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家祖父聽後便沒再趕他走。
雖然孫女兒討人喜歡,到哪兒都有人願意看顧她,可那些到底都是外人。
還是得有個自己人跟著才放心。
正月初六,一切都安排停妥,御駕啟程前往東都洛陽。
浩浩蕩蕩一大隊人馬齊齊東行。
這一路可比從長安到溫泉宮遠多了,人多,東西也多,沿途走走停停,從年初六出發走到年二十六才正式抵達東都洛陽。
期間三娘時而跑賀知章車上學對句、時而跑鍾紹京車上看書畫、時而還跑去找張九齡和李泌蹭吃蹭喝。
偶爾還要她幺叔把她抱上馬,帶著她熟悉騎馬的感覺。以後她可是也要學騎馬的,現在合該先到馬背上試試看!
當然了,她也沒忘記小伙伴李儼她們,經常會與他們在馬車上召開各式各樣的小活動,諸如名人出行趣聞之類的,從孔子周遊列國講到司馬遷環遊大漢。
至於她怎麼知道這麼多,那肯定是因為她有張九齡、賀知章、鍾紹京等等牛逼前輩可以解答她所有問題。
她一路上忙忙碌碌,竟是一點都不覺得遠,更不覺得累。
抵達一度被則天大聖皇帝改名“神都”的洛陽時,三娘覺得樣樣都很新鮮。
洛陽同樣是採用坊市制度來進行日常管理。與長安不同的是,洛陽皇城前有洛水橫貫全城,各地糧食可以直送進城,也可以在洛陽城外的幾處大倉儲存,所以大唐歷代皇帝帶朝臣與軍隊過來吃洛陽倉是很明智的選擇。
簡直是飯飯直送到家!
不過這也是有壞處的,比如要是有人攻佔了東都洛陽,那他們的軍糧興許會比長安還充足。
幸而大唐如今河清海晏,東都更是一片繁榮安定的景象。它年復一年地為關中儲備著足夠應對荒年的糧食,作為大唐第一糧倉可謂是非常盡職盡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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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東都的特殊性,許多達官貴人在這邊也有宅邸。像郭家這樣摳摳搜搜在長安邊角買個宅子安家的,到了洛陽隻能等待上頭的統一安排。
三娘對住的地方不太上心,開開心心把東西搬進新住處,便央著郭幼明帶她去熟悉左鄰右裡。
沒一會,她就發現周圍住的也全是老熟人,比如剛從嶺南回來的張九齡就暫且沒有在洛陽置產,鍾紹京他們雖然有私宅,不知出於什麼心思也住了過來。
仔細數一數,日常遛彎成員幾乎全都在!
三娘更高興了,要不是擔心奔波了一路,賀知章他們的身體受不了,她當場就要組織一場說走就走的沿江遛彎活動。
這可是洛水诶!
聽說當年曹植路過洛水,遇到過一個超好看的神女!
三娘積極地和鍾紹京他們約定過幾天去暢遊洛水河畔,看看他們能不能遇到神女。隻要是好看的人,不管男女她都想見一見!
說起來她之所以知道洛神還是因為在鍾紹京家看過顧愷之的《洛神賦圖》,光是看畫她已經暢想了半天,再細讀上頭的《洛神賦》,她更是心蕩神馳,隻恨不能親眼見到賦中所寫的神女。
見三娘這般期待,鍾紹京無情地打破她的幻想:“這都是讀書人想象出來的而已。”
他還給三娘講了許多例子,比如屈原寫《離騷》就曾說自己誠心誠意去向洛神求愛,結果發現這女人過於放蕩,所以放棄和她結婚追求別人去了。
像這種用“她再美我都堅決不動心”來表達自己崇高追求的文人墨客不在少數。
還有個更過分的,還有說是真男人就應該“妾宓妃,妻織女”。以美貌著稱的宓妃為妾,以聰慧勤勞的織女為妻,縱享快活人生,天地間無人能匹!
瞧瞧吧,要這麼好看的皮囊有什麼用,長得太美反而讓她被這麼多不認識的人表示“這女人根本不適合當妻子”,一個兩個不是想討她當妾,就是想和她春風一度。
三娘聽得一愣一愣的。
長得好看居然也是一件壞事嗎?
第33章
也就鍾紹京這個什麼都不拘的, 才會與三娘講這些玩意。
不過有時候男人往往更了解男人的秉性。
面對三娘的疑問,鍾紹京笑了笑,給她講起近來發生在寧王宅邸外的一件事。
寧王呢, 是當今聖上的兄長,本來按照長幼來繼位的話理當是他當皇帝的,但他們兄弟幾個感情極好, 寧王認為當今聖上功勞更大,所以當時力辭太子之位。
反正對外的說法是這樣的,具體如何就不清楚了。反正他們兄弟幾個曾經在五王宅相依為命,感情確實很不錯就是了。
寧王好美色, 家中美婢如雲, 才色雙絕的美姬更是有數十位,偶爾遇到難得的絕色還會推薦給他的皇帝弟弟, 可見兄弟二人在這方面著實是志同道合。
前不久他在外頭走著走著, 忽然發現有對夫妻在路邊賣餅,那賣餅者的妻子纖白明媚, 頗叫人動心, 當即把人家小夫妻倆給拆散了,帶回去充作府中姬妾。
鍾紹京笑道:“你看,長得好倒也不全是壞事,這不就是有好處了嗎?她得了貴人喜愛,以後不用辛辛苦苦跟著丈夫出去賣餅了。”
三娘聽得更愣了,忍不住追問:“萬一她喜歡跟著丈夫賣餅呢?”
夫妻倆每天踏踏實實地做餅, 賣出多少便能得多少利,全憑自己的雙手養家糊口, 不必寄希望於旁人的喜愛。
相反,入了寧王府便要與數不清的嬌妾美姬爭奪那本就不多的寵愛。
“喜歡又如何?”鍾紹京笑得更歡, “她又沒得選。不僅她沒得選,她丈夫也沒得選,天底下大部分人都沒得選。”
三娘不知道鍾紹京為什麼能笑著說出這麼可怕的事。
這難道是什麼值得一樂的事情嗎?
瞧見三娘臉上的表情,鍾紹京哈哈大笑,抬手揉揉她腦袋說道:“這世上不如人意的事多了去了,別什麼事都那麼較真,多樂呵樂呵才能活得長長久久。你看朝中有這麼多人看不慣我,見了面不還是得捏著鼻子喊我一聲‘越國公’?”
三娘還是有些鬱悶,她年紀還小,遇事就是喜歡較真,沒辦法像鍾紹京這樣看什麼都像看笑話。
好在鍾紹京還是應下了她的遛彎邀約,決定明兒一早一起沿著洛水散步。
三娘去尋李泌的時候,面上有低落,瞧著遠不同於往日的快活。
李泌問道:“是遇上什麼不高興的事了嗎?”
三娘見沒有旁人在,便與李泌說起鍾紹京提到的那對賣餅夫妻。
李泌聽後沉吟片刻,嘆息著說道:“古時便有‘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之說,玉璧這種身外之物還可以藏起來,相貌這種東西卻很難長久隱藏,她一沒有護得住她的出身,二沒有護得住她的丈夫,倘若權貴有心強奪確實無計可施。”
李泌還給三娘講了另一樁“懷才其罪”的傳言,說是據傳宋之問的外甥劉希夷寫了首《代悲白頭翁》,裡面有句極其巧妙的“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得知劉希夷還沒把這首詩給別人看,宋之問希望他把這句詩讓給自己,劉希夷答應後又後悔了,還把自己的《代悲白頭翁》宣傳出去,贏得一片贊譽之聲。
於是宋之問暗中命人把劉希夷弄死了。
這雖隻是坊間傳言,但當初劉希夷確實是不滿三十便不明不白地亡故。
財富、美貌、才華都有可能招來禍患,並不是這些東西本身不好,隻是許多人根本沒有辦法保障自己對它的所有權罷了。
你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父母給了你好相貌合該就是你自己的?
須知按照唐律的規定,百姓之家遇到徵兵,男子滿二十一歲便要去服役,服到六十歲才退役。
還是則天大聖皇帝覺得這服役年限太長了,才把兵制改成從二十五歲服役到五十歲。
所以便是你長得其貌不揚,你這具身軀也不一定屬於你自己,朝廷一徵用就能徵走你二十五年的好時光。
像李白所寫的“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說的便是徵夫妻子在家為丈夫準備冬衣,心中期盼著“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徵”。
一個龐大帝國的正常運轉,需要數不清的沒有姓名的普通百姓來支撐。
李泌說道:“我們能從小讀書明智,已是幸運之至。將來若有機會,我們盡力去幫助那些有需要的人便好。”
三娘追問:“若沒有機會呢?”
李泌道:“你不是背過《論語》嗎?子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邦有道則智,邦無道則愚’,該放手去做的時候放手去做,該收斂鋒芒的時候收斂鋒芒,才能不為自己和親朋好友招來禍事,保全己身靜候良機。”
李泌近日來時常與張九齡秉燭夜談,已知曉張九齡這次拜相有許多事想做。
他問張九齡知不知道做那些事可能會讓聖人不喜,張九齡說,知道,但還是要做。
李泌曉得自己作為“小友”根本攔不住,便不攔了。他能做的隻有盡量把自己一些粗淺的想法與張九齡講一講,張九齡若覺得有用便用,覺得無用便不用,更多的他也改變不了。
若是張九齡這個宰相做不長久,他也會避入南山潛心讀書,暫且不摻和朝中這些大事小事。
三娘不知李泌心中的思量,隻覺今天她聽到的東西太多也太復雜,一時叫她琢磨不明白。她鼓起臉頰說道:“聖人說我們大唐是有道之邦!”
李泌聽著她稚氣的話也笑了起來。他應和道:“對,我們大唐是有道之邦。”
明明得到了李泌的附和,三娘心裡還是不得勁。她和李泌約定好遛彎時間,又去尋李儼他們。
李儼正摁著弟弟不讓他往外跑,便聽人說三娘來了。
他還沒應聲,弟弟李俅便咻地一下掙脫他的手,屁顛屁顛跑出去迎接三娘。
像隻飛快往外滾去的圓球。
李俅和三娘一樣話痨,還沒見著人呢,嘴裡就連說帶笑地嚷嚷起來:“我正想去找你,兄長非不讓我出去,沒想到你這就來了!”
李儼見三娘聞言朝自己看過來,有心想解釋幾句說“我不想去找你”,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三娘從來不會覺得小伙伴不喜歡自己,她一路走過來已經收拾好心情,熱情邀請李儼明兒一起出去遛彎。
李儼一口答應下來。
李俅力邀三娘留下來玩耍,他到洛陽這邊後得了不少新玩具,正想帶去找三娘玩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