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凱旋,帶著從平朝掠來的金銀、糧食、女人。赫拉人在草原上徹夜歌舞,歌頌英勇偉大的王爺元修。
慶功宴上,王爺喝了三壇烈酒,吩咐我:「讓南妃來跳個舞。」
南妃跳舞很美,柔若無骨的腰身,搖曳靈動的姿態,過去一年在很多次酒宴上取悅過王爺和他的將士們。
現在回想起來,每次她跳著那樣明媚的舞時,帶著怎樣黯淡的心情。
王爺出徵這一個月,南妃身體養回來了。她洗漱幹淨,重新穿上平朝宮廷的粉色衣裙,美若草原上的格桑花。
她在篝火邊舞著,美如天仙,我卻不忍卒看,她是希望王爺戰敗的,現在卻要為他的勝利而舞。
王爺端著酒碗,欣賞著美人舞姿,嘴角邊噙著笑。
而我隱隱覺得,這笑容裡帶著一絲殘忍。
南妃一曲舞畢,眾人拍手叫好。王爺示意眾人安靜,沉聲道:「南妃,本王有一樣禮物賞你。」
南妃行過禮,平靜地說:「謝王爺。」
她很倦了。
侍衛端著託盤走到南妃近前。託盤上放著一個方盒子,南妃拿起盒子,打開蓋子,看了一眼盒中之物,發出悽厲的尖叫,把盒子扔得遠遠的。
東西從盒子裡咕嚕嚕滾出來。竟是個年輕男子的人頭,發髻散亂,雙目圓睜。
南妃劇烈地發抖,面色慘白如雪。
王爺啜了一口酒:「怎的,沈靖吟的首級,愛妃不喜歡?」
啊,我這才知道,南妃口中「用兵如神」的沈靖吟將軍,竟被我們王爺取了首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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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妃該是怎樣的心情啊!
她顫抖了一會兒,終於平靜下來,啞聲道:「王爺莫要跟妾開這樣的玩笑,哪個女孩子家家,會喜歡人頭?」
語氣裡有一絲驚恐,一絲責怪,一絲嬌嗔,卻沒有一絲一毫怨恨。
王爺哈哈大笑:「是我唐突佳人了,本王的錯,本王的錯!來人,快把這人頭拿走,喂狗。」
「慢……慢著。」南妃忽然道,「還是……送回平朝吧?妾聽聞沈家是大戶人家,財力雄厚,王爺可以用他的首級,跟沈家換銀子。」
王爺笑得更開懷:「還是愛妃妥帖,懂本王之需。行,就按她說的辦,讓沈家出十萬兩銀子,換沈靖吟的首級。」
宴會繼續進行。南妃坐到了王爺身邊,他緊緊摟著她,珍愛如失而復得的寶物。
這位假公主,終於復寵了。
七、
月亮落山了,宴會散場了,將士們拿著分得的戰利品滿意而歸,王爺抱著南妃進了帳子。
皆大歡喜。
半夜,卻橫生意外。
意外發生在王爺的帳Ṫũ̂ₚ子裡。王爺被行刺了,「刺客」不是別人,正是南妃。
我跟隨士兵闖進王帳,看到王爺衣衫不整,腹部插著一根發簪,血從指縫往外冒。南妃縮在炕角,手上沾著血,目光銳利警惕,像一隻兇狠的小野貓。
王爺呵斥我們:「誰讓你們進來的?滾出去!」
我們猶豫了一下,退出帳子。王爺的傷對他來說應無大礙,我倒很擔心那隻「小野貓」,她怕是活不過今晚。
何苦啊,南妃你是何苦。
我站在帳外,聽著裡面的對話。
王爺問:「你瘋了嗎?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南妃答:「你殺了沈靖吟,我便要殺了你。」
王爺道:「看來本王聽到的傳言沒錯,你果然和他有瓜葛。」
南妃道:「對,沒錯,他是我的心上人。要不是你,我早已嫁給他了。」
我一驚,原來,沈靖吟便是她曾經山盟海誓的戀人啊。
她等了那麼多年,等著做他的新娘,卻不得不為了平朝的三年太平,親手燒了自己的嫁衣。我想,在赫拉的每一個夜晚,她肯定都在期待著,有朝一日沈靖吟將赫拉人打敗,把她接回家去。
可惜,事與願違,琉璃夢碎。
之後王爺什麼都沒說,我隻聽見南妃歇斯底裡的尖叫:「不要碰我!滾開!你這個禽獸!」
我不忍再聽下去,兀自走開。
八、
第二天,王爺照常出去騎馬打獵,仿佛昨夜什麼都沒發生過。
南妃傾盡全力往他腹部插的那一下,對他久經沙場練就的銅鐵身軀來說,就跟撓痒痒似的。
我進到王帳裡,看見南妃躺在羊毛毯裡,渾身青紫,氣息微弱。我給她蓋上被子,喂她喝了口水,她悠悠醒轉。
一睜眼,豆大淚水便洶湧而下。
那天她在我懷裡哭了很久,先是默默飲泣,接著痛哭出聲,直至撕心裂肺。人與人之間的苦痛並不相通,我再怎麼想象,也無法切身體會她的痛苦,隻能摸著她的長發,輕聲哄慰:「好了,沒事了,都會過去的。」
我並非敷衍她。我真的相信她可以挺過去,事已至此,王爺都沒有殺她,她還能活著,活著就有希望不是嗎?
如我所料,這場風波漸漸平靜了。
南妃鬧過這一頓後,就乖了很多。王爺也沒再追究,依舊把她當平朝公主一樣寵著。甚至,當我們問起要如何處置沈靖吟的人頭時,王爺不假思索便說:「依舊送回平朝,跟沈家換銀子。」
王爺果然是王爺,什麼事都不必跟銀子過不去。
確實,在他多年的苦心經營下,曾經貧瘠窮困的赫拉,越來越強大富饒。
入秋時,南妃有了身孕。
王爺很高興,拉著她的小手說:「若你生下王子,本王便讓你當王妃。以後就算平朝的真公主來了,也隻能當側妃,侍奉你。」
南妃愣了一下,連忙謝恩。
她已經接受現實了。王爺總歸還是要打平朝的,從平朝搶更多的銀子。如果平朝交不出銀子,就要交出公主。下次必須是真公主,王爺沒那麼好糊弄了。
其實王爺不好女色,他還覺得養女人費錢。但公主不一樣,把平朝公主要過來做他的寵物,就是把平朝的尊嚴碾在腳底下,打擊平朝的士氣。
話說回來,現在的形勢,對於南妃來說更有利。她不是真公主,倒成了她的優勢。因為她生下的王子沒有平朝趙氏皇族的血統,長大以後帶著赫拉將士去踐踏趙氏江山,心中不會有任何負擔。
南妃冰雪聰明,對腹中孩兒很上心,以前她不愛吃牛肉,不愛喝羊奶,現在為了孩子茁壯成長,她吃什麼都很香。
王爺想和她親熱時,她嬌羞地推開他:「當心傷了孩子。」
我背地裡跟她開玩笑:「您總不讓王爺碰,當心他忍不住,去找別的女人了。」
她正在仔細縫制小孩的衣服,隨口道:「怎麼會,王爺不是那樣的人。」
不管她說得對不對,反正我知道,整個赫拉,王爺都找不出第二個像她這麼美麗動人乖巧的女人了。
隻是不知那位真正的華陽公主趙紈,會不會比她更加美麗,更加動人,更加乖巧。
九、
來年初夏,草長鶯飛。南妃臨盆。
月份不足,難產。
王爺在百裡外的獵場練兵,聽聞南妃難產,連夜快馬加鞭趕回來。
他走進帳子,被滿眼的血色嚇到了。床上,地上,全是血。床上的人兒氣息奄奄,如同一尾脫了水的魚。
他握緊她的手,假裝沉著地說:「趙紈,挺住。」
他依舊喚她趙紈,平朝華陽公主的名諱。
「王爺……」她翕動著嘴唇。
「我在。」
「王爺答應我一件事,我就能挺住。」
「你講。」
「請王爺信守盟約,三年不對平朝用兵。」
王爺沒有回答。
他再怎麼喜歡南妃和她的孩子,也不至於被衝昏頭腦。
南妃咬著牙,又忍過一波劇痛,氣喘籲籲道:「平朝,平朝也有我的父母家人。我不想我孩子的父親,去傷害他們……」
王爺神色微變,這話戳中了他的軟肋。
很多年前,克恣人入侵赫拉,搶走了赫拉的牛羊、財寶、女人,元氏王族幾乎被屠戮殆盡。
元修那時隻有十歲,躲在盛羊奶的木桶裡,逃過一劫。
從那以後,他就立下誓言:一定要讓赫拉強大起來。聚斂天下財富,稱霸赫拉草原。
這麼多年,他堅定踐行著這個誓言。他把目光瞄向富庶又軟弱的平朝,源源不斷從他們那裡攫取財富。
可他從未想過,多少平朝百姓因此遭殃。
赫拉將士每每南下,所到之處皆成煉獄。男人被殺,女人被辱,雞鴨牛羊、糧食金銀統統掠走。赫拉鐵騎踏過的地方,寸草不生。
王爺不在意這些,他騎著高頭大馬,目光望向前方。腳下的平朝百姓如同蝼蟻,不值他回顧。
而現在,正在為他生孩子的這個女人說,她的父母家人,也在平朝。
王爺沒有考慮太久,很快就許下承諾:「好,本王答應你,遵守盟約,三年不打卞京。你現在的任務,就是好好把孩子生下來。」
南妃如釋重負:「謝王爺。」
其實王爺算得很清,距離上次卞京城下之盟已過去兩年,盟約裡約定的三年停戰,隻剩一年。一年,王爺等得起。
天亮時,南妃誕下孩子,是個小王子。
十、
跟隨王爺這麼多年,我從未見他如此開心。他喜怒不形於色,這回卻真真切切把喜悅寫了滿臉。我想是因為他終於又有一個完整的家了,徵戰半生,心有歸處。
他親自為王子舉行了洗禮,賜名「元朗」。
王子的母親南妃,也被正式封為王妃。
為了給王子祈福,王爺甚至釋放了一批平朝俘虜。
南妃,哦不,現在要稱她為王妃,向王爺請求,能否讓俘虜幫她捎封家信回平朝,她想向家人匯報這個喜訊。
王爺同意。
王妃精心準備了一個包裹,裡面有家信,還有一件小王子的肚兜。
我把包裹呈交給王爺,王爺拆開查看,沒發現異樣。就是她的家信有點奇怪,沒跟家人訴說思念,隻有幾行字:
碧藓封枝,點寒英、疏疏玉清冰潔。夢憶舊家,春與新恩,曾映壽陽妝額。綠裙青袂南鄰伴,應怪我、精神都別。恨衰晚,春風意思,頓成羞怯。
平朝人舞文弄墨故作風雅的東西,我看不太懂。
王爺把包裹遞給我,吩咐:「幫她捎回家吧。」
我正準備離開,王爺又叫住我:「再給她家人送點銀子,接濟一下。」
王爺沒有仔細調查過她的家世,他隻是下意識覺得,她一個宮女,家境應該不太好。
我問:「送多少呢?」
王爺想了想:「一百兩吧。算了……五百兩。」
哎喲,王爺平日裡一毛不拔的,這次大放血了。
王爺瞪我:「你偷笑什麼?」
我說:「奴婢替王妃謝過王爺了。」
王爺揮揮手讓我下去。
十一、
小王子出生後的第一年,風調雨順,平安和樂。
王爺不愛出門了,整日陪伴妻兒。小王子聰明活潑,ťŭ⁺長得很像王爺,更令王爺愛不釋手。
王妃倒是淡淡的。父子倆玩得不亦樂乎,她便在旁邊看書,偶爾轉過頭看看他們,目光平和,無悲無喜。
我愈發看不透她。
她每個月會捎一個包裹給娘家人,包裹裡除了家書就是小王子的衣服。王爺會悄悄讓我換個大包裹,裡面塞滿金銀。
現在可真真應了王爺那句話:養女人,太費錢。
害,王爺開心就好。
一年光陰,白駒過隙。
停戰盟約三年期滿,而赫拉也需要錢了。
人們心裡都明白,王爺隨時可能發動戰爭。
但具體什麼時候行動,我們都不知道,這是機密。赫拉騎兵最大的優勢就是速度,神出鬼沒,出其不意,讓平朝軍隊防不勝防。
可能今晚還在草原ţúₖ上載歌載舞,明天就已經打到了平朝邊境。
小王子滿周歲這天,赫拉人燃起篝火,徹夜狂歡,圍著王爺、王妃和小王子唱歌跳舞,把最高的敬意獻給他們。
王爺摟著妻兒,其樂融融。
這樣幸福的一家,誰看了不羨慕呢!
而就在天將亮時,王爺發出號令:向平朝進發!
赫拉勇士放下酒壺拿起刀,騎上戰馬,在王帳附近雲集待命。
王爺走得匆忙,王妃追出王帳,喊了一聲「王爺」。他回過頭望了她一眼,便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她站在熄滅的篝火邊,晨風吹起她的白色裙子,她好像一朵隨時會飛走的蒲公英。
我為她披上袄子。她抓住我的手:「姐姐,你隨王爺一起去吧,你在他身邊照顧,我才放心。」
以前王爺出徵時都會帶上我,沒有我在身邊照顧,他確實會不太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