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暗自著急,如今看他這副「尊容」,想必是還沒「想通」,不過,我也不會給他多餘的時間了。
我讓李掌櫃將哭涕不休的鄭夫人和呂嬤嬤帶了出去,立在榻邊與他細談。
「世子。」我緩緩說道。
「我們潛入不易,現在不是羞慚的時候,你若想離開公主府,目前有兩個法子給你選。」
「一個是你這就隨我們走,連夜出城,永不回京,昌遠侯府雖然會因此受些公主的責難,但想來也不大會鬧出人命,折騰個十年八載,公主出了氣,也便罷了。」
鄭熙臨還是沒把臉上的床簾揭開,悶悶地道:「另一個法子?」
「另一個便是要世子受些委屈。」
「我打聽到靜宜公主,近日有一批要緊物件想要運出京城,卻不想驚動旁人。」
「我們葉家別的本事沒有,幾百箱的藥材,大江南北水陸運送,低調不惹人眼的路子,還是拿得出手的。」
「世子若是能小意逢迎,將這話遞到公主面前,主動攬了這樁差事,不但能光明正大走出公主府,還可借機離京一段時日。」
「府裡已經給三皇子府送了個莊子,待你走後再送兩個清秀少年給公主,兩個不夠四個,四個不夠八個……想必等你回來,公主舊事已忘。」
鄭熙臨聽了,久久不語。
我也不急,仰頭,數著屋頂的檩子等他。
嘖嘖~昌遠侯世子顯然不如方小將軍更得公主眼緣。
當初捆了方仲燁的屋子,連梁枋都是金絲楠木,燒起來香氣似藥似果,好聞得緊……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工夫,鄭熙臨開始細細詢問葉家向京外送藥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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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藏私,一一講與他聽。
臨走時,他低聲道:「昀娘,來日脫困,定不負你。」
還好他遮著臉,沒看到我聽到此言,一個趔趄,差點摔了。
他想多了,我可不想要他的人,我隻想要他的命。
29
兩日後,鄭世子託人遞了口信來,請李掌櫃從後門進府,商議運貨章程。
時辰選在第三日夜裡。
葉家安排十二輛運藥的馬車。
醜時,停在公主府後門處,鄭熙臨與公主的一個貼身服侍的公公,負責將貨物押送出京。
公主的貨物,混雜在葉家幾十箱藥材中,走水路,避人耳目。
當晚,我穿著男裝帶車隊前去。
弱不禁風的鄭熙臨和一位白胖的公公,分別指揮著府裡的壯丁搬箱子。
公主府裡黑沉沉的,靜得好似空無一人,暗夜裡他們動作極快,每個人都穿著利落的深色衣褲,綁著袖管褲腿,手臂孔武有力,雙腳落地無聲。
待得所有箱子裝好捆緊,鄭熙臨和公公分坐頭尾馬車,這些壯丁們也排列整齊跟在後面,公公低聲喝令出發。
我就等著這一刻!
從懷裡掏出火折子,點燃方仲燁給我的穿雲箭,揚手向天上扔去。
穿雲箭破空而上,既亮且響,驚得所有人仰頭去看。
鄭熙臨和公公更是直接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無數支火把瞬時繞著公主府燃起,濃黑如樹影疊疊的地方,站滿了舉著火把和刀槍的兵士。
當先一匹高頭大馬上,小將軍方仲燁凜然端坐,指向被火光照得纖毫畢現的十二輛馬車道:「搜!」
「住手!」白胖公公尖聲高喊。
「你們是什麼人?你們可知這是公主府的東西?誰敢動?」
方仲燁面不改色,動也不動,打前的士兵也絲毫未有阻滯。
一列將那些跟在車後的壯丁們圍困住,另一列迅速上前,將剛在馬車上安置好的箱子全部打了開來。
書信、銀票、地契、黃金珠寶、玉器錦帛……
公公還在尖叫,壯丁們開始動手突圍,公主府內的燈光也次第燃起,有聲浪從府深處湧湧而來。
我趁亂衝進去,在刀槍裡,努力摸索著,靠近第九輛馬車。
這輛車上的箱子也被掀了蓋,精致紋樣的錦緞敞在被火光照亮的夜色中,華麗異常。
我雙手齊伸,胡亂將裡面的布匹扯拽出來,拽到第二層時,一件明黃色的五爪龍紋袍褂露了出來。
時間好似在一瞬間靜止,清涼的秋夜寒如冰凍。
公公慘白著臉匍匐在地,被士兵抓捕的壯丁們也紛紛萎靡。
「來人!」方仲燁大喊。
「速去報宗正寺卿、大理寺卿!靜宜公主謀反,證據在此,封閉公主府正後門並所有側門、角門,任何人不得出府!」
一隊隊持槍士兵依次從公主府的各門湧進去,哭聲喊叫聲霎時在暗夜中炸起,附近的人家驚慌地將自家大門鎖緊。
這一晚,我和方仲燁改變了很多人的命與運。
30
前世,靜宜公主配合三皇子謀反。
三皇子感覺事情或將敗露,迅速將與邊關將領、朝中重臣往來的書信證據,以及大量可圖東山再起的財物交予靜宜公主。
靜宜公主派手下找了一支出城的商隊,將這些東西全部混在商隊的貨物中,運出京城,深藏起來。
直到三皇子被手下告密,皇帝下令將他關入宗正寺嚴查,卻始終沒能找到最有力的證據。
靜宜公主也躲過這場滔天之災。
三皇子全府被終身監禁,靜宜公主卻利用三皇子留下的財物,權勢更盛。
這一切瞞得過皇帝,瞞得過世人,卻瞞不了我這隱身人間的亡魂。
我暗中去查過曾幫靜宜公主運箱子的商隊。
發現商隊背景普通,與公主府和任何權貴之家皆無關聯,想必是事情太急迫,公主來不及細致安排。
既然如此,我葉家運藥的車隊也可以幫這個「忙」,順道將昌遠侯府牽扯進這樁事中,便是我最終的目的。
上次,推出二房老爺出來抵罪,這次你們全府皆在局中,看你們如何逃得過去!
昌遠侯世子親自運送謀反罪證,昌遠侯夫人與三皇子府交好,將名下的溫泉山莊贈與三皇子妃,為三皇子辦差。
昌遠侯府參與三皇子及靜宜公主謀反案,證據確鑿,滿門抄斬。
我家在方仲燁的周旋下,也順利脫身。
這位將軍就是這點好,讓他幹啥就幹啥,從不多問。
31
秋意已濃,瑟瑟的風卷著樹梢搖晃,半黃半枯的落葉像失了魂的蝶,紛然而下。
上一次來刑場,還是暮春時節,彼時草青柳綠鶯歌歡唱,隻我背負滔天的冤屈跪在斷頭臺上,惶然驚恐,等待劊子手行刑。
我又來到刑場等待,遙望著昌遠侯府一幹人被鎖在囚車裡,緩緩而來。
昌遠侯、二房老爺與世子蓬發遮面,形容狼狽,鄭夫人和二夫人早已沒了高門貴婦的樣子,揪著囚鏈哀嚎聲聲。
我立在路邊看著,鄭夫人隔著囚車看到我,忽地雙眼放光。
「葉昀!」她高聲喝罵,「葉昀!你怎地如此狠心,我與你母親多年情意,我對你也從無苛待,你竟害我全府性命!你這狠毒的小婦,爛心腸的賤人!」
昌遠侯與二老爺聽了,知道我在,也大聲喝罵起來。
我行至近前,朗聲對鄭夫人道:「我爹娘死前說了什麼,夫人知道麼?」
鄭夫人愣住。
我又道:「我本不知道,但是我現在知道了,必是與你和侯爺現今說了一模一樣的話。」
鄭夫人一張臉垮下來,全是絕望哀悽之色,囚車辚辚行過,她強將頭扭作不可思議的角度,嘶聲喊叫著。
我沒有再理會她。
方仲燁不知何時來到我身旁,一身玄青色圓領窄袖袍,英姿颯爽。
「不怕麼?」他問。
「怕,也要來。」我說。
他又像那晚在將軍府裡一樣,捏著我的肘彎。
午時三刻,監斬官一聲喝令,扔下行刑令牌,大仇得報!
32
第二天,我帶著祭品去給家人上墳。
葉家祖墳並不在京城,翻案後,我重新購置一處靠山近水之地,擇吉日將他們遷了過來,讓爺奶父母叔嬸兄弟們,睡得更舒服安適些。
我跪在墳前,將這些日子做的事一一向他們道來,掌櫃和鋪子的情況也都講了個細致明白,昌遠侯府與李藥監的罪有應得,亦都據實祭告。
「今日之後,」我對著爹娘的墳磕頭,「女兒便將以藥爐立世,再不讓葉家有被欺侮被謀算的一天!」
剛擦幹眼淚,聽見有人在呼我「葉姑娘」。
方仲燁立在不遠處喚我:「天色不早,我送你回去吧。」
「將軍怎麼在這裡?」我疑惑道。
「我去府上辭別,妙兒說你來給先人祭拜。」
「辭別?將軍要去哪裡?」
「我父親一身戰傷,又要教養大哥留下的子女,我已向聖上請命,代父去北關鎮守,不日便要離京。」
「幾時啟程?」我問,「葉昀定當相送,以謝將軍相助之恩。」
「明天卯時,北門。」
我點點頭, 記下時辰地點,與他並肩走向馬車。
「葉姑娘將來有什麼打算?」他又問。
「打算啊……」我想了想。
「紫續丹已為眾人所知,我想將丹藥改名為『葉門紫續丹』,將來便為所有生女的婦人制藥, 再將家裡的藥鋪好生做起來, 讓葉氏得以世代傳承。」
「真的要坐產招婿?我家可就我一根獨苗了。」
他大笑。
我有點臉紅, 訕然道:
「我那是怕聖上指婚, 一時搪塞之言,你就好好守邊關吧,紫續丹世代傳女不傳男,我大約會收幾個女徒弟吧。」
方仲燁停下來,雙目眺望遠方。
「紫續丹最珍貴之處, 是它隻能為血脈親人所用,即便是再權高再富有, 搶來亦是無用, 葉姑娘,天下所有女子,無論貧賤富貴,都將感謝你。」
我搖搖頭:「她們本來就該有生而活的權利。」
「什麼時候去北關看看?」他忽然問。
「不知道。」我笑。
「不妨,那本將軍就等著姑娘將葉氏藥鋪、將葉門紫續丹傳至北關的那一天。」
他笑得真好看, 我看著他, 忍不住嘴角上揚起來。
他牽著馬,我倆沿著小路慢慢走著,說著話, 我從來沒有像此刻這麼放松過。
金烏西墜,夜色由東向西層疊漫延, 好似一條走向霞光的路,從容而悠遠。
一念成悅,一念成執, 明年,我想會去北關看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