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既然想好了要寫什麼,下筆便十分流暢了。她每日都有勤勉練字,一手字寫得不能說有多好,但對她這個年紀的小孩來說絕對已經可以誇一聲“不錯”。
鍾紹京見她思索過後提筆就寫,頗好奇她會寫出什麼詩來。不過想到三娘是第一次正兒八經地寫詩,他也就難得地當了回體貼人,不曾湊過去直接看她寫。
場中不少目光都落在三娘身上,倘若他當真湊過去看,說不準會有人疑心詩是他在代作的。這種風言風語他壓根不會在意,可誰知道這小孩兒會不會哭鼻子?
唉,他對這小友可真不錯,泉下那些老友們知道了指不定會從棺材裡跳出來罵他。
鍾紹京把自己想樂了,又仰頭灌下了滿杯的酒。
宮宴就是這一點不好,酒杯太小了,喝不盡興!
鍾紹京難得地耐著性子等到三娘把詩寫完,才挑著眉對她說道:“拿給我看看。”
即使是想滿足自己好奇心,鍾紹京瞧著依然是那副“看你是我小友的份上我勉為其難給你把把關”的態度。
三娘與鍾紹京早就熟得不能再熟了,一點都不在意他那態度,見墨跡差不多都幹了便捧過去給鍾紹京看。她也是第一次寫出這麼完整的一首詩,心裡也挺沒底的,想聽聽鍾紹京看法如何。
旁邊也在等著孫女把詩寫完的郭家祖父:“……”
瞧你剛才一副隻顧著喝酒的態度,結果開口開得比誰都快是怎麼回事?
鍾可大啊鍾可大,你怎麼說都是個兒孫滿堂的人,怎地還來搶別人家孫女!
三娘不知道她祖父心裡頭那濃濃的危機感,一心等著聽鍾紹京的點評。
鍾紹京把詩稿拿過去看了眼,又看了眼,再看了眼,接著便朗笑著招呼賀知章:“老賀,你教出來的小娃娃,你來秤量幾句。”
鍾紹京說話沒避著旁人,引來不少人注目。
賀知章本來還擔心三娘會不會因為緊張發揮不好,瞧見鍾紹京這態度便明白了,看來三娘的詩寫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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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笑著接過詩稿讀了起來,越讀眼睛便越亮,隻覺這詩全無應制詩的空洞,句句都清雋自然。
不僅那希望天下無飢寒、無戰事的期盼叫人由衷贊同,那“天公如果還有空我希望可以讓夏日蚊蟲也統統消失”的稚氣結尾讀來更是分外可愛。
真就是把晦日當成許願日來過了。
這詩當真是越讀越妙,越讀越是心情大好,宛如酷暑天裡來一碗冰鎮梅子湯,從頭到腳無一處不舒坦、無一處不清爽。
三娘為了聽點評,已經屁顛屁顛跑到賀知章跟前,眼巴巴地等著聽他怎麼說。
賀知章本就是個愛詩文的,瞧見三娘星眸爍爍地等著他開口,隻覺很想把這小孩帶回自己家養去。
半年前他給郭家祖父贈字帖的時候,怎麼都沒想到當真能碰上個與詩書方面都頗有天分的小娃娃。
寫詩這種事,技巧可以學,典故可以攢,可具體學成什麼樣還是得看各自的天賦。
賀知章笑著誇贊道:“你這詩寫得極好。”
沒等三娘積極追問“好在哪裡”以及“哪裡可以更好”,旁邊就有人討要她的詩稿過去看,其中以離得比較近的李林甫最先開口。
賀知章便把詩稿傳了過去。
郭家祖父隻能眼睜睜看著孫女的詩稿離自己越來越遠。
李隆基正欣賞著群臣或冥思苦想或揮毫疾書的模樣,瞧見賀知章這邊的異動後饒有興致地遣高力士過來看看是怎麼回事。
高力士姿儀一如既往地隨了李隆基的喜好,長得算是宦官中的翹楚。
當然,他也不僅是長相合李隆基的心意。
當年高力士在韋後之亂時便立下過不小的功勞,從此入了太子府成為李隆基身邊的心腹,可以說是最早跟著李隆基的潛邸舊人。
即使是放縱不羈如賀知章,瞧見高力士過來後也挺客氣地詢問:“高將軍,是不是聖人有什麼吩咐?”
李隆基愛用宦官,隻要宦官做事合他心意便會授他們個三品將軍當當,所以高力士也兼任右監門衛將軍,眾人見了他便該喊一聲“高將軍”。
高力士笑道:“聖人看你們這邊挺熱鬧,便叫我過來瞧瞧。”
李林甫已把三娘的詩稿讀完了,他本就與高力士有舊,當即笑著把詩稿拿給了高力士並說明原委。
三娘好奇地看向近在眼前的高力士。
從前她其實也見過高力士,不過他大多安靜地立在李隆基身側,極少會引起旁人的注意。如今離了李隆基身邊,才叫人看出他的不凡來。
高力士察覺三娘望過來的目光,轉頭朝她笑了笑。
高力士從小在宮中長大,審時度勢的本能幾乎印刻到了骨子裡。
他不知李隆基對這個小娃娃的寬待能維持到幾時,但他從來不會在李隆基還在興頭上的時候去掃興。
既然已經問明原委,也拿到了引起眾人議論的詩稿,高力士沒再耽擱,拿著到手的詩稿回去向李隆基復命。
眾人看向三娘的目光越發不同了。
要知道在場寫詩的人這麼多,李隆基當然不可能一一看過去,都是擇出每一韻中最好的那首才能呈到御前。
現在李隆基卻直接命高力士下來取走了這小娃兒的詩!
這麼小的奶娃娃,說不準連王梵志那種“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裡”都寫不出來……
有人酸溜溜地想。
第36章
事實上不僅詩稿被帶了回去, 三娘也被高力士順便捎了回去。她不是第一回 到李隆基近前了,心裡頭一點緊張都沒有,一雙眼睛更是熠熠發亮, 想聽李隆基為她點評一二。
倒不是她覺得皇帝的點評更要緊,而是剛才她沒從賀知章那裡聽到更多的評價,所以想憑借自己的努力(比如使用十萬個為什麼技能)爭取爭取。
李隆基見她屁顛屁顛跟了過來, 也覺得挺有趣。
這樣的小孩兒到底是怎麼養出來的?無論何時何地都是這副幹勁滿滿的模樣。
人對小孩子的要求本來就不高,李隆基本來已經做好看到首打油詩的準備,不想細讀之下卻發現這詩不僅對偶工整、用典精到,言辭更是頗合韻律。
大唐是個熱愛歌舞的時代, 很多詩不是光用來讀的, 還是用來唱的。
尤其是宮宴上這種應制詩,那更是誰寫得最好便當場讓樂師奏樂歌一曲。
所以時人寫詩時字裡行間往往追求合韻合律, 不然唱著拗口的話也會影響傳唱度。
三娘學詩的同時恰好也在學琴, 且都有不錯的天賦,兩者雖俱是初學, 寫起詩來卻奇妙地交融在一起。所以像賀知章、李隆基這些浸淫詩文音律多年的人拿到她的詩, 那都是越品越覺別有滋味。
李隆基頗有些愛不釋手,見三娘還一臉期待地在邊上等著自己的點評,便笑著說道:“方才那面羯鼓送你倒是送對了,須知羯鼓乃是八音領袖,配你的詩肯定很有趣。”
他說完還點名讓在梨園中冠絕一時的李龜年上前來,欽點李龜年來奏唱三娘這首詩。
李龜年三兄弟都極有音樂才華, 而且名字也起得很妙,分別是龜年、彭年、鶴年, 個個都有長壽寓意,非常對達官貴人的胃口。
他們開元初在岐王等權貴府邸來回演出, 很快引起李隆基的注意,沒過多久便召他們入梨園當宮廷樂師。
如今凡有宮宴,李龜年便能隨侍左右為李隆基獻唱新詞新曲。
三娘不知曉李龜年在梨園中的地位,聽李隆基這般吩咐後目光自然而然地轉到李龜年身上。
李龜年能帶著兩個弟弟遊走於達官貴人之間,相貌儀態自是不會差到哪裡去。
三娘隻覺李隆基身邊這些人當真沒一個是不好看的,不管是張九齡他們這些不算年輕的老臣,還是李龜年他們這些尚算年輕的樂師,一個兩個俱是姿儀不凡。
李隆基見三娘看得眼也不眨,不由笑問:“怎麼?你也認得李龜年?”
三娘回道:“不認得!但是他長得好看!”
李隆基聽得直樂,特意逗她:“他家中還有兩兄弟,也和他一般好看。”
三娘震驚地睜大了眼,很難想象三個長成李龜年模樣的樂師齊聚一堂會是什麼模樣。
李隆基哈哈大笑,當場滿足了她的心願,叫人把李龜年兩個弟弟也召出來,叫他們一起奏唱第一首呈到御前來的新詩。
李龜年三人領命退下去準備。
李隆基讓三娘直接在邊上坐下吃些茶點,等聽完她自己寫的詩再走。
三娘隻是喜歡欣賞好看的人,真見了也就是多看幾眼,小孩子“思無邪”的率真在她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能聽到別人把自己的新詩唱出來她當然很高興,不過她等了半天也沒獲得詳細點評,這會兒面對滿桌茶點也沒什麼心思嘗了。
三娘賣力地把方凳往李隆基那邊挪了過去,湊到李隆基近前開始和李隆基講起自己寫詩時的心路歷程。
她一股腦兒把自己的構思給講完了,才開始追問李隆基許多問題:想表達這個想法的話,她的典故用沒用對?有沒有更好的典故?
在三娘的認知裡,李隆基是天子,是一國之尊,是整個大唐的所有者,那麼李隆基一定是個無所不知的聰明人!
既然剛才沒機會向賀知章他們仔細請教,這會兒當然要逮著李隆基問個盡興。
李隆基:“……”
這小孩還真是一點都不拘束。
面對小孩兒滿含期待的灼亮目光,李隆基哪怕不懂也要裝懂,何況他本來就是個精擅此道的風雅帝王。
他當真給三娘講起更多合用的典故來,聽得三娘烏瞳更為炙亮,滿臉都寫著“您好厲害啊”的驚嘆。
李隆基平生最愛的是音樂,經常親臨梨園點撥諸樂師,時不時享受一下為人師的樂趣。指導小孩子寫詩如何用典這種事他倒是第一次做,感覺還挺不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