公司都傳開了。」
我看他一眼,他忙舉雙手證清白,
「可不是我說的,是咱公司保安看監控發現的。」
說著,他輕聲念叨了句「活該」。
周末,林彭又來了,還帶了些他媽媽親手擀的面條。
很筋道。
但可惜,現在我連一根都吃不完。
「哥,林妍的人都被我分散著安排進的別的部門,安排的職位也都是沒什麼實權的。」
「現在她手下的員工,都是咱們的人。」
我笑笑,胃又隱隱作痛。
「對了,哥。」
他像是想起什麼,笑得很開心,「昨天,林妍偷偷跑去找項目經理,你猜她想做什麼?」
「她居然想繞過你,偷偷安排咱們和周錚公司低價合作,最後碰了一鼻子灰,結果在公司樓下和周錚大吵了一架。」
「嘖,全公司都趴在窗戶那看熱鬧,就聽見周錚在那發脾氣,逼著林妍想辦法讓公司同意合作,倆人吵得那個兇哦……」
林彭哼了聲,「誰讓她沒眼光了,放著哥這麼好的人不要,非要去補貼那個回國的洋狗。」
我被他一句「洋狗」逗笑,細微動作牽扯,卻又引來一陣痛意。
12
住院的日子又無聊,藥又苦。
幸好,每天還算有點樂子,比如——
「老季,你說貓會喵喵喵,狗會汪汪汪,鴨會嘎嘎嘎,雞會什麼?」
「雞會留給有準備的人哈哈哈……」
同病床的袁天剛,名字起的霸氣,人卻生的清秀。
性子又很逗比。
他比我還小兩歲,也是胃癌。
晚期,已轉移。
他每天都愛講各種冷笑話。
給我講,給查房的醫生講,給扎針的小護士講。
就連進門打掃衛生的保潔大姨,都得被他拽著聽個笑話再走。
可是,我從沒見他家長來看過他。
當然。
也沒人來看望過我。
七年前,我來到了林妍所在的這座城市定居,和我ṭũ̂⁾的兄弟們隔了上千公裡。
七年。
我的世界除了工作就是林妍,竟沒能再交下個一朋半友。
「老季,想啥呢?」
思緒被袁天剛打斷,他仰躺著,病床邊的支架上掛著花花綠綠的藥。
那是靶向藥。
化療用的。
剛被小護士逼著咽了一堆藥片,他直皺眉,喊我,
「老季,你知道恐怖片的房子裡為什麼總會有鋼琴?」
我搖頭,表示不知。
「因為……鋼琴……住了幾個妖……」
病房裡回蕩著這貨五音不全的哼唱聲。
我也跟著笑了。
13
初雪那天,林彭又來了。
「哥,下雪了,我媽給我織了兩條圍脖,分你一條。」
針織面料的圍脖被他裹在我脖子上,挺暖的。
給我保溫杯裡倒了些溫水,他看我一眼,「哥,昨天,林妍來找我了。」
「大半夜的,她喝得醉醺醺的,說和周錚又吵架了,想要你的聯系方式。」
「我沒給她。」
我今天狀態還算不錯,抿了一口溫水,問,「她找我做什麼?」
「感情受挫了唄」,林彭嗤笑一聲,「她覺著自己愛的是周錚,真在一起了,才知道哪哪都不合適。周錚那種人最自私了,又讓她偷標書,又讓她弄低價合作的,聽說倆人早就有裂痕了。」
林彭又給我杯裡續了熱水,
「哥,她現在就是後悔了,失去了才知道誰對她最好,昨天跑我家門口哭,說她到處都找不到你,說她現在總是想起當初和你在一起的日子,聽得我都想吐……」
我沒說話。
當初?
那麼不堪的回憶,我早都忘了。
見我不說話,林彭很有眼色的換了話題,
「哥,公司最近又接了兩個新項目,發展都不錯。林妍那邊,你放心,不論你們是不是離婚,她都別想再在公司分到錢。」
「好。」
「辛苦你了。」
林彭沉默下,從包裡掏出一份文件,「這是你讓我做的捐款項目。」
「哥,你不再給自己留點了嗎?說不定咱的病還有的治……」
「沒事。」
「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反正也活不久,留下些治療費,剩下的捐了也安心。」
籤了字,我心中一塊重石也落了地。
我所有的財產,除卻留有一些治療費外,全部捐贈給了希望工程。
畢竟。
做慈善,也總好過留給林妍。
14
半月後,我忽然接到林妍的電話。
「季朝俞……」
她頓了下,語氣有點委屈,「我找了你好久,好不容易才打聽到你的電話。」
她還是這樣,每次做了什麼錯事,心裡沒底,就這樣輕飄飄地念我名字。
胸口有些悶。
我偏頭去看窗外,不太想應,「有事?」
「你最近怎麼樣?」
我抬頭看了一眼支架上花花綠綠的藥,「挺好。」
又是一陣沉默。
在我耐心耗盡,想要掛電話時,林妍才忽然開口。
「我就是想問你……你過去常給我做的雞湯怎麼做?」
我沉默了下,「飯店裡到處都有賣雞湯的。」
她欲言又止,「周錚想喝家裡燉的,可我……」
ŧů²可她被我寵了七年,沒下過一次廚房。
我忽然覺著好笑,沒應聲,直接掛斷了電話。
一偏頭,卻發現袁天剛正抻著脖子偷聽。
「誰啊,嫂子?」
「前妻。」
他咂咂舌,「你都離了啊。」
我們平時什麼都聊,就是很少聊彼此的私生活。
他摸著因化療而脫發剃的光頭,安慰我,「行了,起碼你還結過。」
「你看我,馬上都要走進墳墓了,還沒進過愛情的墳墓。」
15
我在被護士姐姐逼著喂藥時,林妍Ṭŭ̀ₜ忽然給我發來了好友申請。
我沒通過。
過了會,她又發來。
通過申請後,她發來一張照片,裡面是一本落滿灰塵的日記本。
因為年份過久,日記本的表皮已微微泛黃。
林妍:「這是在我帶走的那些書裡發現的,應該是當時裝錯了。」
「嗯。」
我咽下那些苦得要命的藥,慢吞吞地打字:「幫我扔了,謝謝。」
這次,林妍隔了很久才回過來。
「你非要對我這麼冷淡嗎?」
「季朝俞,我們還沒離婚呢,你非要做的這麼絕嗎?」
看著屏幕上那兩行字,我隻覺好笑。
所以。
到最後,做得過絕的人,成了我嗎?
我沒再回復她,把手機塞到枕下,閉目養神。
「老季。」
一旁的袁天剛叫我,「藥苦吧?給,我從花姐那偷的糖。」
花姐是負責我們這個病房的護士之一,和我們年紀差不多大,名字裡帶有華字,被我們戲稱花姐。
我剝了糖紙塞進嘴裡,甜味自舌尖蔓延。
糖是甜的。
可嘴太苦了,那丁點甜味很快便被掩蓋。
枕下的手機響個不停,我嫌吵,隻能掏出手機來。
還是林妍。
「對不起,我看了你的日記。」
「我看到……你日記裡寫的女生和我有點像,但是,好像又不是我。」
「我忍了好久,還是想問你,你當初明知周錚的存在,仍舊選擇和我結婚,是也把我當作誰的替身嗎?」
16
林妍這問題問的好笑,我連回答的欲望都沒有。
我一直沒有回應,林妍也沒再發消息過來。
其實。
日記本裡記著的女生,是她。
隻是,那時青澀,日記本寫了厚厚一本,卻從頭到尾都沒寫下過一次名字。
那時的她是被暗戀著的,很多瑣事她再去回憶時,根本記不清,便也無法與文中女主相對應。
隻是這些,我並沒有告訴她的意思。
袁天剛最近的情況有所轉好。
反倒是我。
身體狀況愈發的差了。
寒冬將至,有時窗一開,冷風直往屋裡灌。
我忽然有種預感,我似乎……活不過這個冬天了。
但我竟沒覺著怕。
然而,第四個療過後,我不知怎麼,忽然陷入了昏迷。
我睜不開眼,但意識混沌,隱約聽見了很多聲音。
醫護人員焦急的交流聲,我的手機鈴聲,還有通話聲——
袁天剛扯著嗓子喊:「季朝俞的前妻是吧?趕緊來醫院,老季快不行了!」
隔了會,林妍的聲音很刺耳:
「他能不能不幼稚了?」
「無理取鬧過後又玩苦肉計,他怎麼不去死啊!」
好吵。
我是要死了吧?
終於要死了。
意識漸漸消散……
可是,我還是醒了過來。
人依舊在病房裡,入目皆是白,白色牆壁,白色床單,以及……
林妍那張慘白的臉。
林妍?
我皺眉看了下,的確是她。
她坐在床邊的椅上,死死攥著我的手,雙眼通紅。
「季朝俞,我以為你是在用苦肉計逼我離婚,你……」
「你生了這種病,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17
我緩緩抽出手,臉上沒什麼表情。
好疼啊。
早知道這麼疼,還不如死了呢。
林妍趴在病床邊哭著,她絮絮叨叨地說了些什麼,我卻是一個字都沒聽清。
胃裡仿佛生了把刀,左衝右撞,連剜帶割。
生不如死。
「季朝俞,你這個騙子,不是說好了要分居兩年離婚嗎?」
「這明明才過了幾個月……」
她死死抓著我的手,鼻涕眼淚蹭了我一手。
好惡心。
我想推開她,卻已經沒有了力氣。
直到病房裡響起腳步聲。
我費力地抬頭去看,卻看見了周錚。
他走到林妍身後,拍了下她肩膀,「妍妍,走吧。」
「我不走!」
林妍幾乎將臉都埋在我手臂上,「我要留在這裡陪他……」
她哽咽,「季朝俞都快死了,我怎麼可能再扔下他一個人……」
胃裡疼得厲害,連帶著嗓子也疼。
其實我好想說。
你還是留我一個人清淨清淨吧。
周錚臉色很難看,「林妍,你一直拖著不肯離婚,好,我給你時間,可現在呢?」
「難道他不死,你就在這破醫院和他耗下去?」
「對!」
她紅著眼吼,「我就要跟他耗到底,我死也不離婚!」
「好。」
周錚怒極,連說了三個好,「林妍,你看看清楚,他一個要死的替身而已,有什麼……」
話沒說完,林妍便重重扇了他一巴掌。
又脆又響。
林妍身子顫抖得厲害,「你滾!」
兩人徹底鬧崩,周錚摔門而去。
這病到了後期,總覺著五髒六腑都跟著疼。
我縮在床上看戲。
她們林家人,可能都挺愛甩人巴掌的。
18
林妍又來了。
她將保溫盒放在我床頭,擰開,滿屋的雞湯香。
「喝一點吧,」她輕聲說道,「我專門替你熬的。」
「我和我媽學了好久,煮了幾隻雞練手,才勉強熬好。」
我閉著眼,聞著雞湯味,有些反胃。
她盛了一勺湯,遞到我嘴邊,「你嘗嘗……」
「嘔……」
雞湯味順著鼻子往裡鑽,我沒忍住,趴在床邊,吐了。
穢物濺到她裙上,林妍向來有潔癖,可她沒躲。
她紅著眼扶我,「季朝俞,你怎麼了?」
「血……有血!」
耳邊盡是她的尖叫聲,「護士!護士快來!他吐血了……」
有什麼大驚小怪。
又不是第一次了。
花姐很快跑來,一邊檢查我的狀況,還要一邊安慰林妍,「沒事,隻是嘔吐物裡帶了些血。」
「先讓他穩定一下。」
走時,看見床頭櫃上的雞湯,花姐皺眉,「這種太過油膩的湯,以後別再給他喝了。」
林Ťŭ̀₇妍咬著唇,「好……」
花姐走後,林妍坐在床邊,小心翼翼地替我去掖被角。
我已經很久沒有照鏡子了。
而此刻,我在她眼底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我剃了袁天剛同款的光頭,瘦的幾乎脫了相,面如枯槁。
真難看。
林妍試探性地來握我的手,「季朝俞,我和周錚斷了。」
「真的。」
她又哭了起來,「我一直不肯離婚,就是怕自己後悔。」
「我知道,我不該兩邊遊離的,又想彌補年少時的遺憾,又貪戀你對我的好,我媽說的沒錯,我真的後悔了……」
「其實,那天我問你雞湯的做法,根本不是做給周錚,我就是忽然很想聽聽你的聲音,又找不到借口,才故意問你雞湯。」
「還有那天的日記本……季朝俞,你日記本裡寫的女生是我嗎?」
我閉上眼。
體內的絞痛拉扯著每條神經都打顫。
我說不出話。
隔壁響起了袁天剛的聲音,「喂,前妻姐,你看老季都疼成那樣了,你放過他吧。」
「是我,是我,他日記裡寫的人是我行了吧?」
19
冬日漸盡。
我的生命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