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好的,王妃在家照顧好自己,我們很快會回來。」
「姐姐,若你們打到了義雄關,給我捎個信吧。」
我來不及問為什麼,就說好。她忽又叫住我:「姐姐,你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嗎?」
朝霞照在她美麗無瑕的臉上,宛如天上下凡的仙子。
「我叫韓清絕。」
韓清絕,原來她有一個這麼好聽的名字。以前我們以為她叫趙紈,後來她的身份被拆穿,也沒有人問過她的真名,王爺也仍舊叫她趙紈。
她姓甚名誰,根本不重要。
十二、
出乎意料,我們的進軍很不順利。
從邊境的浪雲關開始,仗就不好打了。平朝人似乎早就預料到我們要來,做好了萬全準備。每攻克一個城池,我們都付出了很大代價,而平朝人堅壁清野,寧肯把財產和糧食燒毀,也不留給我們。
沒有預想中的滿載而歸,赫拉人不會輕易撤退。王爺這次也發了狠,發誓要打到卞京,把那裡的財富還有公主都收割回去。
金戈鐵馬緩慢向南推進,一直打到義雄關,上次王爺斬殺沈靖吟的地方。
這次守衛義雄關的是個年輕小將軍,清秀文弱,一看就是卞京的花ťŭ₋房裡養出來的幼苗,還沒有經歷過狂風暴雨的吹打。
他用長槍指著王爺,怒喝道:「元修,你還我的姐姐!不然,休想活著回去!」
王爺輕蔑道:「你這小子是誰?你姐姐又是哪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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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將軍到底不夠沉穩,被王爺一激,就自報家門:「我是韓沉風,我姐姐叫韓清絕!」
「韓沉風?韓清絕?一個都沒聽說過。」王爺不當回事,隨口問身後將士,「你們誰把這小男娃的姐姐搶走了?」
大家哄笑。這些年,赫拉人擄走了無數平朝女子,她們有的被折磨至死,有的成了奴隸,有的為人妻妾,她們與赫拉人生下的孩子都成為赫拉的一員。平朝,是她們再也回不去的故鄉。
無人關心她們是誰。
我要不要在這時候告訴王爺,韓清絕是被誰「搶」走的。
我想起來,王妃第一次請我把包裹捎給家人,我問她家在哪。她毫不避忌地說,捎到義雄關就行,她有一個弟弟在那裡。
我問她:「要把他接到赫拉來嗎?」
「不用,一個調皮的小男娃,來了讓人頭疼。」她輕描淡寫。
沒想到,她口中「調皮的小男娃」,接了沈靖吟的班,當上了守衛義雄關的將軍,成為赫拉的敵人。
更沒想到,這個看上去稚嫩、衝動的少年,打起仗來很有一套。
他善指揮,有謀略,身先士卒,豪氣幹雲。他率領士兵奮勇抗擊,一次次擊退赫拉人的進攻。
王爺十分頭疼,從赫拉調兵增援,發誓要踏平義雄關,殺到卞京去。
隨著赫拉援兵增多,義雄關守軍減少,韓沉風漸漸支撐不住。
勝敗將定。韓沉風怕是會重蹈沈靖吟的覆轍。
我猶豫了很久。我該把王妃的真實身份告訴王爺,還是把義雄關的戰況告訴王妃?王爺和王妃,我該偏向誰?
他們兩個,都是我極愛的人。
我設想,如果王爺將韓沉風的人頭斬落,當做「禮物」送給王妃,她會怎麼樣?
她會恨死他,生生世世。
被她恨著,他也一定不會好過吧。
我不再猶豫,給王妃捎了封信:「王妃,義雄關將破,請勸您弟弟盡快投降,求王爺留他活命。」
十三、
是夜,風疾星淡。
赫拉將士準備趁夜發動新一輪進攻。
這時,有士兵匆匆進來,遞給王爺一封信。王爺看後,臉色大變。
他在帳子裡來回踱步,焦躁不安。我忍不住問他:「王爺,發生什麼事了?」
他憂鬱地望著我,仿佛接下來要說的話很難啟齒。
「琪齊……王妃和王子,失蹤了。」
「啊?怎麼會這樣?」
「現在還不知具體情況。可能是被克恣人綁架了,那伙狗東西,趁本王不在,幹這種下流勾當,本王非扒了他們的皮不可!」
「那現在怎麼辦?」
王爺思忖片刻,下了決心:「琪齊,咱們速速回一趟赫拉。」
在戰事關鍵時刻,王爺離陣,非同小可。他讓副將堅守,圍住義雄關,先不要貿然進攻,等他回來,謀定後動。
夜裡,王爺帶著我和幾名親衛,悄然離開義雄關。
一路上,王爺馬不停蹄,幾乎不吃不喝不睡。
狂奔五個晝夜,終於回到赫拉王帳。
王帳已亂作一團,所有人找了很多天,都沒有找到王妃和王子的下落。
王爺帶回的獵犬對王妃的氣味比較熟悉,靠著它引路,我們來到了王帳百裡外的懸崖邊。
獵犬對著懸崖狂吠,王爺的臉色愈發蒼白。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王爺吩咐:「拿繩索來,本王要下去查看。」
眾人勸王爺不要親自下去,懸崖太深,很危險。王爺不理我們,兀自在腰間系好繩索,踩著崖壁下去了。
我們在上面拉住繩索,默默等待。
過了很久,懸崖之下,傳來王爺撕心裂肺的痛嚎……
十四、
我有罪。
我不該把義雄關將破的事告訴王妃。
我以為她會勸弟弟投降,求王爺手下留情。
沒想到,她竟然抱著小王子,跳崖自盡。
菟絲草一樣柔弱婉轉的女子,竟有如此剛烈的骨頭。
她不願看到弟弟投降,也無法接受他可能被王爺斬首的結局。於是選擇這種決絕的方式,了斷自己,也毀掉王爺。
而平朝,僥幸渡過一劫。
王爺心神大受幹擾,無法再回義雄關坐鎮指揮。義雄關的赫拉士兵群龍無首,軍心大亂,韓沉風趁勢出擊,把赫拉軍隊打得支離破碎。
當時出徵的五萬騎兵,逃回來的隻有數千人。
韓沉風一路追入赫拉,迫使赫拉人放棄水草豐茂的南部草地,向北遷移。
在兩軍最後一次對壘時,韓沉風又要求王爺交出韓清絕。
此時王爺已經知道韓清絕是誰了。他哈哈大笑:「一個銅板,換你姐姐一具全屍,怎麼樣?」
後來,在收拾王妃遺物時,我發現了她的遺書,字跡潦草,語句零碎,應是心情極度凌亂時寫就。
「郎為靖吟,妾本清絕。妾嫁仇敵,郎守邊關。郎死沙場,妾獨苟活……不願吾兒,毀我家國。唯有一死,了我罪孽……」
下面附了半闕小詞:
「惱和靖吟魂,自來清絕。斜傍勁松,偷倚修篁,總是歲寒相識。綠蔭結子當時意,到如今、芳心消歇。小橋夜,清愁倦陪澹月……」
再後來,我了解了更多關於韓清絕的事,再根據我自己的回憶和推測,拼湊出了她的真實一面。
她代替華陽公主和親的那一年,沈靖吟遠走義雄關。
她在敵營婉轉承歡,他戰死沙場。
她為赫拉王生兒育女,心卻從未和王爺一起。
每次她給家人捎去包裹,都把有關赫拉的秘密情報縫進小王子的衣服裡,所以平朝人才會提前防備赫拉,導致這場仗我們打得極其艱難。
其實她根本沒有家,弟弟韓沉風是她唯一的親人。
當初她替公主和親,隻為了給平朝換取三年喘息。因為平朝皇帝信心滿滿地跟她講,隻用三年,就能養出精兵,抵御赫拉人的鐵蹄。
可赫拉人一離開,平朝君臣又歌舞升平,不思進取。她眼睜睜看著,一遍遍邊關破,一次次生靈塗炭,平朝的大好河山,搖搖欲墜。
她的人生,毫無意義了。
她能做的都做了,真的做不了別的了。她看著自己的兒子,這個叫元朗的王子。他長大後,也會帶著赫拉騎兵,踐踏她的故土家國。
她不能忍受,隻能抱著他一起去死。
她對娘家故國何其深情,又對自己的夫君和兒子何其殘忍。
她忠孝兩全,卻無情無義至極。
十五、
韓沉風死在兩年後。這個抗擊赫拉的平朝英雄,沒有戰死沙場,而是被平朝佞臣讒害,死在天牢裡。
他死後,平朝再無良將可用。
又過兩年,赫拉大軍衝破義雄關,打到卞京城下。
卞京又派使臣議和,願上貢一百萬兩銀子換取和平。
一開口就是一百萬兩,真是今非昔比。
可是,今日王爺也不是昔日王爺了。
他依舊愛銀子,但更愛這金銀遍地的富庶江山。
他斬了使臣,殺進卞京。趙氏皇族二百人被俘,平朝覆滅。
華陽公主被送到了王爺面前。
我見了真人之後挺失望的。相貌平平,木訥內斂,懦弱膽小。王爺問她話,她卻隻知道哭。
我想,平朝人真走運。幸好當年他們送來的是韓清絕,不然王爺也不會受這麼大幹擾,平朝的覆滅會來得更早一些。
王爺難得耐心,勸慰華陽公主:「趙紈,別哭。」
「趙紈」二字從他嘴裡說出,熟稔中帶著一絲溫柔。他很久很久沒有叫過這個名字了,但有多麼念念難忘,隻有他自己知道。
有一次,我聽他在睡夢中叫了一聲:「趙紈!」
韓清絕這個名字他從未提過,在他心裡,那個女人就是趙紈。或者對他來說,她是誰並不重要。
在她死之前,他都未真正關注過她。她的名字,她的家世,她的追求,她的執著,她的失落,她的絕望,他一概沒有上過心。
隻有她死了,帶著他的孩子跳下懸崖,他才真正把這個女人銘記。
十六、
我問華陽公主趙紈,韓清絕真的隻是宮女嗎?
趙紈說,清絕出身璐州韓家。
我一驚。璐州韓家?璐州韓家!
如今赫拉人的青年一代,已經不太了解璐州韓家了。但在很多年前,璐州韓家是赫拉將士的噩夢。這個將門世家,在長達十五年的時間裡,築起一道銅牆鐵壁,把赫拉人牢牢擋在邊關之外。這都是我小時候聽長輩們講的。
直到後來,元修成為赫拉王,才一點點打破韓家的不敗神話。
當韓家最後一個將軍死在赫拉人刀下,這個家族徹底銷聲匿跡,赫赫功勳湮滅於歷史沉沙。
那一年,韓家十三歲的孤女被接入宮中,在華陽公主身邊侍奉。
五年後,她代替公主和親。她青梅竹馬的未婚夫沈靖雄憤然離開卞京Ṫų⁸,去守衛義雄關。有人感慨這對男女的悲情命運,便作了一首詞,在卞京流傳甚廣。韓清絕寄給家裡的第一封書信裡那幾行話,是這首詞的上闕,她在遺書裡寫的那幾行,是詞的下闕——
碧藓封枝,點寒英、疏疏玉清冰潔。夢憶舊家,春與新恩,曾映壽陽妝額。綠裙青袂南鄰伴,應怪我、精神都別。恨衰晚,春風意思,頓成羞怯。
猶念橫斜性格。惱和靖吟魂,自來清絕。斜傍勁松,偷倚修篁,總是歲寒相識。綠蔭結子當時意,到如今、芳心消歇。小橋夜,清愁倦陪澹月。
她在用這首詞提醒弟弟和她自己,莫忘國仇家恨,莫對元修手軟,替沈靖吟報仇,替韓清絕雪恨。
「惱和靖吟魂,自來清絕。」我記住了詞中的這一句。沈靖吟,韓清絕,到底吟成了絕唱。
那個女子和她的名字一樣,美妙至極,悽清至極。
十七、
在整個故事裡,我們赫拉人最大的失誤,就是沒料到璐州韓家還有後人幸存。我們一直太大意了,太輕視韓清絕了。
除了冒充公主,其實她從未跟我們說過謊。她把關於自己的很多真實細節淡然袒露,我們都沒有回過味來。
如果當初王爺認真一點,調查一下她的家世,他肯定會立即殺掉她,絕不讓她為他生兒育女,更不會撤掉心防,把自己的柔軟脆弱都暴露給她。
因為,無論赫拉人徵服多少平朝女子,都永遠徵服不了璐州韓家的女子。她的祖父、父母、兄長、姐妹皆死於抗擊赫拉的戰爭中,她的血液裡流淌著永生永世無法洗去的仇恨。
這一次,王爺沒有帶著銀子和公主回草原。他留在卞京,建國稱帝。
真華陽公主趙紈才是真菟絲草,哭哭啼啼著攀了新主,很快獲得寵愛,被封為妃子,繼續享受榮華富貴。
我也得到了一個封號,作為多年追隨主子的犒勞。
除趙紈和我以外,後宮沒有幾個女人,王爺做了皇帝以後依然摳門,覺得養後宮太費錢。
他的皇後之位一直空缺。
後來有一年,華陽公主生下一個男孩,皇上賜名「元朗」。那日,他抱著孩子,露出久違的笑容,對華陽ṱŭ̀₎公主說:「趙紈,你看,咱們的小王子,回來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