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夫君失憶了。
失憶前,他顏如霜雪,孤高淡漠。
失憶後,他斯文有禮,溫柔體貼。
我對他說:「我是你的妻子,你很愛我。」
前半句是真的,後半句卻是假的。
1
裴知術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
星子暗淡,明月高懸。
我原本正拿著帕子給裴知術擦臉。
忽然見他長睫晃了晃,緩緩睜開眼睛。
他臉頰有些蒼白,神色也茫然,在昏暗的燈火下顯出幾分脆弱。
我下意識放輕聲音。
「你醒了?感覺還好嗎?」
裴知術安靜地看著我。
半晌,他張開嘴唇,沙啞著嗓子問:「你是誰?」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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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知術失憶了。
大夫看過,說是因為腦內有瘀血,能否恢復不好說。
我讓丫鬟去送大夫,自己則坐回床邊。
裴知術的眉微微皺著,大概是不舒服。
我便給他揉了揉,把皺褶揉散了。
「是什麼都不記得了嗎?一點點都想不起來嗎?」
裴知術道:「也不是,有些模糊的片段,隻是記不真切。」
「沒關系,我來告訴你。」
我跟他道:「你叫裴知術,今年二十又八,是本朝丞相。
「昨日外出時,你遇到了刺客,打鬥中不慎傷到了頭,睡到現在才醒。」
我給他撥了撥碎發,幾乎沒有猶豫,我又接著道:
「這裡是我們的家,我是你的妻子,我們成婚兩年了,你很愛我。」
3
失去記憶的裴知術乖乖聽著,等到我說完,他便開口叫我:
「夫人。」
我失笑。
「你不這樣叫我,我叫宋相宜,你總是叫我相宜。」
裴知術從善如流:「好的,相宜。」
或許是因為,我是裴知術醒來見到的第一個人,所以他對我極其信任。
我說什麼他都相信。
可其實,我在騙他。
我們的確是夫妻,但,他愛的人並不是我。
4
裴知術喜歡的,應當是青梅竹馬的昭陽郡主。
她姿容清麗,冰雪聰明,繪得一手好丹青。
她和裴知術自幼就一起念書,一起玩耍。
幾乎所有人都默認,他們以後是要成親的。
我見過裴知術和昭陽郡主在一起的模樣。
大約是七八月份,他們在一棵杏樹下摘杏吃。
那杏樹不算太高,隻是低處的杏子都被別人摘光了,隻能去摘高處的。
昭陽郡主伸長了胳膊,踮起腳,還是夠不到。
她也不惱,隻是噘Ťṻₗ噘嘴巴,求助地看向裴知術。
5
裴知術這個人,向來是心思深沉,不苟言笑。
我們成親兩年多了,他對我也是守禮有餘,而親近不足。
可是那日,昭陽郡主都沒有說話,隻是眼巴巴地望著他。
他就縱容地抬起手,將高處的杏樹枝拉低。
昭陽郡主摘到了杏子,開心地彎起眼睛。
夕陽斜照,紅霞漫天。
光線穿過杏樹葉,好像把他們的身影描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
他們的確很般配。
可是般配有什麼用呢?
裴知術還不是娶了我。
6
裴知術失憶後,整個人變得溫和許多。
他整日賴著我,非要聽我們以前的事。
這著實有點為難人。
我們以前哪裡有什麼事值得聽呢?
若說青梅竹馬、兩情相悅,那是他和昭陽郡主。
若說婚後恩愛、如膠似漆,那也與我們無關。
我能給他講什麼呢?
看著眼前這雙略帶懵懂的、天真而好奇的眼睛,我的心忽然顫動了一下。
他現在什麼都不記得,無論我說什麼,都會成為他新的記憶。
就像是一張白紙,我怎麼畫,白紙就會變成什麼樣。
想到這裡,我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
「那我給你講講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吧。」
「你對我,一見鍾情。」
7
我給裴知術編造了一個堪稱美好的初遇。
我告訴他,我原本住在蜀地,六年前因父親升遷,才全家搬到京城。
我還告訴他,我來到京城那日,與他在永隆大街迎面而遇,他便對我一見傾心。
平心而論,這謊言並Ţû⁻不高明。
裴知術那樣的性情,怎麼會對別人一見鍾情?
況且,京中誰人不知裴知術喜歡昭陽郡主?
稍稍打聽一下,就能輕易戳破這個謊言。
可裴知術信了。
他聽得津津有味,追問道:「後來呢?」
我繼續編。
「後來,你便常常Ṭüₗ和我見面,搜羅好吃好玩的東西送我。」
「我懂,這是討你歡心,喜歡一個人本就應該這樣。」
「嗯,你還給我送過蓮蓬,有印象嗎?」
這句倒是真的,畢竟高級的謊言需要真假兩摻。
裴知術努力地想了想。
「不太記得……抱歉。」
「沒關系,」我表現得十分善解人意,「我記得就好。」
8
我本想再多編一些有趣的、值得永久回味和記憶的情節。
奈何能力欠缺,到這裡,已經難以為繼了。
隻好匆匆略過,草草結局。
「……總之就是,你對我很好,也是個很出色的人,所以我也喜歡上你了。
「不久後,你就去我家提親了。」
如果說一開始我還有些緊張和自我唾棄。
那麼這會兒,我已經從精神上得到升華了。
真話如何?
假話又如何?
我們是夫妻,我做的這一切,都隻是想讓我們感情更好。
你看,現在我們不是都很高興嗎?
我看向裴知術帶著神採的眼睛,對自己說,我沒有錯。
9
經過我的一通胡言亂語,裴知術完全相信了,我們以前是一對舉案齊眉、親密無間的有情人。
我們度過了很好的一段時光。
時值夏季,梅子金黃杏子肥。
我們去了郊外的杏樹林,邊吃邊摘,最後裝了滿滿一籃子紅杏。
回府的路上,裴知術一手提著籃子,一手牽著我。
美好的夕陽也照到了我們的身上。
鴛鴦湖裡,綠荷相倚,藕花送香。
我和裴知術租了一條木船,被船夫帶著劃向湖心。
嬉鬧過後,裴知術趴在船頭,拔了蓮蓬,為我剝蓮子。
剝開青皮,Ṭų³挑去蓮心,動作細致又耐心。
我高高興興地吃著蓮子,完全沒注意到烈日照在了我的臉上。
直到裴知術把一片大荷葉蓋在我頭上。
他輕拍了拍我的頭頂。
「這會兒日頭太毒,當心曬傷了。」
返程時,裴知術背著一布兜翠嫩的蓮子,我抱著一束粉荷花,一路留香。
10
夜裡,我們也會胡鬧一陣。
裴知術會解開我的衣帶。
見我乖巧地任由擺弄,又稍事停頓。
「我們以前……有過嗎?」
我有點羞赧,不過還是回答道:
「你是說交歡嗎?當然有的。你忘啦,我們已經成親兩年了。」
你不應該問有沒有過。
你應該問有過多少次。
這樣我就可以回答你:很多、很多、很多次。
失憶前的裴知術看著清心寡欲,實則床笫之間從不含糊,總要痛快淋漓才肯罷休。
這導致我常常糊塗,分不清他到底是在乎我,還是不在乎。
大概全京城沒有任何一對夫妻是像我們這樣。
白天不熟,夜裡很熟。
11
這種事都是真實發生的,沒有欺騙他的必要,我就如實說了。
重點控訴他手勁兒太大,沒輕沒重。
裴知術有點內疚,但不多。
慢條斯理道:
「那我這次輕一些。」
我不知道他說的輕是什麼輕,反正我沒覺得輕。
哪怕失憶了,裴知術骨子裡也還是強勢的。
他一邊掐著我的腰動作,一邊附加要求。
「相宜,睜開眼睛,看著我。」
我看著他了,他仍舊不滿意。
不講道理地問:「以前的我好還是現在的我好?」
我真是不知道這種問題有什麼意義,不都是他在折騰嗎?
他笨笨的技術造就了糟糕的床事,還有臉問好壞呢。
我在他胸口撓了一把。
他低頭看看不明顯的抓痕,哂笑。
「小貓爪子。」
12
月上中天,燭火搖曳。
裴知術擦掉我的淚水,撥開我湿漉漉的發絲。
他愛憐地看著我,眼中似有水光。
「相宜,我以前一定很喜歡你。」
我怔愣著和他對視。
我當然希望他是愛我的,可我也明白,這隻是他此刻情緒飽滿所產生的錯覺。
或許,他是把對昭陽郡主的感情錯套在了我身上。
我再次湿了眼睛,卻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為什麼流淚。
我用一個又一個謊言編織密網,把他困在其中,也把我自己困在其中。
我擁有了全部的裴知術。
不是隻有夜裡的相擁,也有白天的親昵。
有共同做過幼稚的事,也無私地分享彼此的悲喜。
我知道謊言終會被戳穿,隻是沒想到會那麼快。
13
他失憶一個月後,下屬和同僚陸續來到府上。
大約是公事已經拖到極限,實在不能再拖。
他們把裴知術架進書房,一待就是個把時辰。
等他們走了,我進書房尋裴知術。
本以為會看到一個焦頭爛額、手足無措的小可憐。
沒想到,他竟四平八穩地坐在桌前,正拿著本公文看。
我翹著脖子看了一眼。
晦澀難懂。
就問他:「還處理得了這些事嗎?」
他「唔」了一聲。
「比想象中簡單。」
聽起來還怪得意的呢。
我忍俊不禁,退出書房,不再打擾他了。
14
一旦有了開始,裴知術就慢慢把公事撿起來了。
他開始上朝,與陛下、大臣們商討政事。
失憶好像並不影響他對事物的判斷。
我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裴知術處理公事的樣子,和失憶前實在太像了。
沉著冷靜,不近人情。
我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已經恢復記憶了。
可是一旦他走出書房,又會再次變成那個隨和的、願意與我玩鬧的裴知術了。
15
這一日沒有朝會,裴知術便去御史臺的一位大人家中議事。
他跟我說好了,最多兩個時辰後就回來。
結果都快三個時辰了,也沒回來。
我放心不下,匆忙帶著丫鬟去尋。
未到半路,就看到了裴知術。
他在路邊一座涼亭裡,正和昭陽郡主說話。
隔得太遠,我聽不清他們說的是什麼。
不過,我看得出,二人相談甚歡。
我腦袋「嗡嗡」響,很害怕她跟裴知術說什麼不該說的。
慌忙扯著嗓子喊:「夫君!!」
16
我大步跑到裴知術身邊,二人已經結束交談。
昭陽郡主饒有深意地看著我,打趣道:
「瞧瞧,話都沒說兩句,夫人便出來找你了,裴大人真是好福氣。」
裴知術笑了笑,跟她道別,拉著我的手離開。
回相府的路上,我觀察了一下裴知術。
他神色如常,並沒有什麼不妥。
我咬了下唇,試探道:「你們剛才在說什麼?看著很開心呢。」
「啊,也沒什麼,就是聽昭陽郡主說起,她與我是幼時玩伴。挺意外的。」
「那,你覺得郡主怎麼樣呢?」
這回裴知術思考了一下。
「想聽真話?」
「嗯。」
「口蜜腹劍,兩面三刀。」
「?」
什麼什麼?
你說什麼?
這八個字和昭陽郡主有什麼關系嗎?
我抿抿唇,仰著臉蛋看他:「是讓你說昭陽郡主哦,不是說我。」
裴知術:「……」
裴知術:「當然是說她,怎麼,你也是嗎?」
我心虛地眨眼。
「當然不是,我隨口說的。」
其實我真正的想法是,差不離吧,反正我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17
裴知術和昭陽郡主的見面讓我焦慮。
更讓我覺得煩心的是,裴知術的記憶真的在慢慢恢復。
他說想起了自己之前送我蓮蓬的事。
「不是很清楚,隻記得那天下雨,我把傘和蓮蓬都給了你,對不對?」
我眼神復雜地看著他。
好半晌,才道:「對。還想起了別的嗎?」
「嗯,還有就是,我好像在一間牢房,你去看我,哭得像隻小花貓。」
我敷衍道:「那是成親之前的事,你被冤枉了,平白受了場牢獄之災。」
裴知術欲言又止。
我拿不準他在想什麼,就細聲安慰:「已經還你清白了,別擔心。」
「不是的,」裴知術搖頭,「我是想說,你那天哭的樣子很好看,再哭一次我看看?」
我微微一笑,給了他一腳。
18
中元節,祭先祖,燒紙衣,放河燈。
裴知術去買河燈,我坐在靜河邊等他。
河邊擠滿了人,一盞盞荷花燈被放入水中,將整條河岸都照亮了。
「宋相宜。」
身側站了人,叫我。
我當場就認出了這噩夢般的聲音。
起身行了禮:「郡主。」
昭陽郡主道:「怎麼就你自己?裴知術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