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聲說謝謝。
沒有結巴,他也沒聽到。
人來人往的操場,頑劣的男生把球踢到我身上,學著我結巴假意道歉。
在此起彼伏的戲弄笑聲裡,我捂著砸疼的肩膀低頭悄悄紅了眼。
足球破空而來,不偏不倚砸中為首的男生,少年江凜的發梢被汗水浸湿,雙手枕在後腦勺後,道歉漫不經心。
「抱歉啊,球不聽話。」
人群一哄而散,我已經走出許久。
身後少年顛球而過,掠過的風裡混著他的聲音。
「別總低著頭走路,地上沒錢撿。」
炎炎夏日蟬鳴在窗外,同學在課桌間嬉鬧奔跑,我埋頭進書堆,紙團輕輕砸到眼前的書頁上。
我茫然回頭,少年大喇喇蹺著二郎腿,背往後靠腦袋抵著牆壁,不知道有沒有笑。
但從我的角度看去,少年的眉目飛揚。
「書呆子。」他吊兒郎當揶揄人,「這麼努力想考清華啊?」
周遭鬧哄哄的,少年漆黑的眼眸盛著光。
我的心跳加速,怦然聲藏進喧鬧。
「沒……沒有,我想考江大。」我小心翼翼藏好雀躍,張口又暴露了心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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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上江大,留在這座城市,守著我外婆。
少年耷拉眼皮,輕飄飄地「哦」了聲。
我想再說什麼,奈何心跳過快嘴又笨,隻能噤聲。
時間走呀走,高考結束。
查到成績那天,班級群裡,班主任激動得滿屏飄江凜的名字。
我默默看著,暗自歡欣。
少年即將背上行囊,登上前往京大的列車。
他會有,最輝煌的前程。
我想,我也是極好的。
成績足夠上雙一流的江大,如我所願,守著我外婆。
隻是啊,命運是早就寫好的劇本,喜劇從不屬於我。
外婆知道我成績那天,拉著我的手哭了。
她說:「我的安安,長大了,出息了。」
我抱著她,憧憬未來,「外婆,以後我給你買大房子,帶你去好多好多地方玩,吃各種各樣的美食,讓那些老太太都羨慕你。」
她蒼老的臉笑成了花兒。
那一晚,外婆睡下後,再也沒睜開眼。
明明睡前,她還在和我說話,反反復復叮嚀囑咐:「安安,要繼續努力,要不斷往前走,去更遠更自由的未來。」
這一年暑假,出奇的熱。
陽光炙烤大地,滾滾熱浪沒能曬熱我的心。
這個城市好空,我的心,也空蕩蕩的。
八月底,我收拾了不多的衣服,把外婆的照片放進背包,去往南方的大學。
大學第一年,我沒和任何人聯系,悄無聲息地獨自生活。
第二年春節,我聽舊時同學說,江凜最終上了江大。
我費盡周折拿到江凜的微信,結果不如意。
再後來,我們各居南北,各自努力生活,泯於人海。
20
天蒙蒙亮時,我從他的大衣口袋裡,再次拿出了戒指盒子。
就著天光,我把那枚戒指套上無名指。
剛剛好,完美貼合。
我哭著就笑了。
真的好難過啊。
他從來都沒牽過我的手,是怎麼能用眼睛丈量出我手指的尺寸的呢?
是了,他一直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從來都沒對我表達過喜歡,卻總是不動聲色地,悄悄地維護著我的自尊。
我的青春靜悄悄,他也悄悄。
下午,易夢照常來接我去醫院。
見我眼睛紅腫,心疼問:「是不是疼沒睡好?」
我搖搖頭,「不疼。」
她緊緊皺眉,要說什麼,又止了話。
「別老皺眉。」我伸手舒展她的眉心,笑道,「皺紋可是女明星的天敵。」
想想也挺好的,我永遠不會長皺紋,不用焦頭爛額護膚防衰抗老。
永遠年輕漂亮地活在每個人的記憶裡。
易夢又不說話了,沉默地開著車。
唉,我暗自嘆氣。
「江凜問我要不要和他結婚。」
車猛然頓了下,我得逞地笑開,「讓你悶聲不理人。」
易夢從後視鏡橫了我一眼,還是不理我。
車開出許久,她才開腔,「這世上還是有好男人的。」
我撲哧笑出聲,「你以前可不是這麼說的。」
她不接我的話,靜了靜,說:「安安,要不你就答應他吧。」
話說得委婉,我卻知道她在想什麼。
希望我有愛人,不留遺憾。
希望這份愛,能讓我的生命欣欣向榮。
是啊,愛是良藥,能緩解世上一半的苦難。
可愛,也不能逆天改命不是?
「他早就做到了。」
在喜歡他的十年,我安靜也蓬勃。
暗夜裡的人,在追逐月亮的路上,也有了長途跋涉的勇氣。
堅定地走向光明。
我懂易夢,她亦懂我。
什麼也沒再說。
從診室出來,有人在身後叫我的名字。
「喻晚安。」
我回頭,是宋栀。
她雙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裡,不緩不慢走過來。
身體虛弱得要命,我想此時我的臉色肯定很蒼白,很醜。
想起她和江凜,我怪異的心理作祟,強撐起精神,擠出笑容讓自己看起來不用太狼狽。
「宋醫生,您還記得我啊?」
「怎麼,擠兌我?」宋栀也笑。
「沒,我是真沒想到。」我連忙解釋。
那時的宋栀太耀眼了,我和她也不在一個班,她記得平平無奇的我,是挺稀奇的。
她微微頷首,「是啊,當時我也覺得,你是所有給江凜寫情書的女生裡,最不起眼的。」
「那一次,是別人託我幫忙的。」
「我知道。」
奇怪的人,既然都知道,為什麼還羞辱我一番?
「抱歉。」
宋栀的道歉聽來真誠,「就是因為你明明什麼都沒做,但江凜卻偏偏就喜歡你,我才……」
她看向窗外,有些憂鬱,有些釋懷,「那時年輕氣盛,希望沒對你造成傷害。」
她那一句「癩蛤蟆還想吃天鵝肉」,確實讓我難受了好一陣。
「都過去了。」我是真的釋然了,「而且,你也沒說錯。」
宋栀看向我,搖頭,「不是的。」
「你很漂亮,也很優秀,隻是,太不自信了。」
這話很多人都和我說過,或許,她是對的。
我猶豫了下,問:「我的病,是你和江凜說的?」
「嗯。」宋栀沒否認,「前陣子他休假回來,我隨意提了一嘴。」
我默然點頭,並不想去猜宋栀是出於什麼心思。
「他當時沒什麼反應。」宋栀話猶未盡。
哦,她是在借我試探江凜。
我失笑,「宋醫生,你也不自信。」
至少在喜歡江凜這件事上,她也在小心翼翼地試探,追逐。
宋栀聳聳肩,無奈,「不甘心。」
稍微停頓,她又補充道:「現在釋懷了。」
「為什麼?」
「後來我聽陳珂說,江凜回去和他們喝酒,喝著喝著,不知道怎麼的,眼睛紅了一遍又一遍。」
21
宋栀還說了什麼,我沒聽真切。
隻覺得心口悶悶地發疼。
臨別,她善意說:「喻晚安,保重。」
她是醫生,她比任何人都知道,我撐不過這個冬天。
醫院門口,除了等我易夢,還有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江凜。
易夢很有眼色地衝江凜挑眉,「人我交給你了,安全送回。」
江凜輕頷首,她直接走人。
兩個人愉快地作了決定。
我:「???」
你們都不問問我的意見嗎?
顯然,無效抗議。
我嘆了聲,看向江凜,「你怎麼來了?」
他很自然抬手,使壞揉亂我的頭發。
「當然是來拿答案。」
我反應過來,他說的是那晚我落荒而逃的事。
「江凜……」
江凜垂著眸子將人看著,語氣隨意帶笑,「你知道的,我一向都是聰明好學的大好青年,總要執著地找到自己的最優解才罷休。」
我沉默下來。
這人聽著像誇自己,其實暗戳戳告訴我:不管你的答案是什麼,我已經找到了最優解。
霸道,還不準人拒絕了。
該欣喜,也該傷感。
怔忪間,手落入一個溫暖的掌心。
江凜:「走吧。」
我傻傻問:「去哪?」
他偏過頭,朝我微微勾起唇角,瞧著痞壞。
「民政局?你家我家?」
明明每個字都很正常,我的臉卻登時紅了個透。
「快走啦。」我掩飾地拽他往前走。
「去哪?」很明顯故意的調調。
我羞得不行,「隨便走走。」
手被他牽著,我心生貪念,想讓他陪我走一段長長的路。
醫院幾百米開外,就是江大。
我蠢蠢欲動問他:「你當時為什麼選擇江大?」
「被一個小騙子哄來的。」
「???」
江凜沒好氣地哼笑,「是誰說要考江大的?」
見鬼的,我有種耽誤了他的愧疚感。
悶聲解釋,「我外婆去世了。」
想考江大,是為了能留在外婆身邊。
她走了,這座城市反而成了傷心地,寒冷悽悽。
「嗯,聽說了。」
長街風寒,江凜握著我的手揣進他的大衣口袋,無聲緊握,溫暖。
我問他:「生過我的氣?」
「氣慘了。」江凜半眯眼,似在回想,「後來打聽到你外婆去世的事,我就原諒你了。」
我樂了,「還用上原諒了?」
江凜瞥向我,哼聲,「不原諒,誰還惦記你這麼多年啊。」
22
我心頭一熱,說不出話。
藏在口袋裡的兩隻手,指尖交纏,一點點磨著人心。
我有些心猿意馬,旁側跑過來一個女孩,手裡端著單反。
「姐姐,你好。」
她指了指旁邊的江大校區,不好意思地解釋,「我是江大的學生,剛才在拍照,看見你們走過來,真的太應景了,我沒忍住拍了你們。」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江凜饒有興趣表示,「哦,看看。」
女孩把相機遞給江凜,我湊過去看。
不得不感嘆一聲,拍得很好。
茫茫白白的天地間,雪花簌簌,道路兩邊高大的老樹,光禿禿的枝丫上掛滿銀裝。
英俊挺拔的男人身旁,姑娘眉目恬淡,他揣著她的手攏入長大衣兜裡,緩緩走在這寂靜冬日長街。
風吹起姑娘的發,撩撥在他的肩,他偶有側頭望向她,眸光深深蘊著笑。
看著相機裡滾動的照片,我恍恍惚惚想到了歲月靜好。
心底的欲望無限瘋長,我沉默得難受。
聽見江凜誇了女孩,還給了她郵箱,讓她把照片傳他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