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追在我車子後不住朝我揮手,直到再也看不見為止。
我放下簾子,擦了下眼睛,忍不住笑出來。
直到跪在金鑾殿上,我還有些恍惚。
幾個月前,我還是人見人罵的妓女。
可現在,我卻成了尊榮的保寧縣主。
兩道視線一直落在我身上,向左看去,裴殊站在人群中,目光幽幽,看不出情緒。
再向右,魏玄承站在人群最前方,含笑朝我點頭。
最上方的皇上聲音威嚴:
「陸安歲,你平疫有功,救了萬千災民,一個縣主不足以獎賞你,你還有別的要求嗎?」
我一怔,恍惚覺得平地起風,一瞬間眼前掠過許多張人臉,卻沒一張看得清。
我額頭抵在地上,一字一頓道:
「皇上,安歲乃是臣女小名,妾身叫陸今安。」
周圍大臣開始小聲議論,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說這個。
我以為我會發顫,可我沒有,我隻平穩道:
「成元十三年,陸家被構陷結黨營私,侵佔民田,全家七十二口滿門抄斬,我父親拼死把我送出來。我父親一生忠於聖上,兩袖清風,臣女想請求皇上徹查當年陸案,還我陸家一個清白!」
滿朝哗然,裴殊終於變色,震驚地盯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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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玄承跪在我旁邊:「陛下,這些日子錦衣衛已經查清了當初陸案始末,陸大人乃是被人構陷,證據都在此處。」
我猛地回頭,隻見他從懷裡拿出一個匣子,旁邊的太監趕緊遞了上去。
我不敢抬頭,皇上看了那些證據許久才開口。
「準。」
14
再聽到劉景春的消息,是她得了疫症。
聽說她是去郊外莊子時被一個流民衝撞了,她大發雷霆,用鞭子把那流民給活活抽死了。
她不知道那流民早就染了瘟疫,回來就病倒了。
可笑的是,劉家人竟然請我去給她看病。
見到劉景春時,我差點兒沒認出來。
曾經的她也稱不上美貌,但好歹也算是清秀。
可如今她骨瘦如柴,眼下青黑,面色蠟黃,一頭青絲都成了枯草,哪裡還有曾經一分千金大小姐的樣子。
見了我,她掙扎著要起身,嘴裡還在不幹不淨。
「是你——你怎麼沒死在河陽,裴郎悔婚了,是不是你這個狐狸精勾引了他?!你這個賤人,你怎麼配當縣主,我一定要我爹告到聖上面前,你是個妓女,永遠都隻能是個骯髒卑賤的妓女——」
我揮手讓丫鬟出去,悠哉走過去拿出一面銅鏡對著她的臉。
「若我是裴殊,想來也是不願意和你一起的,看看你現在的樣子!」
劉景春驚駭萬分,一把打翻了鏡子,抓撓著自己的臉。
「我的臉,我的臉——」
她明明都已經起不來身了,卻還掙扎著想伸手打我,咬牙切齒像是看著殺父仇人:
「你明明隻是個妓女,裴郎卻把心思都放在你身上,每日去看你,甚至不惜為了你跟我悔婚!
「我父親是戶部尚書,我對他情根深種,這些年我父親也幫了他這麼多,他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她又哭又笑,狀似厲鬼,伸出長長的指甲朝我臉上扇來,我翻手握住她手腕兒,一巴掌扇在她臉上!
「你敢打我?!」她不敢置信,我反手又給了她一巴掌。
她跌回床榻上,嗬嗬喘著粗氣,眼神怨毒地盯著我,卻再也起不來身了。
我看著她的臉色,心裡大概也清楚了她是什麼病。
南方的疫症傳到了北方已經變得有些不一樣了,所以之前的藥方才不管用了,但要治也不難,隻要再加兩味藥材即可。
但我又為什麼要救她呢?
我拿出手帕擦了擦手,走出門來。
「令千金的病我治不了,還是另請高明吧。」
戶部尚書和劉夫人頹然,劉夫人咳嗽起來,我沒再看他們,轉身出了門。
對於他們,我沒什麼好可憐的。
劉景春長這麼大不知道草菅了多少人命,他們教女無方,如今也算是他們的報應。
……
三日後,劉府掛上了白幡。
劉景春死了。
聽說她死的時候很慘,渾身青腫,一直嚷嚷著裴殊的名字。
可是裴殊一眼也沒來看她。
……
陸家和江家的案子在三個月後終於平反了。
我帶著一壇子酒,在我父母墳前坐了一天,一直絮絮叨叨,到最後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這麼多年的擔子終於卸下來了,我隻感覺疲憊不堪。
草長鶯飛的春日,魏玄承親自上門提親了。
我低頭半天才說話:「……雖然如今我已經是縣主了,但京城有點頭臉的人都知道我曾經是做什麼的,你娶我不怕被人笑話嗎?」
人言比刀鋒還可怕,跟我青梅竹馬的裴殊都因為我是妓女而不願娶我,魏玄承難道就能一點兒都不在意嗎?
魏玄承聽完沒說什麼就走了。
我還以為他是後悔了,正難受著,第二天卻又一次接到了聖旨!
皇上為我和魏玄承賜婚了!
這怎麼可能?!魏玄承是他最喜愛的侄兒,他怎麼會讓他娶我?!
來我家送聘禮的遺墨笑嘻嘻道:
「前段日子我家公子查了一起謀逆案,聖上當時問他想要什麼獎賞,他說還沒想好。
「如今他拿了這功勞換了聖上賜婚呢,姑娘如今可以放心了,聖上親自賜的婚,再也沒人敢說什麼啦!」
……
大婚之前不能見面,魏玄承便翻牆來隔著窗與我說話。
我問他:「你為何要娶我?
「難不成是我小時候曾經救過你,你對我情根深種,長大以後你在青樓第一次見我就認了出來,發誓非我不娶……」
魏玄承笑起來:「你若是不當縣主了,以後去寫話本子也能養活得了自己。」
我奇怪:「那是為什麼?」
他想了想:「不知道,大概是因為你身上有種不管在什麼境地都會艱難生長的不服輸勁兒,一開始隻覺得有趣,越看就越移不開眼了。
「再說了救命之恩當以身相報,你救了我,我當然得把自己報答給你。」
窗子裡伸出一隻修長白皙的手,那手握刀時如此堅毅,可此時輕輕握住我的手是卻又如此溫柔。
「安歲,時間怎麼這麼長。」他嘆了口氣。
「我已等不及了。」
15
魏玄承走後我正要休息,窗戶卻又被推開。
我無奈回身:「你怎麼又回來了?我都說大婚很快了,你等——」
我停住了。
裴殊滿身酒氣從窗裡翻下來,眼底還帶著紅血絲,像是很久沒睡好了。
他張口,聲音有些沙啞:
「你要成婚了。」
我後退一步,警惕道:
「你來幹什麼?」
裴殊從懷裡抽出那張我以為早就被他撕掉的婚書,向前一步:
「你要成婚了?那這算什麼,我又算什麼?!」
我忍不住覺得好笑:
「當初說我身份低賤配不上你,不能娶我的是你,怎麼,現在又想吃回頭草了?
「裴殊,你從前說讓我別後悔,現在我沒後悔,莫非你後悔了?」
裴殊直直盯著我,就在我以為他不會說話時,他開口了。
「是,我後悔了。
「安歲,我們從小訂親,你本來就該是我妻子,怎麼能嫁給別人?」
「聖上親自賜的婚,能不能的你應該去問他,難不成你還要我抗旨?
「好了,」我不耐煩地擺手,「我要睡了,你趕緊走吧。」
裴殊一把拽住我的手:
「安歲,我們走吧,去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
「皇上賜婚也不要緊,我帶你走——」
醉鬼的力氣大得出奇,我疼得倒吸一口氣:
「走?去哪裡,你不要你的前途了?」
「不要了——」他急切道,「不要了,這個官不當也罷,我們去江南, 去你喜歡的地方,我們兩個人好好生活,以後生一雙兒女, 我們——」
我萬萬沒想到裴殊會說出這種話。
前途曾經對他來說比什麼都重要, 他現在居然要帶我逃走,什麼都不要了!
我沒等他說完,一巴掌扇在他臉上:
「你瘋了!
「裴殊, 我落魄的時候你對我落井下石, 現在我好了,你又要帶我走,你是不是就看不得我過幾天好日子?!
「你快死的時候是我自賣自身把你救了回來,你科舉的時候也是我賣藝賺錢供你, 我不欠你什麼!
「我不會跟你走的, 」我冷冷道,「我早就說了, 大路朝天, 我們各走一邊, 從你說不會娶我那天起,我們就再無瓜葛了。」
裴殊呆呆摸著臉, 許久後,他眼底滑落一絲晶瑩。
「可是安歲,」他顫聲道, 「我該怎麼辦呢?」
我轉過身背對著他。
背後寂靜了許久, 再回頭時,裴殊已經走了。
初春院裡的桃花開了, 紛紛揚揚落在月光裡。
我突然想起小時候他來翻我家的院牆,也是春天, 也是桃花滿地。
他對我道:
從小到大,江晏一直叫我,安歲,安歲。
「隻可」我懵懵懂懂:「許給你了是什麼意思?」
他就笑:
「就是成為夫妻的意思,以後咱們倆要永永遠遠地在一起啦。」
16.裴殊視角
「空淨,你的心不淨。」方丈搖了搖頭, 看著地上年輕的僧侶。
裴殊低頭,張了張嘴:
「我知道。」
從陸安歲家出來的第二天,他辭了官,上山剃了度。
前半生他一直為之奮鬥, 甚至不惜出賣自己的官位,現在突然好像完全沒意義了。
汲汲營營這麼多年, 到頭來還是一場空。
他給自己取了法號叫空淨, 希望自己的心能清淨,可是他的心好像還是靜不下來。
方丈走了。
遠處空茫的山下好像傳來了鑼鼓聲, 他停住問身邊的師兄:
「哪裡來的鑼鼓聲?」
師兄仔細聽了許久:「沒有啊?不過好像聽說錦衣衛指揮室魏大人今日娶親呢,娶的是保寧縣主。」
師弟忍不住笑:「不過山下離這裡這麼遠,怎麼可能聽到聲音呢,師弟怕是聽錯了吧。」
聽錯了嗎?
可那喜慶的聲音, 分明就在耳畔。
山上的桃花開得灼灼,一片桃林裡,裴殊似乎又看到了陸安歲。
她穿著一身火紅的嫁衣,含笑牽住別人的手。
裴殊聽到自己的心跳, 逐漸沉寂在風裡。
一滴淚落在地上,濺起塵土。
那人對她很好,這樣也很好。
可他真的後悔了。
隻是已經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