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備好。
我望著那藥,倒影晃蕩。有些出神。
忽然,院外接連響起叩門聲,悶重,暴躁。
「楊疏微!」
疏微。
我沉默一笑,閉上眼,兩行淚滾落,端起藥碗一飲而盡。
4
轟然一聲。
潑天的急雨,連帶著被撞開的院門。
「不能進!不能進!」
顏紹背著光,高大悍然,戴著雨笠,手裡執著馬鞭,森冷推開門前企圖阻攔的醫婆。
後面跟著踉踉跄跄的姐姐,還有背著醫箱的範仲容。
姐姐慌張繞過屏風和簾子進來,尖叫一聲:「晚兒!」
不一會,濃重血腥味從簾子後傳出來,與雨水的土腥氣混在一起。刺鼻,惘然。
我虛弱側過頭,依稀看到外面的人影。
顏紹僵立著,被範仲容拖住,沒能進來。
Advertisement
外頭的天空好似裂開一道縫,狂風吹開窗扉,花樹亂舞,落英摧殘,是斑斑汩汩的血的顏色。
姐姐轉身關上窗戶,哭得泣不成聲,走過來小心握住我冰涼的手心,哽咽:「你……傻孩子,你怎麼這麼傻,這樣大的事都不知會於我,痛不痛啊,晚兒,你是不是好痛啊?」
我想,我臉色一定蒼白得嚇人,不然姐姐怎麼一副怕死了的樣子。
痛,很痛。
我親手了結了自己的孩子。
從五髒六腑到發絲指尖都是痛的。
但我太愛撒謊。聲音都顫抖了,卻說:「不痛。」
與其痛一世,還是痛一時吧。
5
後頭,我因虛弱過度昏迷過去。
醒來聽姐姐說,顏紹是跑死了兩匹馬連夜趕來的。
他得知我走後,查到範仲容那裡,威逼強令他告訴我的下落。
姐姐不知道內情,隻以為我是和顏紹鬧了誤會,賭氣不要孩子。
「妹夫也是被你嚇住了,昨兒一晚上都愣在外頭淋雨。」姐姐俯身給我掖了掖被子,嘆道,「夫妻倆,什麼事不能說開,何必白白受這些苦呢。」
我無言垂眸。
我該如何告訴姐姐,顏紹隻是把我當一顆隨便利用的棋子,囚在身邊不放手也隻是為了寬解公主的疑心。
他不辭辛苦千裡奔來,則是因為我肚子裡有他的顏家的血脈。
千言萬語,堵在心頭。我發現自己說不出口,隻是搖頭,說我與顏紹不是良配。
姐姐不信,說道:「瞧他昨兒緊張你的那樣子,急得連你名字都叫錯了。」
我藏在袖間的指尖狠狠一抖。
「疏微,疏微。疏影微香,下有幽人晝夢長。」姐姐抬頭回憶,「曾經爹總教你念這首詞呢,你說這句聽著惆悵,不如下一句湖風清軟,雙鵲飛來爭噪晚。爹便給你改名,在晚字前面加了一個清。」
想起爹,姐姐落寞笑了笑。繼而提起精神,寬慰我:「若不是你們夫妻互道過真心,他如何知道你兒時往事,喚你疏微,這事兒,你對林伯雲都沒說過呢。」
四周寂靜,半晌,我忽然開口:
「不是。」
姐姐疑惑望向我:「什麼?」
「他是真的記不住我的名字。」我以為自己神情很平靜,「姐姐,他心裡有別人。」
我抬眼,從姐姐怔愣的眸光裡,看到自己眼眶漫紅,淚如雨下。
為什麼。
這一時的痛,還不消散呢。
6
得知真相,姐姐不再對顏紹有好臉色,連帶著看範仲容都不順眼。
她埋怨範仲容:「容哥兒,你也是的,怎的就這般容易松了口,害得那廝陰魂不散找來。」
範仲容起初緊緊閉著嘴巴,不為自己辯白,其後聽到姐姐氣急了胡亂說他是收了顏紹的好處,這才忍不住開口。
「我沒說!」他看了我一眼,目光堅定,重復,「我沒說。」
姐姐翻白眼:「那顏紹怎麼知道晚兒在這裡?」
被逼無奈,範仲容抿唇,道:「我……我實在放心不下晚妹,晚上準備搭船來廣陵,半路被他截住了,這才……」
氣氛有些尷尬,姐姐摸了摸鼻尖,範仲容低頭望著地,耳根泛紅。
我們三人,還有林伯雲,從小都是這樣。姐姐看著弱風扶柳,脾氣卻大,範仲容是一棒子打不出半句話的悶葫蘆,而林伯雲則是我們之中最出眾的。
林伯雲有玉山將傾的風貌,亦有字字珠璣的文採,進可長袖善舞,退能穩守底線。
他和那些陽春白雪似的君子不一樣,他好官道,認為隻有爬到高位才能實現理想抱負。
所以當公主看上他時,他隻是猶豫了一晚上。翌日顏紹搶到本該丟到他手裡的繡球時,他從善如流,風度翩翩退出。
「哪怕我不娶你,也會對你好的。」他這樣告訴我。
殊不知,婚後相遇的宴席上,他每一次越過公主向我敬酒,每一次投我以溫柔注目,不顧顏紹冷眼喚我「晚妹」,都在把我往深淵裡推。
這出男女情愛交織不清的鬧劇,我不想再攪進去了。
我要清醒抽身,做更重要的事。
當晚,我婉拒了姐姐和範仲容的相陪,借口想安靜休息。他們走後,我撐著虛弱身體坐到窗邊桌前,點亮油燈,打開了爹給的匣子。
還未看幾頁,我的手便已控制不住顫抖。
竟然是這樣……
我難以置信湊近燭光,想看得更清,不料窗戶猛地被人用刀鞘撬開。
抬頭,我迎上一雙冷冰冰的眼。
7
是顏紹。
從京城追至廣陵,一路狂風亂雨糟踐,他眼底血絲明顯,從精致額尖往下淌雨珠,有一絲無法掩藏的疲憊。
他翻窗而進,立在桌前,鷹隼般的目光瞟了眼我手裡飛快合上的匣子。
「我知道那是什麼。」忽然,他冷不丁說道。
我微微瞪大眼。
顏紹扯唇:「無非是給你爹翻案的證據。」
他嘲笑我的不自量力,以為我是因為生氣他不會幫我,才使性子跑到廣陵,流掉他的骨肉,以此讓他後悔,要挾他為我出頭。
「我小看你了,一個小小婦人,心還挺狠。」他寒著臉,盯著我的肚子。
若真如此,我何必瞞著他流掉孩子,懷著孩子豈不更好要挾。
我撥下匣子鎖扣,咔嗒一聲,面色平淡:「將軍誤會了,妾身弱無能,這個孩子本就保不住,妾恐婆母與將軍知曉後心煩,遂到姐姐這裡來借住。」
屋檐雨聲敲打如豆,噼裡啪啦烈火澆油。
「你還跟我撒謊!」顏紹逼近,低吼。
我不想看他,垂下眼,卻被他一把掐住下颌強硬著與他對視。
「說話。」他命令。
四目相對,燭火的影子在眼睛裡滾燙跳躍。
良久,我嘆息,冰涼指尖按住他手背:「妾沒有說謊,孩子沒了妾也很傷心。妾自知力微,拿父親的遺物隻是想燒給他而已,如將軍所言,妾一小小婦人,能做什麼呢?」
顏紹似是被我指尖的溫度冷到,頓了一下,迅疾撤回手,直起身沉默半晌。
「你明白就好,從前事錯綜復雜,牽扯極多。」
他果然知道內情。不是不能幫,而是沒必要。沒必要為了我涉險。
我不語。
默了少時,顏紹自顧自打了盆涼水擦洗了一番,坐在床邊直勾勾望著我。
我蹙眉:「妾不方便服侍。」
「你當我禽獸?又不做什麼。」顏紹不自在地撇了撇嘴。
見我待在原地不動,他不耐煩走過來,把我拎在臂間,裹進被褥,自己也進來,火熱的身軀貼緊,長手長腳從身後抱住我。
「你是冰做的嗎?冷成這樣。」他悶聲嘀咕。
我僵著後背,不知道他抽哪門子瘋。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沙沙的雨聲如蠶啃食桑葉,我實在累了,漸漸忽視了身後的人,眼皮慢慢合上。
「日後莫要瞞我了,也別說那些ƭŭₛ讓我生氣的話。」
沉寂了半天,顏紹的聲音從耳後低沉傳來。
「忘了從前,我保你在顏家順遂一生。」
夜色裡,我漠然地睜開眼,盯著牆壁上他擁抱我的影子,一聲不吭。
8
休養了半個月,顏紹實在受不了範仲容ţû₋在他眼皮子底下對我的百般照顧:
「待回了京城,我自給你請御醫,這一愣頭青赤腳郎中懂什麼醫。」
而且姐姐一家人對他不冷不熱,頗為客氣疏離,反倒與範仲容親近。這讓顏紹很不高興。
有一次,他黑著臉對我說:「再不走,外頭鄰居都快把姓範的認成你官人了。」
語氣莫名,像埋怨。
誰是我官人,重要嗎?何況他不是不喜我喚他「官人」嗎?
我不解。
不過我也恢復得差不多了,有些事還得回京城謀劃,便辭別了姐姐一家。
在江船上晃晃蕩蕩數日,若不是我剛小產,顏紹恨不能把我拎馬背上飛奔過去。
如此總算在月中到了京城。
一進府,便聽女使說婆母已接了陳郡的表妹住下。顏紹隨意擺擺手,覺得不過小事。我亦平靜,微笑著讓院裡下人好生禮待表妹。
此行去廣陵,顏紹瞞著府裡人,隻說路上碰巧遇見我,順便接回來。
婆母無疑有他,從屏風後招呼出來一位玉軟花柔的美人。美人羞羞怯怯看了眼顏紹,輕喚:「表哥。」
顏紹淡淡點頭。
婆母笑著談了幾句二人兒時的過往,扯東扯西,終於扯到正頭上,對表妹唏噓道:「唉!韶華易逝啊,眼見你表哥成婚五年,至今無所出,你也是,花一樣的年紀,也還沒有託付……」
侈侈不休一大串,我聽得神遊天外,直到婆母叫我名字,我才回神,看到婆母虛假慈笑著,問我:「你覺得如何?」
不管什麼,乖順應下就是了。於是我道:「妾一切都聽婆母和將軍的。」
話一落,顏紹在旁剜了我一眼,他正色拒絕了婆母:「表妹若缺郎君,我幫著留意就是了,兒有妻,正年輕,日後還會有孩子,無意多娶。」
一席話,弄得婆母和表妹臉上都訕訕的。
出去後在廊下,顏紹長腿邁得快,仿佛在生氣,不一會就把我落在後面很遠,轉角就出門看不見人影了。
陰晴不定。我心裡暗暗腹誹。
看著顏紹出門,我想了想,後腳也讓人套車跟出去。
馬車一路到了富寧後街,我掀開簾看去,顏紹的馬套在那裡,再仰頭,輝煌的門匾上刻著「公主府」。
一回京城就著急慌忙奔這兒來。
爹的冤屈果然和公主府有關。
9
「夫人?」
外面女使望著我,小心問道:「可要進去?」
我搖搖頭,注意到她目光有些不忍,她大概認為我一正室,看著丈夫對公主情深義重,卻隻能悄悄跟來看一看,很可憐。
我便順水推舟裝出黯然的樣子,請她不要告訴顏紹。
女使用力點頭:「夫人放心,奴婢不說。」
我朝她感激一笑,放下車簾,收起表情,靠在車廂拿出袖間的信件,細細看起來。
爹留下來的文書信件很雜亂,其中來往最多的是曾經一同為官的同僚,兩人信裡都提到曹國公曹儉。
此人正是徽瑛公主的生父,早年公主母親與皇室沾親帶故,討得了太後歡喜,收養徽瑛為養女,賜下公主封號。
曹家由此水漲船高,躋身京城名門,曹儉更是與太後最寵愛的小兒子信王交往密切。
大元六年那一戰,英國公大敗,引咎向陛下乞骸骨,於是曹儉便頂了上去,信王那邊從此有了邊軍將權。
爹的信裡提到,曹儉曾企圖賄賂他,讓他修改糧倉調轉的賬冊,延遲向前線輸送糧草的時辰。爹沒有答應,於是便被後面來的一個官員架空了職權,遷到闲職遠離了正務。
後來兵敗事鬧大,為平陛下怒火,上面的人便拿爹這種沒有靠山不討喜的硬骨頭抵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