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連裴殊自己也這麼覺得。
他覺得我愛他,而且我如今已經是個妓女了,我隻能等著他給我贖身,這是我唯一的出路。
曾經我也這樣想。
我的身份注定不可能給裴殊做正妻,指望著從前的一點兒情分給他做妾,已經是我最好的出路了。
可現在我不這麼想了,裴殊眼看著是要娶這位劉小姐了,以她的手段我恐怕進府沒幾天就要被她磋磨死。
而到時候裴殊會替我出頭嗎?
恐怕也隻會像今天這樣,冷眼看著而已。
我把銀票握在手裡,爹娘在世的時候,一直教給我一個道理。
那就是這世界上是沒人能靠得住的,除了自己。
這些年我一邊供著裴殊讀書,一邊把客人賞的各種金銀珠寶都換成了銀子,就等著有朝一日萬一裴殊靠不上了,我能有條後路。
現在這個時候到了。
5
我的吃穿用度突然都被削減了。
從前我住樓裡最好的屋子,挑最好的首飾,吃一頓幾兩銀子的吃食。
可現在老鸨突然笑眯眯讓我移出去,讓樓裡最紅的花魁搬進了我的屋子。
我的丫鬟隻剩下了秋蕊一個,每天的洗澡水再也沒人送了,得我和秋蕊一點一點自己燒,老鸨還嫌我們用的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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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吃的飯也都是別人的殘羹剩飯。
我隻能自己出錢讓綠珠出去買吃食。
樓裡的人從前都對我笑臉相迎,連老鸨都得給我幾分面子。
可現在曾經眼紅我的人都開始落井下石,花魁直接讓人拿走了我所有的好衣服,在我和她爭論時掩嘴笑道:
「這衣服都是樓裡置辦的,什麼時候成你的了?
「連翹,你不會還以為自己是裴公子面前的紅人吧?
「從前看在裴公子的面子上我還給你一分薄面,叫你一聲姐姐,你還真把自己當個玩意兒了?」
臨走時,她拿著衣服嗤笑:
「姐姐莫怪我,現在找我的人多著呢,各個場合都得穿好衣服,倒是你人老珠黃的沒什麼客人,白白糟蹋了這些東西。」
她走後,秋蕊恨恨地跺腳:
「從前就數她諂媚,天天巴狗兒似的姐姐長姐姐短,如今翻臉不認人,什麼東西!」
我擺了擺手:「沒事兒,她喜歡就讓她拿走吧。」
我知道,這一定是裴殊的授意,這是他對我的懲罰。
懲罰我的不聽話。
他是在告訴我,沒有他我什麼都不是,隻能像條狗一樣被人踐踏。
可我沒想到,他比我想象的還要心狠。
第二天老鸨就告訴我,傷養好之後我就得開始接客。
我這才知道,裴殊已經解除了對我的保護。
戴著紅花的老鸨假惺惺對我笑著:
「媽媽早就告訴過你了,男人靠不住,現在還不是一樣得接客?
「好好陪客人,好好賺錢,銀子攥在手裡才是自己的呢。」
我知道這是裴殊對我的懲罰。
懲罰我的不聽話。
他是在告訴我,沒有他我什麼都不是。
我恍惚往屋裡走,卻在路過走廊時聽到了一旁傳來的慘叫。
那叫聲我很熟悉,是我在樓裡最好的姐妹綠珠!
我悄悄從門縫裡看去,隻見一圈男人正坐在屋裡喝酒聽曲,旁邊陪著好幾個女子。
其中面色蒼白的陰鸷男人正壓在綠珠身上,眼神像是毒蛇一樣在她身上逡巡。
承恩侯世子,我一眼就認出了他!
他在京裡的花樓是出了名的,因為他是個天閹,所以手段格外花樣百出,聽說死在他床上的妓女兩隻手都數不過來,隻不過他出手大方,每次都賠錢了事,所以從來也沒人管過。
綠珠眸中含淚,眼裡的恐懼幾乎要溢出來,卻被死死捂住嘴叫喊不出聲。
今天如果她被承恩侯世子帶走,恐怕就再也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我在門口猶豫許久,就在綠珠要被扯著頭發拖走時咬了咬牙,一把推開了門,撲通一聲跪倒在了承恩侯世子面前。
「世子爺,綠珠她身子不幹淨,恐壞了您的興致,您還是讓她走吧!」
承恩侯世子被打斷了興致,猛地回頭朝我看來,眼底泛起憤怒。
隨後,他嘴角勾起,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面上劃過一絲興致。
他一把甩開綠珠,走過來捏住我的下巴。
「裴殊的女人?
「他那樣的偽君子,眼光倒是不錯,既然你不讓她來,那就換成你!
「今日我也嘗嘗裴殊的女人是什麼滋味兒!」
說著他就要把我帶走,我眼神一瞥周圍,坐在首位的是個身著玄衣的男子,此時正興致盎然地看著我。
我死咬著唇沒說話,然而就在承恩侯世子把手探向我衣裳時,那男人突然說話了。
他淡淡道:「張魯,你礙著我的眼了,滾出去。」
承恩侯世子動作一頓,眼底閃過一絲陰霾後迅速在臉上擠出討好的笑意,眼角眉梢都是掩飾不住的恐懼:
「既然指揮使不想看見我,那我馬上滾!」
說著他竟然也不再糾纏我,起身利落地離開了。
其他人也驚慌起來,紛紛起身找借口告辭。
不過片刻,屋裡就隻剩下了我和男人。
他走到我身前,居高臨下看著我:
「為何要救她,難道你不怕嗎?」
我抬起頭看著魏玄承,啞著嗓子道:
「怕。」
魏玄承低下頭,薄唇揚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弧度。
「我還以為你生性膽大,從不會怕呢。」
6
第一次見魏玄承,是在樓裡。
隻不過他不是來狎妓的,而是來殺人的。
他身著飛魚服,從黑色大氅下拔刀幹脆利落地斬斷了一個男人的頭。
樓裡的姑娘們嚇得花容失色,客人們也戰戰兢兢,甚至有人當場尿了出來。
我聽到有人低聲說:
「這個閻王爺怎麼回來了?!」
後來我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錦衣衛指揮使,剛剛年過弱冠就執掌生殺大權,統領整個錦衣衛。
魏玄承父親是戰死的大將軍,母親是皇上一母同胞的親妹妹,為丈夫殉情後就留下了這麼一個獨子。
他是皇帝的親侄子,也是皇上最信賴的心腹。
皇上甚至特賜他可以先斬後奏。
傳言裡,魏玄承是個青面獠牙,身高八尺的怪人,可如今親眼所見,卻是個長身玉立,風流倜儻的貴公子。
隻是他臉上還帶著濺起的猩紅,腰間刀飲血未入鞘,那雙黑眸掃過來時,總給人一種要被活生生剐了的錯覺。
第二次見他,他是跟一群官員來聽曲。
看得出在場的人都很怕他,尤其是上次剛目睹過他當街殺人的姑娘,一個個瑟瑟發抖不敢去陪他。
最後隻有我走到他身邊,垂眸為他斟酒。
那天我一直安安靜靜坐在他身邊,等他酒杯裡空了就斟酒,不多話,也不躲避。
臨走時魏玄承看了我一眼,語氣裡平淡沒有起伏問我:
「你叫什麼名字?」
我恭敬道:「大人,妾身名喚連翹。」
他點點頭,扔下一個錢袋就走。
自那以後,魏玄承每次殺完人都會來找我,有時喝酒,有時聽我彈琵琶。
偶有我彈得不好的曲子,他也不生氣。
他從不曾像其他人一樣佔我便宜,也從沒上過我的榻,就好像來了隻是為了聽我彈幾首曲子一樣,走時每次卻都扔下豐厚的賞錢。
那一千八百兩銀子裡一大半都是他給我的。
今日我也是看到他在才敢進來救綠珠。
我在賭,賭他對我有幾分不同。
看來,我賭對了。
「剛才為何不向我求救?」魏玄承語氣沒什麼起伏。
我匍匐在地上,看著眼前繡著金線的靴子。
「您救得了我一時,救不了我一世。」
頭頂許久沒有聲音。
就在我以為魏玄承生氣了時,他突然開口,語氣聽不出情緒。
「若我說,能救你一世呢?」
我錯愕抬頭,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魏玄承卻沒再說話,轉身出了門。
7
老鸨突然又告訴我不用接客了,還是像之前那樣彈彈琴就成。
我還以為是裴殊又發話了,也沒多想。
秋蕊興衝衝告訴我裴殊來了的時候,我正在數我的銀票。
我趕在他進屋之前把銀票藏了起來。
裴殊坐到桌前,自己給自己倒了茶,看也沒看我道:
「這幾天可想明白了?」
我點頭:「想明白了。」
他以為我服軟了,語氣也好了一些,終於纡尊降貴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
「從小就是這個性子,非要吃了虧才肯長記性
「下旬我就要和劉景春成親了,她愛拈酸吃醋,我如今還得顧著她爹一些。」
他把一張兩千兩的銀票放在桌上:
「你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我現在還不能納你進門,不過我已經找了一處宅子,到時候你先住在外面,若是有了孩子我可以抱回去讓劉景春養,給孩子一個好身份,以後若是有機會我再——」
我打斷了他。
「裴公子,你想多了。
「我不需要你給我贖身。」
難得見到裴殊錯愕片刻,他很快回過神來,皺眉道:
「什麼?」
我輕笑著把那張銀票推回去。
「我說,我不會跟你走的。」
「有別人要給你贖身了?」他下意識問。
我搖搖頭。
「那你是還在為了那天的事生氣?」
「也不是。」
裴殊眼神變得譏諷起來,嘴角揚起一絲冰冷的弧度。
「連翹,我知道你從小性子就倔。
「但如今你已經不再是什麼千金小姐了,你清醒些吧,不跟我走,難不成你還真是賣慣了,想當一輩子妓女不成?
「隻是到時候隻怕你想賣,也沒人肯買了!」
他說話一向不留情面,隻是此時我也不再生氣了,隻是低頭喝茶。
「好了,」裴殊勉強壓著氣道,「往後我不會再讓劉景春和你見面,不會再讓她為難你。
「若是有了孩子,你想自己留下養,那就留下,這總行了吧。」
我有些驚訝,沒想到裴殊居然還會讓步。
可我還是拒絕:「不必了。」
裴殊面上浮上怒氣:「你想怎麼樣?!」
「我不想怎麼樣。」
我起身看向窗外,春日街邊的樹已經發出了新芽兒,遠遠看去嫩綠一片。
我輕聲道:「裴殊,我不想再和你糾纏了。
「當年我為了救你賣身為妓,可這些年你對我也多有照顧,我們算是扯平了。
「往後,我們就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吧。」
「好聚好散?!」裴殊猛地起身,一把捏住我下巴。
他眼底泛紅,有那麼一瞬間我還以為他會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