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太久沒有和人說話,她的聲音沙啞,有種被鐵砂磨礪過的質感。
「來看看你。」
「看我什麼? 看我如何狼狽嗎?」她仰著頭,自嘲地冷笑了一聲,「狡兔死,走狗烹,我早就應該想到,帝王之道就是這麼的冷酷無情。」
我沒應聲,隻將筷子遞了過去:「先吃吧,吃完我們再說,放心,沒毒。」
「若是想要害你,大可不必這麼麻煩。」
「誰讓你來的?」
「我自己想來。」
「你自己?」她的聲音裡有些疑惑,又像是想到了什麼,直勾勾地看向了我,「怎麼來的?!」
「他幫的我。」
「那……那他呢?」聽到這話,盛無暇的聲音裡止不住地有了些顫抖。
「他沒來。」
「沒……沒來嗎?」盛無暇的眼神閃爍,剛亮起的光一點點地淡了下來,喃喃自語道,「也是,他怎麼可能會來?」
「畢竟我現在已經成了這樣。」
「能讓你活著,他已經盡力了。」
「可像現在這般活著,有什麼意義?」 她歪著頭,神色悽婉地反問道。
不知該如何回答,我隻能轉開眼,避開她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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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無暇卻像是來了勁,冷冷地笑了兩聲:「江宛清,你就一點都不恨我嗎?」
「為何要恨?」
「我可是要把他從你身邊搶走啊!」
「但你並沒有對我做什麼,不是嗎?」我搖了搖頭,「其實上一次在金氏布莊的門口,我就想問你,陸雲馳對你而言,到底是什麼?直覺告訴我,你對他不僅僅隻是喜歡那麼簡單?」
「今天你來就是想問我這個?」
我搖頭:「當然不是,隻是好奇而已,你如果不想說,也沒有關系。」
她低頭嗤笑了一聲:「算了,都這樣了,也沒什麼好再藏著掖著的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望著黑漆漆的屋頂,像是陷入了回憶中,安靜了好半晌,才開了口。
「江宛清,你相信嗎?其實我不是這裡的人,我來自未來。
「你有沒有過那種幻想照進現實的時刻,一覺醒來,就發現自己換了個地方?我一睜開眼,看見的就是他。
「原本在史書上蒼白的人物成了現實,他就這樣活生生地就立在了你跟前,有氣息、有溫度,你甚至還能嗅到他身上的味道。」
「我沒想過會和他有交集,不對,」盛無暇自嘲地搖了搖頭,「說出去,怕是也不會有人信,來自數百年之後的我會和他有交集。」
「起初我對他隻是保持著觀望的態度,可後來我看著他在清查南方十六州的鹽稅中舉步維艱,他們對他暗殺、襲擊、下毒、汙蔑……種種行徑層出不窮,幾經生死,光天化日之下,僅僅隻是我看到便有三次。
「在史書上,他是同文祥帝一道開啟了長達一百五十多年盛世的賢臣,定南疆、平海患,讓幼有所養、老有所依,萬國朝邦。
「我那時候想,像這樣的人怎麼能死?怎麼可以死?身在其中,我想要幫他。
「我也覺得我可以幫他!甚至我覺得我回來的意義就在此!」
「你說的文祥帝?」
「三皇子。」盛無暇彎了彎唇,「除了他還能有誰?」
「他或許的確是明君,隻是我錯了,我忘了明君之前,他也是帝王。」
「而他……也不一樣?」
她垂下眼簾,神色有些黯淡。
我從懷裡摸出帕子,輕柔地擦拭著她的臉頰。
「他沒變,從來都沒變過。
「隻是你愛的是你想象中的他,你的愛給他的身上加上了金邊。
「他是人,剛毅果敢的背後一樣會害怕,看似無所不能也有力所不及的時候,會猶豫、彷徨,也會斤斤計較得失,甚至也會毫不猶豫地做在你眼裡齷齪卑鄙下流的事情。」
九年前,陸夫人去世時,我見他跪在靈牌前,那雙帶著血淚的眼。
九年後,陸雲馳身居高位,當初害死他娘親的宣威伯府上下幾百口人的墳頭草已經老高了。
其中的血雨腥風、陰謀詭計不足以為人所道也。
唯一能確定的是,陸雲馳從不心慈手軟。
擦幹淨她的臉後,我收回帕子。
「那你喜歡他嗎?」盛無暇問。
「為什麼這麼問?」
「我就問你一句,喜歡嗎?」
15
「重要嗎?」
我垂下眼簾。
「重要。」
我抿了抿唇,沉默了半晌後,才低聲答道:「喜歡過,某種程度上,自娘親去世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內,我都將他當成是我的救贖。」
「隻後來發現,旁人都靠不住,隻有自己才能救自己,日子長了,也就淡了。」
「你知道史書上是如何寫你和他的嗎?」盛無暇笑了,不等我問,便自顧自說了下去,「恩愛繾綣,生同寢亦死共眠,自你死後,陸雲馳終生未娶。」
「史書上雖未過多提及,但從陸雲馳等人流傳下來的文書中的隻言片語裡,你是他最好的知己、朋友以及賢內助,甚至在無數朝廷變革的大事背後也有你的影子。」
「對了,史書裡還說你容姿豔絕,隻是……」說到這裡,她伸手隔著面紗撫摸著我的右臉,「若是沒有這些紅斑,也能稱上這麼一句的。」
「可惜……想來史書也有謬誤。」
「我以為我可以代替你,但他到底最後還是選了你,他是真喜歡你。」
我搖了搖頭:「我並不這麼覺得。」
盛無暇笑了起來:「若是願意,江宛清你不妨去查一查,這些年你的那些繡品究竟都被賣到了哪裡?雖我不知為何他什麼都不說,但他的確關心你。」
「他說想娶你,並不是虛言,死後他的陵寢裡,隨他同葬的除了書卷外,全都是你的繡品。」
我的繡品!
心緒復雜,沉默了好一會,我才重新開了口:「你說了這麼多日後的史書如何寫?那你所在的數百年後又是什麼樣子?」
「什麼樣子?」她的手顫抖了下,「幾百年後,那是一個人人平等的世界,王消帝滅,沒有壓迫也沒有欺辱,是不需要彎腰,不需要跪拜,大家都可以挺直腰背生活的世界。」
「即便是女子,也可以同男子一道讀書上學,公平競爭,不必屈居於男子之下,也不必以男子為天,被困於宅院之內。可做燦爛的明日,也可做清冷的皎月,可做千千萬萬,隻要你想……」
……
「你們……原來都來自這樣的世界嗎?」我怔怔地,突然想起了母親的臉。
「所以你想要創造就是這樣的世界嗎?」手指彎曲,我緩緩握緊了她的手。
盛無暇抽回了手,長吸了一口氣,落下的眼淚一滴滴砸在手背上,自嘲道:「是我太自傲了,忘了過猶不及,把別人都當成了傻子。」
我低頭,不知該說什麼。
在這種時刻,言語都多餘。
拿起筷子,我再度遞了過去:「吃吧,再過會就涼了。」
盛無暇顫抖著接了過去,含著淚,大口大口地往嘴裡塞著飯菜,慢慢咀嚼。
許久後,她終於放下了筷子:「謝謝你今日來看我,這些事情我想也就隻能講給你聽了,這些話,即便是陸雲馳,我也從未透露過半點。」
「不用謝,我也幫不了你什麼。」
「你來了,這就夠了。」
「保重,再見。」
我剛說完,起身準備離開,她突然靠了過來,用盡全力抱住了我:「江宛清!」
「嗯。」
「離積善堂遠點,離一個叫孟蘭的女人遠點,將來的你會死在她手上,我不知道未來能不能改變,但我祝福你。」
我心一驚,抬手回抱住她,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脊:「謝謝。」
「不謝。」盛無暇松開手,悽慘一笑,「再見,我想回家了。」
收拾好食盒,走出屋門,臨關門前,我回頭最後看了一眼。
盛無暇抬頭看著石牆上那窄小的窗口露出的青色天空,嘴角含笑,眼裡有悲戚,有嘲弄,又像是釋然。
……
半個月後,盛無暇死了,在一個雨天,屍體被人從石屋裡拖出去,就地在山上的林間挖了個坑扔了進去。
無墳冢可立,無親友吊唁。
似乎這個世上從沒有過盛無暇這個人一般。
記得娘親死的那天晚上,也是下的大雨。
雷聲轟鳴,閃電像是猙獰的鞭子,一下一下劈開深邃的黑幕,沉重的暴雨聲擊打在屋檐上,像是噼裡啪啦的小石子。
在我的印象裡,娘親似乎從來都沒有真正開心過,即便她在笑著,可笑容裡中帶著幾分不為人知的悲哀。
我問過她。
她總是摸著我的腦袋,笑著說,等我長大就明白了。
隻是沒等到我長大,便提前明白了她笑容裡的含義。
在這個時代裡,無能為力的壓抑,求而不得的苦悶以及對自由的渴望。
娘親是如何嫁給父親的,具體情況我並不清楚,隻聽人說,是父親在賞花宴裡一眼瞧中了母親。
彼時的江家尚且還有些餘蔭,長房的嫡幼子要娶一個剛入京都的商戶庶女,自然是輕而易舉。
起初江家長輩並不同意,隻無奈我父親堅持,外加我母親本人著實聰慧過人,最終還是點了頭。
直到我外祖家涉及黨爭敗落,滿門一百五十口人,殺頭的殺頭,流放的流放。
而我的母親作為外嫁女逃過一劫。
許多年後,我才從母親嘴裡得知,當初賞花宴的驚鴻一瞥乃是她的精心設計。
她似乎什麼、什麼都知道!
至於我的夫婿,她更是早早選定。
陸家雖有爵位,卻日薄西山,又正遇難關,我母親拿出全部嫁妝鼎力相助,也正因如此,才定下了我與陸雲馳的婚事。
說不出來什麼感覺。
隻是陸雲馳這個名字從我出生起,便纏繞在我身上,他們都說,我是他的小新娘。
娘親更是反反復復地在我耳邊叮嚀:讓我一定要嫁給他。
一定一定!
她的口氣篤定,仿佛我嫁給陸雲馳是一種與生俱來的使命。
最開始,我以為是母親需要用聯姻來借助陸家的權勢,直到死前,她才吐露了些真相。
她說我與陸雲馳乃是天賜的姻緣,將來的我一定會同他恩愛繾綣。
而將來無論我做出什麼事!他都會護著我!也能護著我!
甚至為了保證我嫁給他,臨終前對我用藥,讓我臉起紅斑。
我不懂。
天賜的姻緣?什麼叫作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