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音,我在京城等你!」
不,你再也,等不到我了。
16.
三年後,橫嶺以南。
還未入夏,天氣就已經潮熱。
我帶著玲瓏去買驅蟲草藥的時候,正好看到官府門口。
新換上的懸賞畫像。
「這姓裴的侯爺怕不是有病!」
「一月換一次畫像,說什麼尋妻。」
「弄得跟通緝犯似的,尋妻,去人娘家尋不就行了?」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
有人繪聲繪色將我和裴晏的過往講了一遭:
「陛下親賜的和離書,又令謝將軍駐守北疆。」
「說來也怪,那謝將軍一去,北夷馬上老實了,一個月後,謝將軍就消失了。」
「據聞啊,他不止一月一畫像,還一月一跪陛下,問謝將軍的下落呢!」
「呸!這不是他負心在先?還有臉把人畫像到處掛?!」
Advertisement
「嘖,這樣說起來,這畫像,倒是跟咱宋將軍有幾分相似呢……」
「咱將軍姓宋!他找的姓謝,有個屁的關系?」
「真晦氣,撕了撕了!」
玲瓏「噗嗤」一笑:
「將軍,我就說,咱嶺南百姓,最是可愛了吧?」
這是我來嶺南的第三年。
三年前在北疆的談判結束之後,我便照與陛下約定的。
以「宋櫻」之名,前往嶺南。
仍舊是從小將做起。
隻是半年前,陛下給我來了一信:
「容音啊,再不封你個將軍,朕怕會被嶺南百姓的唾沫淹死啊。」
於是我成了宋將軍。
雖得封,卻未回過京城。
嶺南與京城數千裡之遙,大抵也尚無人知曉。
這突然冒出來的「宋將軍」,是位女將軍。
隻是這日回去,我又收到了陛下的快馬急信。
「容音啊,朕盡力了。」
17.
「陛下這是何意?」
玲瓏是我身邊的女官。
對我的過往盡數知悉。
「難道……」她瞪大眼,「將軍的前夫……發現了?」
我將信收起。
裴晏發現又如何?
事過經年,早已翻篇。
做過虧心事的人,不是我。
「將軍放心!」玲瓏冷哼一聲,「他敢豎著來找您,我們就敢讓他橫著回京去!」
事實是,裴晏出現時,誰都沒認出來。
他也化了名。
叫「芝措」。
成了我麾下一名小兵。
他並不找我麻煩。
每日跟著新兵一起操練,做活兒。
隻在我偶爾過去時,雙眼通紅地望著我。
為此他得了個小名,叫「芝紅眼」。
「你就說吧,咱將軍是不是救過你全家,每次見她跟得了紅眼病似的哈哈哈。」
他也不反駁。
繼續操練,做活兒。
我想我知道他想幹什麼。
他在等一場徵戰。
然後他就有機會,故技重施。
為我受傷,讓我心軟。
可惜,嶺南自半年前那場大捷之後,久未起戰亂了。
三個月後的某個夜晚,他終於按捺不住。
守在我的營帳前,拉住我的手腕:
「容音,你要氣到什麼時候?」
18.
「容音,我知道錯了。」
「你莫要生氣了。」
「我不娶謝容霜了。」
「不,我原本就沒想過娶她。」
「我早就把她送走了,她的孩子也沒留下。」
「你同我回家,我們還和從前一樣,好不好?」
我不想在外被人圍觀。
進了營帳裴晏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抱我。
我拿劍抵開他的腰身。
轉身,倒了杯茶水。
潑在地上。
靜靜地看著他。
覆水難收。
裴晏的雙眼瞬間通紅。
「裴侯爺。」我放下茶盞,「請回吧。」
「容音,都三年了,你還在生氣嗎?」
我閉了閉眼。
「容音,你聽我解釋。」
「我和謝容霜,不是你想的那樣。我隻是……」
「裴侯爺。」
我睜開眼:「首先,我沒有生氣。」
「從請旨賜婚,到請旨和離,我沒有一樣,是意氣用事。」
「隻是我認為,這是於我三人而言,最好的結局。」
「其次你和謝容霜之間,我並不感興趣。如果你想講,出門左拐,京城各大茶樓,歡迎你。」
裴晏要哭的模樣:
「容音,這幾年我找你,快要找瘋了。」
「你我之間,就一定要這樣絕情?!」
我沉默地望著他。
我與他之間,至今十二年。
佔據我的過半人生。
「裴晏。」我認真地說道,「你我之間的情,早就絕了。」
19.
裴晏沒有放棄。
反而大張旗鼓。
直接表明身份,住在了軍營附近。
今日送糕點,明日送人偶。
半月後,他還請來了他的好幫手——謝紹。
謝紹看到我,驚訝得半晌說不出話。
隨即和裴晏一樣,一副要哭出來的模樣:
「阿姐……我以為你已經……」
之後便同裴晏一起。
一左一右,宛如兩塊牛皮糖。
很快,我的身份傳遍軍營。
搭配著各種離奇過往和新鮮謠言。
有一日路過兵士們的營帳,裡面正熱鬧。
「善妒?咋就是善妒了?」
「要我說,絕對是那狗男女欺人太甚,才逼得咱將軍遠走他鄉!」
「改姓又咋了?憑啥說咱將軍大逆不道?」
「就是!拿腳指頭想都知道。」
「十二歲啊,毛都沒長齊的小丫頭,給人弄軍營去。」
「好不容易過點安生日子,妹妹跟丈夫搞上了。」
「家裡能不曉得?」
「憑他娘的姓謝哦!」
忍不住笑起來。
笑著笑著,眼眶就有些發酸。
原來不是所有付出,都隻有「不值得」三個字。
所以裴晏和謝紹再次杵到面前時,我沒有視而不見。
「你們到底,想要如何?」
20.
「阿姐,我們隻是想要你回去而已。」
「你一個女兒家,如何能過這風餐露宿的日子?」
「你跟我們回去,我們說好了,既已和離,你先跟我回謝家,姐夫……」
我並沒耐心聽謝紹說那麼多。
直接問裴晏:「你呢?」
裴晏似乎已經看出,我是要在今日跟他們來個決斷。
面色有些發白:「容音,別趕我走……」
我懶得同他們啰嗦。
徑直往外走。
直接將他們帶到校武場。
抽出一杆紅纓槍:
「今日,你們任何一個人贏了我,我跟你們回京。」
「誰先來?!」
21.
校武場上的動靜很快被人注意到。
不過須臾,圍了大片兵將。
玲瓏見是我們,轉頭就往營帳那邊跑。
謝紹該是第一次見我拿紅纓槍,雙眼一亮:
「我先來!」
「姐夫你等著,我最擅長的就是耍槍,我……」
卻隻一招,謝紹瞪大了眼。
「謝紹,你一直認為,我是以色侍人,靠著裴晏才虛得了個『將軍』頭銜,是嗎?」
所以會怕我「失寵」。
會想要謝容霜去為我「固寵」。
「你今日便睜開眼看看!」
「你所有的尊榮,都是誰掙的!」
謝紹步步後退。
他似乎根本不信,平日看來柔弱無骨的我,拿起槍來。
會有如此力量。
更不信才十招不到,就被我挑落了手裡的槍。
「我不需要跟你回去。」
我將他抵在牆上,「因為我一個女兒家,從十二歲到十八歲,早過慣了風餐露宿的日子!」
「我也不想跟你回去。」
我扔了紅纓槍,徒手將他擒住:「因為那個地方,讓我惡心!」
「曾經是你的阿姐,讓我惡心。」
「曾經為你出生入死,更讓我惡心!」
掐住他的脖頸:「謝紹,再敢來找我,見一次,殺一次!」
甩開他,拍拍兩手。
「下一個。」
22.
「比劍吧。」
裴晏的臉色,白得比剛剛更甚。
我抽出腰間長劍。
他的隨從給他遞劍。
我和他的最後一次比試,還是六年前。
大戰前夕,他拖著我,也是比劍。
問的還是那句:
「我若贏了,嫁我唄。」
我也還是那句:「不要。」
哪曾想,六年後再次比試。
嫁過了,也離過了。
裴晏的劍依然很快,又快又穩。
現場從上一場的喧鬧中安靜下來。
沒人想到,那個裝作新兵蛋子,看起來書生似的小侯爺,竟然習得一手好劍法。
但我熟悉他的路數。
照從前,我和他需一兩個時辰方能分出勝負。
可今日,不到半個時辰,裴晏突然一個側身。
仿似篤定我會讓開,直直朝我劍尖撞來。
但我沒有。
刺啦——
一劍刺透肩甲。
「你輸了。」我面無表情地說。
拔劍,他徒手握住了劍刃。
「還不解氣嗎?」身上在流血,眼睛也像要滴血。
「容音,原諒我一次,就這一次,好不好?」
我想到那個夜晚,他說「裴晏此生,定不負你」,也是這樣的堅定。
搖頭:「不好。」
「容音!」他想要靠近,卻隔著劍柄。
幹脆一個用力,將劍送得更深。
「容音你看,我沒有變。」他試圖笑起來,「我還和當年一樣,可以為你去死。」
「你就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我仍舊搖頭:「不好。」
他突然就哭了:「為何?」
「容音,你我十數年的感情,我們一起打過那麼多勝仗,一起殺過那麼多敵人。」
「為何……我已知錯,你為何不給我回頭路走。」
他傾著身子,抓住我的手臂。
淚水便順著臉頰,滴落在銀白的劍刃上。
「你明知我愛你,從頭到尾我都隻愛你……」
「你是愛我,還是想馴服我?」
我靜靜地看著他。
曾經那麼多個輾轉反側的夜晚,我也問自己為什麼。
為什麼他看起來那麼在乎我,轉頭卻做傷害我的事。
為什麼他上一息還在與我盡訴衷腸,下一息,就與我最厭惡的人,做最親密的事。
為什麼,為什麼啊?!
求而無解,傷碎心神。
可當我不再執著於這個「為什麼」,突然有一天,我想起和他的開始。
一開始,他就隻是想贏我啊。
他贏了我的人,就想贏我的心。
贏了我的心,又想贏我的愛。
但凡我能接受謝容霜,就會有李容霜,顧容霜……
他試圖把一個女將軍。
馴化成一個以他為尊,以他為天的內宅婦人。
裴晏面上有一瞬的茫然。
好像連他都不曾想過這個問題。
「你輸了,回去吧。」
我拔劍,轉身。
「不!」裴晏跌在地上,抓住了我的腳踝。
「容音你還在生氣是不是?你想要懲罰我是不是?」
「我知道的。」他的眼淚還在往下掉,看起來那樣無措。
「你賣掉了龍舌弓,賣掉了梅花匕,賣掉了金絲甲,可還有一樣……」
「你舍不得是不是?」
「不是。」我從袖子裡拿出那枚平安符。
那枚他跪了九千九百九十九級臺階,求來的平安符。
「我留著它,是因為知道。」
「遲早會有這一天。」
拋入空中,抬手一個劍花。
碎如紙屑。
裴晏仰著頭,迎著光。
可符紙落地,眼底那抹光亮,也隨之滅了。
23.
裴晏和謝紹的馬車離開時,玲瓏正抱著籮筐跑出來。
「诶?別走啊!」
「說好的一千根銀針呢?」
「人家磨了好幾個月呢!」
我低頭一看。
還真是一筐銀針。
「我們嶺南人,最實在了!」玲瓏拍胸。
「算了,便宜他們了!」
「走吧將軍,喝酒去!大伙兒都備好了呢!」
她挽起我的手臂:「今日可得不醉不歸!」
我笑彎了眉眼:
「不醉不歸。」
番外裴晏
1.
容音不對勁,其實我察覺到了。
那是我讓謝紹裝病的第二十日。
我去謝府,與他商議七日後的瓊林夜宴,如何讓謝容霜順理成章地進門。
從茶室出來,發現容音拿著一碗湯藥,坐在後院的荷花亭。
眼睛紅紅。
那日下午她進了宮,回來之後,便總覺得哪裡不一樣了。
但我沒放在心上。
我迫不及待地等著瓊林夜宴。
費盡心思地思量屆時的每一個用詞。
如何能讓陛下同意謝紹的求親。
如何能讓我不為天下人唾棄。
如何能讓容音不與我生氣。
她性子烈,我知曉的。
但我也知曉,她最是疼愛謝紹。
此事隻要由謝紹去提,她應該,會退讓。
2.
後來皇後娘娘指著我的鼻子罵:
「你糊塗啊!」
「你但凡換個人呢!」
「不是謝容霜,或者不是謝紹呢?偏偏是這樣兩個人。」
那是我去求她告知我容音下落的時候。
陛下不見我,母親替我說話,他也隻有一句怒斥:
「那是替朕保家衛國的將軍!」
「你要朕助你們,將好好一個大將軍,囚在內宅?!」
我隻有求皇後娘娘了。
可皇後也說是我錯了。
我錯了, 我知曉的。
很難形容我打開那個木匣時的心情。
我萬分期待地等著太陽西沉。
容音會給我準備什麼驚喜?
要等到日落,該不會抓了一匣子螢火蟲吧?
不會。
螢火轉瞬即逝。
容音給我的, 定是能讓我時時瞧著,刻刻記著她的驚喜。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匣子——
天光就那麼沉了下去。
原來, 她早就,什麼都知道了。
我的籌謀, 我的詭計, 我的欺騙, 我的背叛。
她統統看在眼裡。
幾乎下一刻,我就往宮中衝。
我終於知道為何要等到日落。
日落,她已遠離京城。
我再也追不到她了。
3.
可陛下將我鎖在了佛堂。
他說我的姻緣, 本是在佛前求來的。
當先思己過。
我懺悔。
我錯了,真的錯了。
我隻是一時好奇。
我看謝容霜與她有三分相似, 我見謝紹一次又一次地暗示可讓謝容霜為我生個孩子。
我想,我與謝容霜的孩子, 會不會也長得像我和她的孩子。
是不是,能把那個孩子,就當做我和她的孩子。
我沒有在馴化她。
沒有的。
我是真的愛她。
4.
可她再也不信我了。
從嶺南回來後,我大病一場。
這些年為了找她, 我無心公務。
陛下早革了我的侍郎之職,封了個侯讓我哪兒涼快哪兒待著。
我好像又變成很多年前那個, 一無是處的紈绔子。
「阿姐真的那麼厲害嗎?」
唯一的樂子, 是謝紹偶爾來問我, 那些年在北疆的事兒。
我給他講。
我的容音如何颯爽英姿。
如何以一敵百。
如何巾幗不讓須眉。
經常講著講著, 謝紹也哭了:
「原來我的阿姐, 吃過這麼多苦。」
後來謝紹也去北疆了。
我唯一的樂子都沒了。
我便開始花街柳巷, 醉生夢死。
原本,就是容音領著我,我朝著她的方向, 一直向前追啊追。
結果容音丟了。
我也找不到自己了。
5.
後來, 我又見過一次容音。
已經記不清,是多少年後了。
我正喝得爛醉,在夢裡與容音切磋大戰。
外頭突然傳來哄鬧聲:
「宋將軍回來了!」
「快看,那就是宋將軍!宋將軍又打勝仗咯!」
我猛地睜眼, 推開窗。
就見我魂牽夢縈的人。
趿著鞋就往外跑。
臨到門口, 卻被絆了一跤。
跌到地上,塵土滿面。
隻能趴在地縫裡, 見她笑容明媚,英姿勃發。
陛下很是詫異:「裴晏和……謝容霜的?」
「腐而」那是新年夜宴。
陛下與皇後聊天拌嘴。
皇後正說到:「誰說女子不如男?古有花木蘭,今有……」
「今有何人?你說。」
皇後正被噎著, 旮旯角落裡, 突然竄出一個黃毛丫頭。
「今有謝容音。」
她緊張得直發抖, 眼神卻是那樣執拗、清亮:
「陛下,娘娘,容音願效仿木蘭, 徵戰沙場, 以證巾幗之姿。」
那時我拿著酒杯,輕輕地「嘁」了一聲。
年後,我也將赴戰場。
且看你如何抱著辮子哭爹喊娘!
而今, 她做到了。
而我,合該蜷縮在這暗不見天日的陰溝裡。
腐爛,發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