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便自然而然地轉到了畫上。
王維最善山水畫,在王維之前許多人所畫山水皆失了些味道,大多隻畫出山水輪廓,未能於細微處呈現山水的本貌。直至王維把皴法與渲運之法用於山水畫中,把筆墨的粗細濃淡運用得頗為精妙,時人皆稱他的畫“參乎造化,絕跡天機”。
據傳文人山水畫的開山鼻祖便是王維。
這些後世評議三娘自是不可能知曉,她興致勃勃地擠到賀知章邊上,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那由王維親自為他們展開山水圖卷。
畫中山水徐徐呈現在三娘眼前。
那山是極俊秀的,那水上的波紋更是仿佛正隨風而動,畫上處處都是鮮活至極的生動氣象。
別說是年紀這般小的三娘了,便是賀知章和鍾紹京他們這兩個已經活到七十多歲的人也不曾見識過這種畫法。
鍾紹京酷愛書畫,見了此畫都沒了平時的毒舌,忍不住細細地揣摩起畫中筆意來。
這筆法、這用墨,簡直渾然天成,無一處不細致、無一處不精妙!
書家之中曾出過一個王右軍,世人都說他的字“一變鍾體”,也就是說王右軍的字把他老祖宗鍾繇帶起來的風潮都改變了。鍾紹京少時並不服氣,後來搜羅來不少二王書帖反復揣摩,才不得不承認王右軍的書法確有其妙處。
沒想到眼前這個王摩詰瞧著竟也有一變畫壇之風的能耐。
三娘不懂什麼運筆與用墨,她隻覺眼前這畫好看,太好看了!要怎麼才能畫出這麼好看的畫呢!
想到自己才剛央著王維教彈琴,現在若是再說想學畫,不免會惹人厭煩。三娘打小就聰明,非常懂得把握別人的忍耐底線,她決定先把琴學了再尋個好機會跟著王維學畫畫。
三娘麻溜誇起人來:“老師畫得真好!”
王維:“……”
賀知章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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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小孩改口改得真快,這就喊上老師了。
郭家祖父覺得吧,最近他這孫女好像突然拴不住了,不僅準備跑去賀、鍾兩家抄書,還準備來大薦福寺學琴。她當自己有三頭六臂嗎?
比起三娘“畫得真好”的點評,賀知章他們討論起畫來可就專業多了。
三娘乖巧地擠在一邊聽他們禮來我往地誇來誇去,覺得獲益良多。以後再看到別人的畫,她也知道該怎麼誇啦!
山水畫看完,王維又展開一副人物畫。
這畫題為《襄陽圖》。
襄陽指的不是地名,而是孟浩然這個襄陽人,以襄陽為別號意味著他乃是當地數一數二的名士。
畫上的孟浩然坐在馬上、面露沉吟,似是在思索詩作的下一句是什麼。他身穿一襲白衣,身量瘦削而颀長,瞧著眉目清雋、風姿卓然,宛如本人就在眼前。
鍾紹京看見上頭的題字,便對三娘說道:“你上次不是問‘還來就菊花’是去賞花還是去喝菊花酒嗎?這便是寫‘春眠不覺曉’的人了。”
三娘本就被畫中人吸引了目光,聽鍾紹京這麼一說登時看得更仔細了。她興高採烈地問王維:“您認得他嗎?”
王維笑道:“自是認得的,我與浩然兄相交甚篤。近來我少眠多夢,時常憶起故友,便畫了這麼一副畫像聊解思念。”
他與孟浩然算是多年詩友,兩人於寫詩一道上有說不完的話,每次相會都要促膝長談,如今偶然碰上賀知章幾人他不免也要帶孟浩然幾句。
說不準好幾年過去,聖人已經忘記上次的事呢?作為這麼多年的好友,王維當然是希望有官大家一起當的。
隻要大家都在長安,往後還愁沒機會相聚談詩嗎?
王維追問起鍾紹京怎麼會提起“還來就菊花”,這才知道三娘還去了賀知章家的重陽宴,並在宴上提起了孟浩然的詩。他笑道:“下回我寫信問問他。”
三娘高興地說:“好!”
雖然那天聽了賀知章的解釋,她也覺得不必追根究底,可這是能夠認識厲害人物的好機會欸!
賞過了王維的兩幅新作,這次大薦福寺之行算是圓滿結束了。
到要回去的時候,三娘就有些走不動了,最後是幾個人一起乘車回去的。
既然三娘要經常出門,歸家後郭家祖父便挑了兩個有點兒騎射功夫傍身的婢女安排到三娘身邊,還擇了個老兵轉行的車夫專門接送她往來。
對此,郭家祖母很有些猶豫:“三娘想學琴,請女師來家中教便是了,哪有讓這麼大點的小孩兒來回奔波的道理?”
還有抄書的事也是,家中又不是買不起,何必讓孩子吃這個苦頭?
郭家祖父說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三娘是什麼脾氣,她若想做什麼事卻做不成,一準覺也睡不著飯也吃不香。到時候你難道不心疼?”
郭家祖母一時語塞。
那麼可愛一娃娃,誰舍得看她蔫巴巴的模樣?
與其到時候再改了主意,還不如遂了她的意。
郭家祖母隻能說道:“還不是你慣出來的?仔細把她給慣壞了!”
郭家祖父捋須說道:“我為官這麼多年也算攢了些家底,慣壞了我也養得起。”
話裡的偏心那是藏都藏不住。
到了他這個年紀,想疼愛哪個孫子孫女哪有人管得著。何況他對其他小輩也不差,隻是他們自己沒有晗娘這樣的機緣罷了。
若是他們也能有這般志氣,他又豈會不支持?
第21章
王氏得知三娘出一趟門便給自己加塞了幾樣功課,忍不住抱起女兒說道:“你一個女孩兒,何須這般辛苦?”
三娘說道:“不辛苦!”她信心滿滿地給她阿娘畫大餅,“等我以後當了官,一定給阿娘掙诰命。”
王氏聞言有些憂慮。
須知大唐最有名的女官上官婉兒便是死於當今聖上之手。
上官婉兒當年多風光啊,皇帝賜宴、群臣寫詩,便是由她坐在高高的彩樓之上擇選最佳的詩作來譜曲奏樂。那些文臣們寫的詩稿自樓中亂落如雪,無人敢有異議,隻能各自取回。
連當時名盛一時、堪稱律詩先驅的“沈宋”(沈佺期與宋之問)二人也在其點評之列。
王氏出身名門,對上官婉兒這些不為尋常百姓所知的事跡多有耳聞。她女兒隻是說著玩還好,倘若真叫她闖出點名堂來了,焉知她不會步前人後塵?
隻是這些事她又不好與五歲大的小孩兒說,隻能摸著她的腦袋嘆息道:“阿娘不求你大富大貴,隻求你能一生順遂。诰命什麼的,你阿耶與兄長們若是有本領自會給我掙來,沒有的話也不強求。”
三娘鼓了鼓臉頰,覺得自己被親娘給瞧扁了。她倔強地說道:“他們的是他們的,我的是我的,不一樣。”
王氏道:“好好好,我旁的诰命都不要,隻要阿晗給我掙的。”
三娘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抱著她阿娘開開心心地貼貼半天。
當天下午,三娘就擁有了一把入門級七弦琴,這琴不是什麼名家手筆,音色遠不如王維那把好,不過她還是很高興,興高採烈地把幾種基礎指法練了半天,直至能夠流暢地彈出她所知道的為數不多的幾個音調了,才讓人幫忙抱著她心愛的新琴到處找人獻寶。
簡直恨不得讓全天下都知道她擁有了一個特別厲害的老師。
證據是王維隨便教教就把她給教會了!
家裡人都是看著三娘長大的,對她的好記性已經有了充分的了解,因而也並沒有太吃驚,隻是忍不住在心裡犯嘀咕:可怕的難道不是你隨便學學就學會了嗎?
當然了,對於勤奮好學的小朋友,所有人都是以鼓勵為主。
三娘第二天便屁顛屁顛地跟著鍾紹京去他家拜訪,按照計劃開始自己的抄書大業。
鍾紹京這位越國公算是一品大員,府邸規模比賀知章家要大得多,三娘走在裡面感覺像在逛大薦福寺似的。她邊跟著鍾紹京與賀知章往裡走,邊跟鍾紹京感慨:“您家可真大啊!”
鍾紹京睨了眼她邁到最大也走不出多遠的小短腿,笑著詢問:“要不要讓人抱著你走?”
三娘道:“不用抱,我現在可能走了。”為了表示自己確實很能走,她還特意把步子邁大了一倍,隻差沒跨成一字馬。
鍾紹京:“……”
倒也不必這麼努力。
一行人走到鍾紹京的書房,三娘很快被裡頭琳琅滿目的書畫以及文房雅具給吸引了。他家書房老大一間,不僅典籍擺了好幾架子,書畫更是多不勝數,光是二王、褚遂良等人的珍貴手跡便多達數千卷。
三娘感覺自己像誤闖了一個巨大的寶庫。
她忍不住問鍾紹京:“這麼多書和字畫,您看得過來嗎?”
鍾紹京笑道:“你猜我現在幾歲了?”
三娘看了眼他花白的頭發花白的胡子,再看了眼他布滿了皺紋的眼角,猶豫著猜道:“七十歲?”
鍾紹京道:“差不多,比你祖父都要大許多歲。我這輩子最愛的就是書畫,花了六七十年去賞玩猶覺看不夠,隻恨不能把天下珍藏一覽為快,哪裡會有看不過來這麼奢侈的煩惱?”
三娘才活了四五個年頭,完全無法想象花好幾十年在同一件事上得是什麼樣的執著與熱情。
她隻覺在外面走動以後見識了許多不一樣的活法。
也許正是他們這些幾十年如一日的堅持,才讓他們在某些領域擁有尋常人無法比肩的成就。
日後她也能找到自己為之執著一生的方向嗎?
三娘暫且還想不明白,隻是賀知章他們的出現讓她懵懵懂懂地意識到了點什麼。那本是許多人終其一生都無法觸碰到的東西,卻誤打誤撞地在她心裡埋下了一顆小小的種子。
這顆種子眼下還看不出有何特別,更沒有人能預料到它往後會長成什麼樣的存在。
賀知章跟到越國公府來,主要也是想看看鍾紹京剛搜羅來的二王真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