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我阿姐身子嬌弱,又已嫁做人婦。」
謝紹也急急跪下,「謝紹願代姐出徵,定不負陛下所託!」
陛下望著我。
眼底有了幾分猶豫。
我面色堅定,輕輕搖頭。
北疆寒涼,卻愜意自由。
京城繁華,如烈火烹油。
容音願此生,駐守邊疆,為國盡忠。
謝容霜恰在此時出列:
「姐夫,阿姐身子弱,陛下怎會沒考慮到?」
「隻是帶兵過去而已,想必很快便回了。」
「阿弟,你雖有三年沙場經驗,聲望哪及阿姐?」
「快快起來,莫要讓陛下為難了。」
「大膽!」陛下身邊的內侍一聲高喝。
「何處來的蠻女,竟敢在陛下面前放肆?!」
謝容霜嚇得面色一白,噗通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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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容霜……霜霜……」
話沒說半句,人先哭了。
陛下厭煩地擺擺手。
裴晏和謝紹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上前兩步:
「那便求陛下多寬限幾日吧。」
「大軍先行,容音殿後,給臣和臣婦幾日時間準備。」
晚幾日?
我蹙眉。
「阿舅……」裴晏低低地喚。
陛下看看我,又看看裴晏。
到底神色松動了:
「罷了,五日後,謝將軍離京,朕,親自餞行!」
10.
五日。
我摩挲著袖中的北伐軍令。
陛下到底疼愛這唯一的外甥。
大抵是希望這五日裡,我與他之間,還有轉圜。
「夫人,這樣重要的事情,你怎都不與我商量幾句?」
「你這幾日憂愁,就為此事對嗎?」
「阿舅委實過分,竟半點風聲都不與我透露!」
回到家,裴晏便似慌了陣腳。
讓下人將庫房裡多年前的庫品全部拿了出來。
「這龍舌弓需得帶上,當年多虧它,你一箭取那蕭狗賊性命!」
龍舌弓,以龍筋為弦。
是十六歲那年,裴晏遍訪江湖名士。
給我的生辰禮。
「這梅花匕也得帶上,若遇敵寇,近戰首選!」
梅花匕,一匕兩頭,削鐵如泥。
裴晏花了上萬金,才求得一把。
是我十七歲的生辰禮。
「還有這金絲甲!輕薄如翼,刀槍不入,沒想到還能派上用場。」
十八歲,我重傷昏迷。
裴晏如癲如狂。
明知再用不上,還是遣工匠,花了近半年制成一件金絲甲。
有那麼段時日,看它穿在我身上方能安心入眠。
心頭又微微瑟縮。
裴晏將庫品倒騰了個遍,這也想帶,那也想帶。
「罷了!就帶這三樣。」
他竟信了謝容霜那些話:
「你去嚇嚇那些北夷人,最多月餘,也該返京了。」
「诶?這是何物?」
他拿起妝奁上的木匣。
我的心提了提。
木匣裡面,自然是陛下親賜的。
他和謝容霜的婚書,我和他的和離書。
以及,謝容霜那些費盡心思送來的紙箋。
我本打算今夜同他攤牌。
可五日後再離京的話……
「容音?」
「這是……」我猶豫。
裴晏一笑,自己開了蓋子。
卻正在此時:
「大人!戶部那邊……那邊……」
幾乎隻一息,裴晏推回蓋子。
急急起身:「夫人,想必戶部有急事。」
「我若晚歸,不必為我留燈。」
匆匆往外去。
屋子裡的物品,琳琅滿目。
靜默無聲。
我打開浸出汗漬的手心。
笑了一聲。
又一聲。
11.
第二日一早。
我去了京兆府。
原本,該同裴晏一道的。
但我想,沒必要了。
京兆府尹看到我手中的聖旨,非常驚駭。
一句話不敢多說,一個字不敢多問。
親自將和離手續辦齊,恭恭敬敬地將我的戶籍遞給我:
「不知將軍的戶籍,是落回謝家,還是另立一戶?」
「若另立一戶,是落在京城,還是移去北疆?」
「若落回謝家……」
我並不多說什麼。
隻拿紙筆,寫了封文書。
那府尹看清後,驀然瞪大眼,半點聲音都無了。
「有勞趙大人了。」
遞上文書,我轉身離去。
下午,我讓海棠清點我的嫁妝。
原以為隨大軍出行,嫁妝是帶不走了。
但既然殿後獨行,不帶走,豈不便宜了旁人。
傍晚,我帶著海棠處理幾樣大件。
其實東西不多。
我嫁給裴晏的時候,謝家已是強弩之末。
加之庶母阻攔,父親翻箱倒櫃,才湊了那麼幾樣拿得出手的物件。
但賴不住有人一直盯著我的行蹤。
在賣最後一套頭面時,謝容霜來了。
「哎呀,阿姐這麼缺銀子啊?」
「不是說姐夫寵妻無度,最愛為阿姐一擲千金嗎?」
「怎淪落到這般田地了?」
我懶得搭理她。
她偏要湊上前來,壓低聲音:
「別裝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演什麼。」
「不就是欲擒故縱?」
「謝容音,你該不會以為,這樣就能贏得過我吧?」
她刻意挺了挺她的肚子。
我望著她:「讓開。」
她偏著腦袋,輕蔑地笑:
「裴郎應該有段時間沒碰你了吧?」
「你可知為何?」
「他說啊……」
她湊到我耳邊:「你身上那些疤,醜死了!」
「尤其你肚子上那個窟窿,每次看見,他都犯惡心。」
「你這個……蛋、都、下、不、出、一、隻、的、老、母、雞!」
「海棠!」
我死死扣住她的手腕,用力將她推到地上:
「上不尊陛下,下不敬長姐。」
「給我打!」
「你敢!我……」
啪——
「我肚子……」
啪——
「我肚子裡……」
啪——
「我肚子裡有……」
「你肚子裡有什麼?」
我捏住她的下巴。
謝容霜一張臉,高高腫起,滿是淚痕。
但她不敢。
不敢在眾目睽睽之下,說她一個未出閣的少女。
懷了自己姐夫的孩子。
「海棠。」我甩開她,「繼續打!」
12.
第一個來的,是謝紹。
「阿姐!」
他手持金錯刀。
一來就轟走了看熱鬧的人群。
店老板嚇得匆匆關門。
人也不敢久留。
店裡隻剩手都扇疼了的海棠,闲坐在一邊的我。
和趴在地上嚶嚶哭泣的謝容霜。
「還不快把二小姐扶回去?!」
謝紹冷著臉。
剛剛去通風報信的丫鬟,馬上扶起謝容霜。
頭也不回地跑了。
「阿姐。」謝紹看起來無奈極了,「你不是答應過我,不找她麻煩嗎?」
是啊。
我答應過謝紹。
懦弱的父親不再,會踩著我姐弟倆作威作福的庶母也不再。
如今的將軍府,是陛下親賜的牌匾。
他謝紹是家主。
我答應過他,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
我不會找謝容霜麻煩,讓外人看我謝家的笑話。
所以他就可以,當著我的面。
把謝容霜塞上裴晏的床?
「阿姐,我知道你看出來了。」
「她久不嫁人,是對姐夫存了心思。」
「可你為何,不肯退一步想想?」
「阿姐。」謝紹在我面前半跪下,握住我的手。
「你終究是無法孕育子嗣了。」
「沒有子嗣,你這正房之位,如何坐得穩?」
「不如幹脆成全了她!」
「不如……」
「謝紹。」我笑看著他,「母親離世的時候,你四歲。」
「我也不過七歲。」
我為何會以女子之身,出現在北疆軍營?
因為活不下去了。
被那對母女欺辱得活不下去了。
我冒天下之大不韪,當著群臣,跪在陛下面前。
說女子未必不如男,容音請求一戰。
我為何一年、兩年……六年,寧死不肯回京?
因為我知道。
若無赫赫功名,我的阿弟,再無出人頭地之日。
「謝紹。」我站起身:
「誰都有資格說這話,你沒有。」
抬步便走。
「我這不都是為了你好?!」謝紹在身後大喊。
我笑了笑。
是為了我嗎?
「謝容音!你到底姓謝,是謝家人!」
「你就不能以大局為重,多為謝家想想?!」
謝家人?
我回頭,看他最後一眼。
放心。
很快,就不是了。
13.
第二個來的,自然是裴晏。
他總不按常理出牌。
是拽著謝容霜來的。
一進臥室,甩開她的手:
「跪下!」
「給你阿姐道歉!」
謝容霜的臉腫得比剛剛還高,徑直就跪下:
「阿姐……我不該惹你生氣。」
「是我錯了。」
裴晏坐到我身側,換了副和善面孔:
「如此,可能消氣了?」
我扯了扯唇角:
「你知道發生何事了?」
「管它發生何事。」裴晏揚眉。
「惹到我的夫人生氣,便是罪大惡極!」
哦。
那就是什麼都不知道。
「還不快滾?!」他對著謝容霜冷斥。
謝容霜咬著唇,流著淚,一聲不吭地就走了。
「怪我來得太遲了。」裴晏握住我的手。
聲調更柔:「手有沒有打疼,嗯?」
我認真地望著他。
望入他眼底。
在親眼看見,親耳聽見之前。
我從未信過謝容霜的那些紙箋。
就像幼時她送些漂亮的糕點,假裝要同我好那樣。
我信了,一口咬下去,就是三日腹瀉。
那些紙箋,即便字跡再像,也定然是她偽造的。
裴晏那麼愛我。
那樣厭惡她。
怎麼可能與她有所勾纏?
可裴晏,真會演啊。
他抱起我,脫掉我的鞋襪,解開我的發髻。
就像從前那許多個因為困倦而焦灼難眠的夜晚。
溫柔又耐心地輕撫我的後背,哄我入眠。
「裴晏,你還記得新婚夜,你說過什麼嗎?」
我問他。
他笑了笑:「背叛誓言的人,要吞一千根銀針。」
「容音。」他撫上我的眉尾。
眸底是要溢出來的深情:
「裴晏此生,定不負你。」
我也笑了笑:「嗯,好。」
閉上眼。
醒來時,一片漆黑。
我起身,穿衣。
隻憑著直覺,往外走。
很輕易就在院落的梅樹下,看到兩相依偎的身影。
一盞暖燈,幾片飛花。
謝容霜輕輕仰著臉,裴晏脊背微彎。
輕柔地為她上藥。
「到時說酒後認錯人,她便能同意我進門嗎?」
嬌俏的女聲輕輕細細的:
「你為何非要看她……」
「好啦好啦,你最愛我阿姐了,我不會同她搶的。」
「你讓我給她道歉,我不是馬上道了?」
「我今日真沒對她做什麼,哪知她火氣那麼大……」
「別鬧了!孩子能知道什麼!」
裴晏不知說了句什麼,低下頭便往謝容霜小腹上湊。
謝容霜推搡著,兩人笑成一團。
真甜蜜。
真溫馨啊。
還好,再也不會難過了。
我攏起落在手心的梅花,轉身回去。
點燈,磨墨。
「背叛誓言的人,要吞一千根銀針。」
晾幹紙箋。
連著那瓣梅花。
一並投入木匣。
14.
接下來的四日,裴晏告了假。
仿似一步都離不得我。
陪著我去寺廟祈福。
拉著我去成衣鋪買衣裳。
還為我放了一夜的焰火。
但這也不妨礙他的「戶部」,每日都有些零碎的事情要處理。
少則半個時辰,多則一個時辰。
倒是方便了我。
第一日,我將大部分銀子,換成了銀票。
第二日,我將沒來得及處理又想帶走的嫁妝,安插進我的隨行馬車。
第三日,我賣掉了龍舌弓、梅花匕和金絲甲。
最後一日,我收到京兆府辦好的新戶籍。
那日,我手寫文書,要改姓。
從今往後,我隨母姓「宋」。
不再是謝家人。
亦不再與謝容霜、謝紹有任何關系。
拿到戶籍後,我去拜祭了母親。
與母親說了半下午的話。
回去時,裴晏急壞了。
「你去祭拜嶽母怎不喊我一道?」
「你可知我回來找不到你,恨不得將京城翻過來!」
「你以後切不可……」
「你不是去戶部了嗎?」我望著他笑。
他一愣。
突然傾身,緊緊抱住我。
「再也不去了,哪兒也不去了!」
「容音,為何你還沒走,我卻覺得你離我好遠。」
「一個月,最多兩個月,你一定趕在新歲前回來,好不好?」
他帶我去看一份清單。
上面寫滿了我回來後,他想要與我一同做的事。
放花燈,煮雪茶。
下江南,遊名山。
他急切地吻我,想要與我同房。
我像前幾日一樣,推開他:
「月事還未完呢。」
他便抱著我,輕聲地哄我,直到我閉上眼。
終於,月落日升,紅霞漫天。
到了要離開的日子。
15.
其實最早我想,離開之前,我一定要拿出謝容霜那些紙箋。
同裴晏論個子卯寅醜。
為何背叛?為何欺騙?!
一定要將那封婚書甩在他臉上。
祝他和謝容霜百年好合,萬古長春。
一定要他與我同去京兆府。
好聚好散,一刀兩斷。
可我漸漸發現,不是所有問題都有答案。
不是所有答案,都能解你所怨。
一如裴晏上一息還在說「定不負你」,下一息,就在與旁人花前月下。
上一息還在紅著眼說「再也不去了」。
下一息,踩著夜露也要與人一晌貪歡。
「容音,不想這個時節還有蚊蟲……」
裴晏騎在馬上。
陛下的踐行酒後,他送我出城。
脖子上一片曖昧紅痕,引得旁人暗笑連連。
我點頭:「冬季的蚊蟲,的確可惡。」
「夫人,昨夜我……」
「我知道啊。」我望著他笑。
「想來是我要離開,你輾轉難眠,出門闲逛了一圈。」
裴晏扯了扯唇角,笑得不太好看。
「我還想到,你我相識九年,從未分開過。」
「想必,你會十分掛念我。」
裴晏雙眸一紅,拽緊韁繩。
「你上次不是問我,那木匣子裡裝的什麼?」
原來演戲也不是那麼難。
我的表情定然十分真誠:「那是我特地為你準備的驚喜。」
裴晏一瞬興奮如孩童:「當真?」
「但今日日沉之後,你才能打開。」
「好,好,好。」
一連三個「好」。
馬兒都感知到他的愉悅,興奮地踢著腳下的塵土。
「裴晏,你還記得那年墨水河一戰嗎?」
那年腹背受敵。
我和他兵分兩路,將後背交給對方。
殺出一條血路。
裴晏仍舊那樣懂我。
調轉馬頭,揚起馬鞭。
和當年一樣:「五。」
輾轉反側這些時日,我終於明白。
「四。」
我要做的,不是問別人,為什麼。
「三。」
而是問自己。
「二。」
要什麼。
「一。」
啪——
馬鞭同時落下,兩匹馬兒,一南一北。
如離弦之箭。
疾馳的風中,我仿佛聽到破空的哽咽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