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感受到自己的虛弱,也對死亡漸漸有了接受能力。
可是,在死之前,我還要做一件事。
我託林彭幫我擬了離婚協議書,打印好,送來醫院。
林妍趴在病床邊睡著了,我將她推醒,「看看吧。」
「沒問題的話……籤字。」
病床搖起,我倚著床頭坐著。
林妍盯著離婚協議書發了會呆,忽然激動,將協議撕了個稀爛。
「我不同意!」
「季朝俞,」她紅著眼看我,「我說過,即便是死,我也不肯跟你離婚!」
我笑笑,卻因著這個細微動作牽扯的渾身都疼。
看了林彭一眼,他會意,又從文件夾裡拿了一份協議出來。
「我讓林彭打印了二十份,你隨便撕。」
一份全新的協議書遞到了林妍面前。
她哭著,又撕了。
可是。
她到底是沒那麼多力氣,撕了八份協議書後,她盯著滿床的碎紙,忽然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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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朝俞,你都這樣了,還一定要和我離婚嗎?」
「是。」
因為疼,我每個字都說的很艱難,「死也要離。」
「為什麼?」
「對我而言……婚姻的前提是愛,Ṫúₐ可我不愛你了。」
「這段婚姻,全是背叛和不堪。」
「它太讓我惡心了。」
林妍紅著眼望我,眼底的光一點一點,湮滅殆盡。
她捂著臉,忽然崩潰大哭。
病房裡回蕩著她的哭聲,經久不息。
不知過了多久,她止了哭聲,顫抖著叫我。
「季朝俞。」
「我成全你。」
說完,她顫抖著,在協議書上籤了字。
手顫得幾次都握不住筆。
而我捏著籤了字的離婚協議,松了一口氣。
這次。
可以清清白白的走了。
不必再背負那樁骯髒不堪的婚姻。
20
早上八點,袁天剛被拉去了急救室。
明明,昨晚睡前他還精氣神十足地給我講笑話。
他罩著松垮的病號服,給我講:
「有一天,小雞對小鴨說,我來追你吧,我要是追到你,你就給我開個追悼會。」
這並不好笑。
可他每次講笑話,都先給自己捧場,樂的不行。
笑到一半,他又嘆了口氣,「老季,你說,就咱倆這孤家寡人的,是不是死了都沒人給咱開追悼會啊?」
一夜過去,我起床時卻發現他陷入了昏迷。
「花姐!」
護士們來推袁天剛時,我顫抖著握住花姐的手,
「花姐……我有錢,多少錢都行,求求你告訴醫生,一定要把他救好……」
花姐拍拍我的手,有些哽咽。
「我知道。」
她轉身跟著眾人走了。
我看著袁天剛空空的床鋪,卻是心裡發慌。
……
我等了很久。
飯沒吃,水也喝不下。
林妍在旁急的都快哭了,「季朝俞,你起碼喝一口水,好不好?」
我推開她。
目光一偏,卻看見了門口走來的花姐。
我心裡一喜,「老袁呢?」
「是不是救好了,一會就能回來了?」
花姐沒說話,眼睛很紅,像是哭過。
其實我看懂了她的沉默。
可我還是不相信。
「你說話啊!老袁那傻逼是不是在門外裝死,等著看我著急呢?」
花姐幾度哽咽,「袁天剛……走了。」
我渾身力氣,都瞬間卸了勁。
我該哭的。
愣了好一會,卻又笑了。
「這孫子。」
說好了沒人給我們開追悼會,都得好好活著的。
他先跑了。
21
老袁的死,帶走了我最後的希望。
我在這座城市生活了八年。
父母去世多年,朋友遠隔千裡,愛人離我ṭūₙ而去,在我最困難,最難捱的日子,是老袁陪著我咬牙走過來的。
我們這對難兄難弟,都沒人護理,難受時僱護工,狀態好時就彼此照應。
是病友,更像兄弟。
化療很疼,藥也苦的要命,夜晚的醫院,更讓人覺著打從心底裡孤獨。
如果不是彼此扶著對方一把,我們絕走不過來。
可是現在。
剩我一個人了。
老袁沒什麼遺物,就那麼幾包偷著藏的破零食,兩件舊衣服。
我出錢,託人給他買了墓地安葬。
隻可惜,以我現在的身體狀態,沒辦法去墓地,更沒辦法給他開追悼會了。
他的遺物裡還有一本日記。
我自作主張地看了。
狗爬字寫了一頁又一頁。
「好疼啊,給自己講個笑話吧,為什麼阿姨從來不流汗?因為阿姨怕留下姨汗……」
「我也好遺憾啊,還沒和暗戀的女孩子說過一句喜歡呢。」
「媽,你騙我。不是說覺著藥苦的時候,講個笑話,笑一下就覺著甜了嗎?為什麼我給自己講了八個笑話,藥還是好苦。」
「病房裡新來了個哥們,比我大兩歲,年紀輕輕就得了這要命的病,真倒霉。不過……害,誰不是呢?」
「笑話快講完了啊……我是不是也快死了?」
「如果有一天我先走了,老季肯定會偷看我日記本,告訴你個秘密吧,花姐的糖在左邊第二個抽屜,以後就要你自己去偷了。」
「……」
日記本很厚。
看的我眼睛直發酸。
看完了一頁頁的狗爬字,我撐著到洗手池邊洗了把臉,然後在花姐來給我打針時叫住她:
「花姐,我給你講個笑話吧。」
可我還沒講,花姐就哭了。
22
老袁死後的第二天,病房裡就多了新的病人。
是一個五十多歲的患癌大姨。
林妍怕我傷心,開始寸步不離地守在病床邊,趕也趕不走。
不知為什麼。
我總覺著,最近身子骨愈發地虛弱了。
看來,可能也要到時候去見兄弟了。
中午困乏,我睡了一會,這一覺昏昏沉沉,竟睡到了傍晚。
我醒時,林妍也趴在床邊睡著了,最近她不顧我的驅趕,每晚都睡在病房的陪護折疊床上,頭發很亂,眼見下方也一片烏青。
我看了會,開口說了近期和她說的第一句話:
「我的日記還在嗎?」
「我想看看。」
林妍驚醒,愣了兩秒,連忙應道:「在呢,我這就回家去取!」
我面無表情,「謝謝。」
林妍轉身向病房外跑去,許是睡得久了腿麻,險些摔倒在地。
穩了下身形,她匆匆跑了出去。
不到半小時,她捧著一本厚重的日記,氣喘籲籲地跑了回來。
「給……給你日記……」
我接過。
拿著日記本,我拜託護工將我扶去了輪椅上。
輪椅是電動的,我自己可以操縱。
林妍不知我要做什麼,連忙跟了出來。
出了走廊,下了電梯。
我裹緊外套,去了醫院樓後的空地。
將日記本放在地上,我從外套口袋裡掏出火機,毫不猶豫地將日記點燃。
火舌瞬間吞沒了紙張。
厚重的日記本,一張接著一張湮滅在火焰中。
林妍愣了下,忽然尖叫一聲,撲過去搶日記本,「不要!」
她伸手去拿,卻被翻騰的火苗燙到,猛地收回了手。
「不要啊……」
她脫了外套要滅火,卻被我攔下。
我已經虛弱到了極點,卻仍不肯讓步。
「林妍,這是我的日記。」
「可是……」她帶著哭腔,「這是你寫給我的日記啊……」
「這是你唯一留給我的東西了,我知道你不肯原諒我,可是,季朝俞,你總不能連個念想都不給我留吧……」
我淡漠地看著她。
日記本已經徹底點燃。
看著那個承載著我所有青春的日記本化為飛灰,我莫名地覺著輕松。
我笑了笑,糾正她剛剛說的那句話。
「這本日記不是寫給你的。」
是寫給當初的林妍。
那本陳舊的日記,就這樣在我面前燒為灰燼。
我繞開她,艱難地操縱著輪椅,朝醫院裡行去。
在生命不得不走到盡頭時,能斬斷一切過往,一身清白的走。
我很開心。
身後響起林妍的哭聲,崩潰又絕望。
然而,我還是沒能回到病房——
行至大廳時,我忽然眼前一黑,從輪椅上栽了下去。
耳邊盡是尖叫聲。
好吵。
比老袁的笑話還吵。
怎麼人到快死時還能感覺到疼呢。
好疼啊。
要不,我給誰講個笑話吧?
老袁曾給我講過的,小雞要追小鴨,還是小鴨要追小雞來著?
反正,誰追到了,就給他開追悼會。
好冷。
眼前明明一片漆黑,可我卻似乎看見了多年未見的父母。
他們沒有白頭發,背也沒有佝偻,仍是當年去世時的樣子。
爸,媽。
兒子撐不住了,來陪你們了。
23
林妍番外
當初我對季朝俞一見鍾情,是因為,他有一張和周錚七分相像的臉。
我知道,替身是戀愛裡賦予對方最不道德的身份,可我還是忍不住,我太想周錚了。
我靠近他,撩撥他,然後,在周錚朋友圈官宣女友那天,我喝醉了,以家裡催婚為由,問季朝俞要不要和我結婚,搭伙過日子。
他竟毫不猶豫的同意了。
可真傻。
9 月 26 日,我和季朝俞領了結婚證,開啟了我們長達七年的婚姻。
他待我一直很好,寵我哄我,事事以我為主,他有的全都是我的,沒有的,他拼了命也會賺給我。
結婚七年,我甚至沒做過一次家務。
我越來越被身邊的這個男人吸引,很多時候,我甚至徹底忘記了,我當初嫁給他,隻是因為那張和周錚相像的臉。
可是。
身在其中的人,總是看不清楚的。
直到後來,我為了周錚離開他,才發現……
其實,我早就已經放下了周錚。
放不下的,不過是當初被甩時壓在心底裡的執念。
可是,已經晚了。
我們曾經的家,被他賣了。
聽說,他在賣之前,砸掉了房子裡的一切,他毫不猶豫,毀掉了我們所有關於過去的記憶。
一定是恨極了我吧。
後來,我在醫院見到他。
他瘦得幾乎沒了半點肉,憔悴的厲害,那個記憶中溫和儒雅的男人,此刻卻仿佛風一吹就要散了。
我心疼得宛如刀割。
可他甚至都不願再見到我。
為了讓我籤字,他準備了二十份離婚協議。
他說離婚,死也要離。
聽見他說那句話時,我恨不得殺了當初的自己。
後來。
我隻能自我安慰,起碼他是愛過我的。
那本厚重的日記本裡,一筆一劃記著的,都是他曾愛過我的證據。
可是……
那本日記,也被他親手燒了。
他明明已經那麼虛弱,明明連走一步路都很吃力,卻仍要強撐著,一步步走出病房,去醫院樓後的空地燒了日記本。
那天的火光中,我終於看清了他看向我時的眼神。
淡漠中夾雜了真切的厭惡。
燒了日記,他坐著輪椅艱難的離開。
然後。
就再沒回來。
被病痛折磨了那麼久,也許,死對於他而言,也是一種解脫吧。
可是,在死之前,他想做的唯一一件事,卻是燒掉那本曾經記載他愛意的筆記本。
我想,我的心也一同死在了那簇火中。
季朝俞死後,我整日渾渾噩噩。
可我沒想到,季朝俞死後,周錚卻又纏上了我。
他這人過於盲目自信,回國後根基尚未穩,便急迫投資。
最後一虧再虧,公司很快便因無法周轉而瀕臨破產。
這時,他又來找我,紅著眼求我幫忙。
看著這個曾在我心裡佔據多年位置的男人,我卻隻覺著打從心底裡的反感。
如果不是他……
也許我和季朝俞會生活得很幸福吧?
直到這一刻,我才不得不承認,從能力到性格,他處處都不如季朝俞。
周錚想要讓我挪用公司賬戶的錢幫他度過難關,我冷冷拒絕,
「你難道不知道,公司現在已經和我沒關系了嗎?」
「我從公司一分錢都拿不到,更何況是挪用公戶。」
「怎麼可能?」
周錚焦急地攥著我的手,「你們隻是籤了離婚協議而已,季朝俞人都死了,他留下的所有都是你們的,就算他把他的那份捐出去了,這公司也還有你的一半!」
「妍妍乖,你再幫幫我,這錢你就當作是借我的,等公司周轉過來了,我會還的。」
「隻要你幫我度過這一關,我們就結婚,好不好?」
他的急迫都寫在了臉上, 甚至還想把我往懷裡按。
「你瘋了吧?」
我重重推開他,「周錚, 咱們早就沒關系了, 還要我再說的清楚點嗎?」
「別再來糾纏我了,我早就什麼都沒有了。」
提到傷心處, 我忍不住苦笑一聲, 「季朝俞死之前早就做好了規劃, 房子, 存款, 公司……都沒我的份。」
就連他曾經寫給我的日記都要強撐著燒掉, 又怎麼可能把財產留給我一分?
周錚雙眼猩紅。
「當我傻嗎?」
周錚冷笑, 「季朝俞那麼愛你, 他會一分錢不給你留?」
「走,帶我去你們公司!」
說著,周錚打開停在路邊的車門,不由分說地將我塞了進去。
他速度很快,我去開車門時,車門已經被他鎖住。
「放我出去!」
周錚將油門踩到底,車開的方向是公司所在。
他真的瘋了。
車門打不開, 我連忙掏出手機報警, 「喂, 我要報……」
周錚罵了聲, 伸手來奪手機, 我用力將身子側轉過去,擋住他的手。
然而。
爭執時,周錚的車闖了紅燈,直直撞向了對面的貨車——
轟!
一聲巨響後, 我徹底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 這次換我躺在了病床上。
病床邊,我媽雙眼通紅, 幾乎是一夜白了頭。
她告訴我說, 那場車禍裡, 周錚當場身亡。
我沒死。
可是, 卻可能再也無法下床。
雙腿還在,卻都已失去了知覺,甚至連基本的上廁所都無法感知。
得知這個消息後,我很久都沒有說話, 哭哭笑笑,眼前卻反反復復浮現出季朝俞的臉。
耳邊是我媽悲愴的哭聲,她哭著說都是報應。
我扯了扯嘴角, 卻笑不出來。
是報應吧。
所以我才落得如此下場,沒有房子,沒有公司, 沒有存款。
也沒有了季朝俞。
我留了一張季朝俞的兩寸照片,每晚睡時都會放在枕下,可是,我卻一次都沒有夢見過他。
就連在夢裡, 他都不願見我一眼。
無數個夾雜著悔恨的夜晚,我從夢中哭著醒來,才終於接受一件事。
季朝俞。
他是真的不愛我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