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賣到妓院的第七年,老鸨嫌我年紀大了,要把我賣出去。
心儀多年的竹馬來給我贖身,說會納我為妾。
我卻幹脆利落拒絕了他,用這些年攢下的體己錢給自己贖了身,開了一家小小的醫館。
姐妹們不解:「你心儀裴大人多年,為何不答應他?」
我笑道:「妓女是賣給許多人,小妾隻賣給一個人,橫豎都是賣,我以後隻想自己好好過,不想再賣自己啦。」
1
上元節夜裡,我和丫鬟一起看燈時,卻撞見了江晏正在給身旁的女子買花燈。
那女子約莫二八年華,柳葉眉,高颧骨,長得不甚美貌,隻能稱得上一句清秀。
隻是那周身的貴氣一看就是從小嬌生慣養大的,頭上戴的寶石頭面各個華貴,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小姐。
江晏彎腰把那盞白色的兔子燈遞到女子手上,燭光映亮了他清雋俊朗的面容,那雙寒星一般的眸子漾出溫和的笑意,引得身邊女子痴痴看著,面色緋紅。
真是稀罕。
在我面前時,江晏總是譏諷的,冷漠的。
原來他也會這樣溫柔。
我站在一旁看了許久,直到那女子興衝衝去河邊放花燈時才走過去,站在江晏身邊問:
「這是誰家小姐?」
江晏見了我也不驚訝,淡淡道:「戶部尚書的獨女,劉景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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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繼續道,「我未婚妻。」
戶部尚書,正二品,掌管整個戶部。
也是江晏的長官。
我沉默下來,街上人聲鼎沸,人群絡繹不絕,但我隻覺得那些熱鬧與世隔絕,好像跟我無關。
「那我呢?」我開口問道。
江晏終於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那雙剛才還如同春水一般的眸子現在褪去了溫和,露出下面堅硬的寒冰。
他嘴角微微勾起,帶著居高臨下的譏諷。
「連翹,我不能娶一個妓女為妻的。」
我抬頭和他對視,突然覺得有點兒恍惚。
連翹不是我的名字,我叫陸安歲。
從小到大,江晏一直叫我,安歲,安歲。
我同他的婚書上寫的也是陸安歲。
連翹是我的花名,是老鸨給我取的。
現在,他卻同那些恩客一樣,叫我連翹。
2
陸安歲這個名字是父親給我取的。
父親給我取名時,說希望我年年安歲身長健,隻是他大概失望了。
十三歲那年,我家和江家被構陷抄家,父親拼了命才把我送了出來。
他讓我趕緊走,可我卻放不下江晏,抹著眼淚從江晏家後院狗洞鑽進去找江晏。
陸家和江家是世交,我倆從小青梅竹馬,家中早就為我們定下了婚約。
我哭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害怕得渾身顫抖,可我第一反應還是不能扔下江晏。
後來我在地窖裡找到了一動不動,雙眼木然的江晏。
我拼了命把江晏拖了出來,沿著父親告訴我的小路出了城,把江晏安置在破廟裡。
誰承想當天晚上他就發起了高燒,人事不省。
我用僅剩的錢找了附近村裡的赤腳大夫,他看了看江晏搖頭道:
「不中用啦,要救他這毛病得配人參,少說也得二十兩銀子,還不如花幾十文買條草席一裹扔山上就得了。」
我們倆一窮二白,身上什麼都沒有。
眼瞅著江晏出氣多進氣少,氣息越來越微弱。
我咬了咬牙,到妓院自賣自身,賣了 20 兩銀子,給江晏抓了藥。
江晏醒來之後,老鸨已經給我取了連翹的花名。
那是我第一次見江晏哭。
他爹娘慘死時沒哭,病得快死的時候沒哭,卻在聽到老鸨叫我連翹時紅了眼眶。
十五歲的少年死死咬著牙,像是被逼到絕路走投無路的獸,緊緊握著我的手淚流滿面。
他從懷裡掏出我們的婚書遞給我,嘶啞著嗓子一字一句承諾。
「安歲,我會給你贖身,我會娶你。」
回想起來恍如昨日,然而那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
這七年我從官家小姐淪落為妓女,用做妓女的錢給江晏改名換姓,供他讀了書。
自那以後,他也不再叫江晏。
他叫裴殊。
他考中了秀才、成了舉人,最後又中了狀元。
然後得了皇上青眼,成了狀元。
他進了戶部,一時間風頭無兩,前途無量。
可他再也沒提過娶我。
3
「你是誰?」
身後傳來女子的聲音,我回頭,劉景春在看清我面容時神色突然警惕起來。
我剛想說話,她上下打量了我幾眼,嘴角一撇露出一絲輕蔑。
「我知道你,如意樓的妓女,你叫連翹是吧?
「總聽說你糾纏裴郎,看來果然是真的,千人騎萬人枕的東西也敢出來拋頭露面,真是不要臉!」
戶部尚書早年傷了身體,年過五十膝下隻有這麼一個獨女,自然是千嬌百寵。
劉景春的驕蠻在京裡都是出了名的,我不願意和她爭論,一言不發打算離開。
「站住!」
劉景春卻發怒起來,「你算什麼東西敢無視我?本小姐說話你沒聽到嗎?!」
我低頭淡淡道:「小姐說話我自然聽到了,隻是糾纏二字不知從何得來?
「我是妓女不假,可是我也從來沒拿刀架在裴公子脖子上逼他去找我,他出錢,我陪客,天經地義,何來不要臉呢?」
「你這張嘴倒是厲害。」劉景春走到我面前,猛地捏住我下巴,眼底浮上一層嫉妒和怨毒。
「生了一副狐媚子相,怪不得這麼會勾引男人。」
她冷冷道,「給我把她的臉打爛,我看沒了這張臉,她還用什麼發騷!」
我皺眉,沒想到她一個千金小姐說話如此粗俗,也沒想到她居然這樣蠻橫不講理。
然而她身後的嬤嬤很快走了上來,用力鉗住我的臉,左右開弓用力扇起了我的耳光!
身後我的小丫頭秋蕊想上來救我,卻被劉景春身邊的下人制住!
那嬤嬤手上滿是粗繭,用了十足的力氣,沒打兩下我的臉就腫起來,眼冒金星,嘴角滲血。
秋蕊哭著求裴殊:「裴公子,你救救我家小姐,裴公子!——」
裴殊卻隻是冷眼看著,一言不發。
直到我被打得站都站不住時,他終於開口了,聲色淡淡。
「行了。」
劉景春蹙眉:「你心疼了?!」
裴殊卻隻是笑著整理了一下她的額發:「隻是覺得跟這種人計較,有損你的身份。」
劉景春心滿意足地笑了,揮手讓嬤嬤放開我。
我身體發軟,臉頰劇痛無比,兩耳嗡鳴,死命撐著秋蕊的手不肯倒下去。
裴殊很快帶著劉景春離開。
沒再看我一眼。
4
當晚,裴殊就來找我了。
我本來不想接客,可是老鸨收了他的銀子,沒給我拒絕的機會。
剛賣身的那兩年,老鸨認為我這張臉奇貨可居,找了許多人教我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想把我捧成頭牌好好賺一筆。
結果等她想讓我接客時,裴殊已經高中了狀元。
他包下了我,不許我賣身給別人。
老鸨雖然不滿,可這些年他身份水漲船高,已經成了太子身邊最炙手可熱的紅人,明眼人都看得出裴殊前途無量,老鸨不敢得罪他,隻能捏著鼻子認了。
裴殊進門就捏住了我的下巴,左右看了幾眼後,從懷裡掏出一瓶藥給我塗上。
上好的傷藥敷在臉上冰冰涼涼的,火辣辣的疼一下子就淡了不少。
我扭過頭去,不肯讓他塗。
裴殊面色一沉,手上用力,我疼得額頭冒汗,卻仍不肯回頭。
「好了,」他難得軟了語氣,「她是什麼身份,她爹是當朝二品大員,她娘是安樂郡主,從小金尊玉貴長大的,你是什麼身份,非要跟她拌什麼嘴?
「你這性子也該磨一磨了,莫不是還以為自己是千金小姐不成?」
我愣了一下,突然想起小時候我也是驕蠻的性子,想要什麼就一定要得到,有看不慣我的小姐故意害我出醜,我能直接拽著她的頭發把她推下水。
我娘氣得要命,要請家法打我,等拿出木杖來又舍不得了,狠狠咬牙點我腦門兒:
「怎麼偏偏養了個這麼天不怕地不怕的魔王性子,以後可如何是好?!」
我爹就在一邊兒為我求情:
「好啦,安歲也不是故意的,分明是別人先為難她的。
「再說天不怕地不怕怎麼了,還有我這個爹在呢,誰敢欺負她?!」
我娘氣得瞪眼:
「你就慣著她吧,我看你能不能慣她一輩子!」
真是一語成谶。
我呆呆看著腳尖,突然覺得很難受。
老鸨打我逼我接客的時候我沒哭,劉景春讓人打我的時候我也沒哭。
可現在,我卻眼眶忍不住酸澀起來。
若是爹娘還在的話,看到我這個樣子,他們一定會難受壞了吧。
從前我掉了一根頭發絲他們都緊張得要命。
現在我被人生生打了這麼多耳光,可已經沒人會心疼我,為我撐腰了。
裴殊真的很會戳人心。
我一言不發,裴殊面色愈發難看。
在他看來,他主動來找我已經是給我臺階下了,在他面前我一向是柔情似水,百依百順的。
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不識趣過。
「連翹,你不要不識好歹,差不多就行了。」
我低著頭看自己的鞋尖。
「好,好。」裴殊冷笑一聲,把手裡的藥砸在地上。
隨即他陡然起身,拂袖而去。
……
秋蕊小心翼翼走到我身後,敲著我的肩膀。
「姑娘,」她嘆了口氣,「你怎麼把裴公子氣走了,他如今可是您唯一的指望了。
「您心儀了他這麼多年,他前一陣子才松了口說會贖您出去呢。」
我摸了摸腫痛得厲害的臉,看向床邊的匣子。
裴殊生氣了,我知道。
從小到大一直都是我追在他身後跑,哄著他,依著他。
秋蕊走後,我拿出匣子,掏出夾層裡的銀票。
一千八百兩,是我這麼多年攢下的體己。
我不是沒想過讓裴殊給我贖身,當年我自賣自身,其實不僅僅是為了裴殊。
我深知我一個有些姿色的女孩,是不可能無依無靠一個人活下去的。
裴殊不僅僅是我的未婚夫,他還是個男人,一個才華橫溢,飽讀詩書,能考功名的男人。
他是我活下去唯一的指望。
賣了自己那二十兩銀子,就是我對他的投名狀。
果然裴殊記著了我的好,這些年他一路青雲直上,也庇佑了我在妓院裡的生活。
老鸨不敢逼我賣身,我隻要給客人彈彈曲子,吃穿用度也沒人敢虧了我。
偶有鬧事的客人,裴殊也都會幫我解決。
我其實曾經想過和裴殊一起,哪怕隻是做個妾也好,當年我爹拼命把我送出來的時候,他隻同我說了一句話。
「安歲,活下去!」
活下去就有希望。
活下去,我家的案子就有平反的一天,我家枉死的七十二口人,就有沉冤昭雪的一日。
所以哪怕裴殊一直對我不冷不熱,我也對他百般柔情蜜意,所有人都知道我心悅裴公子,等著他給我贖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