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過了桃花盛放的季節,油綠的桃葉簇擁在高高低低的枝椏間,在夕照中映出燦燦光亮。
樹依舊,笛依舊,人依舊,隻我,已是浴火重生。
前世今生,我第一次走了過去,站立在鄭熙臨的身邊,與他比肩。
鄭熙臨將竹笛放下,低嘆道:「昀娘……」
我沒看他,抬手指向西天燒得如火如荼的晚霞。
我們同時開口:
「你看那紅雲,像不像我葉氏一族枉死的血?」
「念著往日情意,那日的借據能不能還我?」
果然,是個沒骨氣的孬種。
22
官府收沒的家產,歸還起來也並不簡單。
但有曹貴妃為我這小小孤女做主,派了錢姑姑幫我出面交涉,很快我便完成清點手續,搬入葉家在京城的宅子。
貴妃大約也仍念著鄭修儀的「情」,將鄭熙蘭留在宮中,送與鄭熙月鬥嘴玩鬧。
鄭夫人知曉後,將屋子砸得稀爛,卻也隻能擺著架子去二房警告一番,別無他法。
被沒收的那部分家產,大致都原樣歸還了,我在昌遠侯府的嫁妝,也在錢姑姑的威勢下,開了鎖,由鄭夫人的庫房搬到了葉家宅子。
鄭熙臨籤下借據的那八百兩銀子,不知他又去央求了哪家,竟真的在我搬走時還了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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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禁心生警惕,暗忖爛船還有三斤釘,不能對這一家子疏忽大意。
轉眼入了夏,天氣漸熱,將軍府為長孫、長孫女辦百日宴,方仲燁親自送帖子過來,邀我赴宴。
我看了這日子,心中一動。
前世這天,是安王府為小妾生的兒子辦宴的日子。
我的魂魄跟在鄭熙臨身後,眼見著他在安王府的池塘邊與永嘉郡主相談甚歡。
兩人情投意合,不久求聖上賜了婚,昌遠侯府踏上青雲之路。
雖昌遠侯府已是空殼雞蛋,但有永嘉郡主這個外援在,他們隨時都會翻身而起。
到時候,我不隻要不回他們欠下的十幾條人命債,怕是還要再次被他們踩在腳下。
為了防止節外生枝,宴會那一晚,我到得很早。
23
將軍夫人和少夫人看到我前來非常高興,引著我去見了雙生子。
兩個娃娃被養得白白嫩嫩,小胖手軟而有力,揪著我的袖子不放,好似知道我是改了他們的命數,將他們平安接來這個世上的人。
我輕輕地拉著他們小蘿卜一樣的手指頭,忍不住笑意盈盈。
一抬眼,少將軍目光灼灼,幾日不見,如痴了一樣地盯牢我,生怕我跑了一樣,全然不管身邊人笑話,這人。
我臉一陣發燙,借故離開,去散步。
將軍府與文臣府邸不同,房屋院落大開大闔,看著疏朗明闊,將軍夫人來自江南水鄉,也有亭臺樓閣、湖景水榭。
我沿著湖邊慢慢走著,盡量將身形隱在樹影下,果然!
戌時左右,永嘉郡主娉婷而來,停在湖心的廊橋處賞景。
我忙將跟在不遠處的方仲燁喚了過來。
「二公子。」我清退了丫鬟小廝,低聲對他說。
「麻煩幫我一個忙,我稍後會將郡主引開,你準備一套白色衣衫,想辦法讓昌遠侯世子換上,並引他往這個方向過來。」
「白色?」方仲燁皺眉,「我沒有白色衣衫。」
我挑眉望他。
他湊近我,用更低的聲音說:
「葉姑娘不是叫我二十年內都不要著白衣?我便將所有白色衣衫送給門房老馮頭婆子的外甥了。」
我內心翻了個白眼:「那便請你拿一件老馮頭婆子外甥的白衣,給鄭熙臨換上。」
鄭熙臨與方仲燁身形相仿,隻是略瘦弱一點,他的臉白皙溫潤,雖比不上方仲燁英朗,月色水光下,也絕不輸靜宜公主府內任何一個男寵。
見我說得鄭重,方仲燁眼中掠過一絲笑意,也不問因由,答應著離開了。
我從陰影下走出來,迎向水中廊橋。
看到有人走近,永嘉郡主身邊的嬤嬤喝住了我,我行了一禮,解釋了我的身份來歷。
郡主和嬤嬤果然對我起了興致。
曹貴妃順利產子,都知道用了我的一套針法,直到將軍府雙生子出生,京城貴婦圈內,便都知曉了紫續丹。
生子是女人的一道鬼門關,即便位高權重如貴妃,亦差點命喪於難產,但凡聽說過紫續丹妙用的女子婦人,怎麼會不動心?
我主動一副求財心切的模樣,提出要將此丹的配制與使用方法寫給郡主,並詳細向她講解。
郡主在嬤嬤的催促下,帶著我去前院尋少Ṫű₁夫人借屋子和筆墨紙砚。
方子寫到一半時,我聽到外面哗然,郡主使人去問,說是靜宜公主到了。
我強抑內心激蕩,暗暗祈禱靜宜公主如前世般,喜歡於僻靜處尋白衣美男子。
待我全部寫完,又與郡主的嬤嬤細細交代,磨蹭好一陣子,剛走出院子,一個黑影忽地從樹上跳下來,捏著我的肘彎向外跑。
24
我定眼一看,是方仲燁,他拉著我轉了幾個彎,跑上一幢青石小樓。
小樓二層的窗子敞開著,正對不遠處的湖心,我倆悄無聲息地倚在窗邊,看一隊人從廊橋上下來。
當先的盛裝麗人是靜宜公主,身後跟著一眾宮女嬤嬤,再後面是幾個高壯的小廝,扭著一個被布袋罩住頭臉的人,踉跄前行。
我扭頭看了一眼身側的方仲燁,他抱著手臂,斜靠在亭柱上看著我,他的臉隱在暗影中,看不清表情。
「我這身玄青衣衫,甚是妥帖,回頭,要請長嫂讓下人多做幾套。」
他低聲說。
「嗯,聰明人。」
我淡淡回復,避開他在黑夜裡的灼灼目光。
25
很快,昌遠侯府世子被靜宜公主收為面首的事,傳遍京城的街頭巷尾。
侯爺派人上門去要人、鄭夫人親自坐馬車登門,都被公主府的下人打了出來。
若是我仍留在侯府,昌遠侯定會搶了我的東西送去安王府求助。
如今,滿侯府最值錢的怕是祠堂裡給祖先供香的銅爐,聽說府裡已經開始賣丫頭了,哪裡湊得出走門路的錢。
待得他們像無頭蒼蠅一樣空跑了幾天後,我主動登門拜訪。
「昀娘……」
鄭夫人拉著我哭,她已經全無儀態,一張臉浮腫著,脂粉未施,更顯老態。
「沒想到患難才能見真情,我們臨兒遭此大辱,平日裡交好的全都閉門不見,隻有昀娘你,還念著與臨兒的舊情,肯來幫一幫他。」
「夫人慎言。」我忙撇清。
「我與世子全無關系,如今他得了公主的青睞,可不能胡亂攀扯,壞了世子清白,給公主添堵。」
鄭夫人聽了大聲哀嚎:「清白!還有什麼清白!我兒是徹底被那惡婦毀了……唔……」
呂嬤嬤聽她話風不對,顧不得尊卑,忙伸手捂住鄭夫人的嘴。
「宮裡的修儀娘娘那裡說不上話麼?」我假意關切地問。
「唉!」坐在側旁堂椅上的二夫人誇張地嘆了口氣。
「還修儀娘娘呢,前日就惹了貴妃娘娘被降為充儀了,還不如指望我家蘭兒,更得娘娘喜愛。」
「你閉嘴!」鄭夫人怒吼道。
「你還有臉說?要不是你女兒在宮中吃裡扒外,陷害長姐,我們月兒怎麼會被降了位分?都是府裡的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月兒倒霉,你們倒有什麼好處?」
二夫人抬手扶了扶頭上的絨絹花,冷笑道:
「榮呢,咱們是沒享到,損倒是白挨了不少。」
「你們ţù₅惹了貴人的嫌,連我的私房嫁妝都被搜羅了個精光,可憐蘭兒還沒有定人家,空頂著個侯府小姐的名頭,窮得連朵花都戴不上……」
「還有,我們老爺現還在牢裡受著苦,不定什麼時候就被砍了腦袋……」
說著說著,放聲痛哭起來:
「蘭兒不過是一片孝心,但凡她的侯爺大伯能指望上,她的充儀姐姐能指望上,哪輪得到她去宮裡給貴人伏低做小。」
「你們一家人佔著爵位佔位分,卻可著我們老爺一個人坑害……」
「閉嘴!你這個賤人!我撕了你這張賤嘴!」
鄭夫人撲過去,與二夫人扭作一團,兩人身邊的嬤嬤和丫鬟們忙擁上前,七手八腳將她們拉開來。
我端坐在椅上,靜靜地看她們狗咬狗。
26
待得鄭夫人平靜下來,我清退旁人,誠懇地道:
「夫人,我這裡倒是有兩個法子,不知你們信不信得過,要不要一試?」
原本我將侯府搬了個空,鄭夫人自是信不過我的,但她確實走投無路,便拿一雙淚眼望著我。
呂嬤嬤忙上前道:「葉姑娘大義,有什麼對策不妨給咱們說說,我們夫人心疼世子,隻要能將世子平安接回來,什麼法子都使得的。」
我心裡暗自將計劃過了一遍後,朗聲說道:
「靜宜公主是三皇子的姐姐,別人的話她不聽,三皇子的話她總要斟酌斟酌,聽說三皇子妃近日想買一處溫泉莊子,夫人不妨幫個忙,借此在三皇子妃面前能遞句話也是好的。」
鄭夫人騰地站起來,一對眼珠子轉來溜去,驚疑不定。
她曾私下買過一個溫泉莊子,地契交給呂嬤嬤藏著,連侯爺都不知道。
府裡再艱難時,她都沒有拿出來賣掉,卻被我說了個正著。
前世,我一縷冤魂在府裡闲飄時聽到的,她這樣的人,我不會容她留一點財產在手。
「還有。」我喝了口茶說。
「我家裡的掌櫃們,曾打通過一條路子進公主府送藥材,隻不過我當時年幼,不記得是哪間鋪子的掌櫃了。」
「若是夫人能將離開的掌櫃們尋回來,我一一詢問,說不定能進得府去探望世子,時機若得當,能將世子帶出來送走,也未可知。」
鄭夫人咬牙瞪著我,眼睛紅得似要滴出血來。
是,我就是要你將我的掌櫃們找回來,怎麼弄走的,怎麼給我弄回來,一個都不能少。
府裡都這樣了,你竟還舍不得賣那個溫泉莊子,我現在就是想看一看,僅剩的資財和唯一的親生兒子,你到底要哪一個。
27
無人說話,我也欣賞夠了侯府的醜態,站起身來告辭。
過了幾日,陸續有鋪子的老掌櫃上門來給我問安,我知道鄭夫人這是信了我的話。
雖然她也知道我恨侯府害我全家,但她始終認為我對鄭熙臨一往情深,即便再恨她和侯爺,也不會害世子,對世子餘情難忘。
也不知道哪裡來的自信。
不過,我也沒有完全騙她,當我身為亡魂,在公主府裡守著方仲燁時,曾見過家裡的李掌櫃進來送過藥。
後得知李掌櫃的連襟是公主府的大管家。
借力李掌櫃,在一個深夜,我帶著裝扮過的鄭夫人和呂嬤嬤,摸進了靜宜公主府。
鄭熙臨比當初的方仲燁倒是要好上很多,但是黯淡的燭火下,仍能看到他赤裸的身上遍布鞭痕、齒印和燒炙的水泡。
鄭夫人還沒近前,便已捂著口嗚嗚地哭起來。
鄭熙臨聽到聲音望過來,發現是我們,驚得一把扯下床簾遮在身上,滿臉羞辱憤恨。
「世子,」我涼涼道,「別來無恙。」
28
鄭熙臨無顏面對家人,扯著簾布蒙住頭臉不肯相見。
我第一次見他,便知他是清高之人,可惜清高的隻有風,沒有骨。
我倒真怕他在公主府待得久了,曲意順從,反誘得公主給他撐腰,仗勢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