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可惜那些短暫的勝利終歸是夢幻泡影,最終連東晉政權都轟然崩塌。
直至隋唐時期才迎來了真正的南北大一統。
所以王羲之是沒有辦法到洛陽和長安來的,因為他正是“衣冠南渡”中的一員。他孩童時期便隨著家人倉惶南下,老來怕是都不記得琅琊郡是什麼模樣了。
顏真卿祖上同是琅琊人士,對這一段屈辱歷史便比旁人更了解幾分,提及當年那五胡亂華的慘禍不免也比旁人多幾分憤慨。
李儼等人年紀都不大,還沒到讀史書的年紀,這會兒聽顏真卿說起當年那些個公子王孫南逃江南、龜縮一隅,隻覺那些個胡人著實可惡,那些個無能皇帝以及昏官庸吏也著實可惡,竟連自己的國都都守不住,叫胡人佔走了整個中原!
那可是國都啊!
試想一下,倘若有朝一日他們連長安都回不得了,那該是何等的屈辱與不甘?
真是太氣人了!
李俅當即激動地嚷嚷起來:“我們大唐絕不會如此窩囊,真要有那麼一天,我便是死也要死在長安!”
其他小孩雖比他內斂許多,卻也都是這麼個想法。他們生在長安、長在長安,若是長安被人佔了去,他們必不可能像東晉那些皇室子弟、世家大族那樣舉家逃亡。
他們絕對不會丟下長安!
隻李泌靜默不語。
顏真卿講的是兩晉之事,實則大唐未必沒有這樣的憂患。
當今聖上重用了不少胡人,放任他們鎮守一方、擁兵自重,且還將大量外族遷至重要城鎮周圍,予以輕稅薄賦的優待。這些人看似是民,實際上是兵,隻是不需要朝廷給軍餉,戰事一起他們便能跨馬上陣。
這類胡人將領與外族軍隊驍勇善戰、屢立戰功,還不花朝廷的錢,用起來可不就分外順手嗎?
這便是有名的“城傍”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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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要命的是,開元年間朝中兵制便已經開始轉向募兵制。
當初蕭嵩這位徐國公就曾作為募兵制的重要執行者,二話不說便把宿衛京兆的府兵統統換成了募兵。
相比於常年為兵役所困的府兵,這些招募來的士兵個個精神面貌良好,瞧著比府兵精悍百倍。
李隆基對此非常滿意,是以蕭嵩後來一直官運亨通。
募兵制的“募”字代表著服兵役不再是義務,而是一種職業,應募去當兵可以拿田拿地拿好處,還能把妻兒都接到當地安家。
這本來是吸納失地流民、穩定各地局勢的絕佳辦法,可惜開元年間還在邊關沿線大力推行節度使制度,且還時常選擇胡人來擔任節度使。
這些重金招募來的士兵全都由節度使管轄,他們長久定居在節度使治下,駐軍與節度使的關系恐怕會日漸加深。
這種情況下,再來一次五胡亂華有何難?
倘若中原真出了動亂,興許比五胡亂華時期更可笑也更可憐:胡人手中的兵力甚至還是朝廷親自送給他們的。
這些隱患李泌與張九齡私底下也曾討論過,張九齡提議復置十道採訪使,便是想摸清地方情況後設法動一動土地問題,哪怕不能把已經名存實亡的均田制掰回來,也不能坐視他們大唐的根基繼續爛下去。
屯田也不止邊關能屯,人不能全往節度使手裡送,總要留點人戍守中原的不是嗎?
隻是上一個動土地問題的宇文融隻當了百日宰相,張九齡又能在相位上堅持多久?
若是中原當真生了動亂,縱是公子王孫又能派上什麼用場?
李泌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的諸多思緒。
三娘不像李泌那麼了解時局,聽了滿腦子的“衣冠南渡”,隻覺旁人嘴裡的“魏晉風流”也不那麼風流了。
她一直到回到家,還在為顏真卿講的那段過往鬱悶。
郭家祖父聽三娘復述了那些內容,心中也是感慨萬千。他抬手摸著三娘的腦袋說道:“你們遇到個好先生了。”
都說初生牛犢不怕虎,這顏真卿果是個實誠人,聖人叫他教皇孫們習字,他竟能講到衣冠南渡去,還講得皇孫們一個個義憤填膺。
也不知這麼個愣頭青能在朝中混出什麼名堂來。
三娘聽她祖父這般誇贊顏真卿,也覺與有榮焉。她喜滋滋地說道:“對的!先生他可好了!”
她邊說邊挪得離她祖父更近一些,連比帶劃地給她祖父講顏真卿書法多麼了得,每次顏真卿親自演示她都舍不得挪開眼。
郭家祖父雖有些疑心是不是顏真卿年紀輕且長得俊才這般吸引自家孫女,但還是對三娘的習字大業予以大力支持,承諾要為她購置洛陽最好的新紙。
三娘聞言積極提議:“我們在家中種柿子樹怎麼樣?”她又把鄭虔拿柿子葉苦練書法的事講給郭家祖父聽,柿子葉可以練字,柿子還可以吃,種柿子最棒了!
對於自家寶貝孫女的要求,郭家祖父一概應好:“好好,種柿子樹。回長安後馬上栽下去,等我們晗娘出嫁的時候肯定已經能結柿子了,正好可以保佑我們晗娘事事如意。”
三娘聽後不由又鼓起臉頰,不高興地哼道:“阿翁為什麼總想我出嫁?我不想嫁到別人家去!”
郭家祖父被她的天真傻氣逗笑了,抬手揉著她腦袋說道:“男婚女嫁是人人都有這麼一遭的事兒,你不想嫁到別人家去,難道還想招贅不成?那些甘心入贅的家伙個頂個沒出息,如何配得上我們家聰慧又伶俐的晗娘?”
三娘倔強道:“我不想離開阿翁。”
郭家祖父道:“傻孩子,阿翁也不想離開你,可阿翁老了。等以後阿翁不在了,興許就隻有你爺娘和你兄姊他們能維護你一二了,不看著你挑個好夫婿阿翁如何能放心閉眼?”
三娘不樂意聽這種話,拉著她祖父的手篤定地道:“阿翁肯定會長命百歲!”
郭家祖父道:“好好好,阿翁長命百歲,一直護著我們晗娘。以後我們晗娘相中了哪個好男兒就嫁他,相不中便不嫁,絕不委屈了自己。”
三娘聽後終於高興起來,又與郭家祖父說起自己已經熟讀的《食療本草》,寫這書的孟诜活到了九十三,她祖父須得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才行!
郭家祖父被她哄得眉開眼笑,當真覺得自己應當是能活得長長久久的。
他這人沒有特別大能耐,但絕對稱得上是兒孫滿堂,光兒子就有八個,家中甚至還有個侍妾在待產,可以想象出將來他們郭家會是何等的枝繁葉茂。
就算不看整個郭家隻看郭子儀夫妻倆,那也已經生育了好些個兒女。有這麼多人看顧著,難道還不能叫自家孩子隨自己心意過活?
三娘想怎麼樣都隨她!
第44章
許是春末夏初還有一點餘寒, 又或者是白天聽了段衣冠南渡的慘痛往事,當晚李儼竟是昏昏沉沉地病了一場。他陸續做了一場又一場的噩夢,有些很清晰, 有些又很陌生,以至於他茫茫然不知身在何方。
第二日李儼沒能去上課。
幾個一起讀書的學齡小孩都挺擔心的,上課有些心不在焉, 講課的先生知曉他們都牽掛著李儼,早早把課講完放他們去探病。
三娘也跟著李俅他們去看望李儼。
李儼一直皺著眉,看起來仿佛很不安寧。正巧宮中指派了太醫過來給他看診,三娘她們沒法湊到近前去, 隻能乖乖等在一旁。
直至太醫退到一旁商量開什麼藥好, 三娘她們才能圍到榻前關心李儼。
三娘偶爾也會看她阿娘照顧生病的兄姊,見李儼臉頰泛紅, 不由學她阿娘伸出手去探李儼腦門。
好燙!
有三娘領了頭, 李俅他們也有樣學樣地去摸李儼腦殼。
察覺李儼燒得厲害,李俅擔心地說道:“怎麼辦?”
三娘認真想了想, 對李俅他們說道:“有太醫在, 應該很快能對症下藥。”她一臉篤定地寬慰小伙伴們,“不會有事的,興許隻是要長高了,或者要換牙了。”
這都是以前兄姊生病時她阿娘說來寬慰她的話,她有樣學樣地搬過來安撫自己的小伙伴們。
聽三娘說得有理有據,小蘿卜頭們才沒那麼憂心忡忡了。他們都很喜歡李儼這個長兄, 因為隻要他們開了口,他一般就會陪他們玩或者滿足他們的要求, 脾氣好得不得了。
三娘自己心裡卻有些沒底,忍不住又趁著別人不注意悄悄伸手去摸李儼腦門, 想看看李儼有沒有好一點。
她本也沒抱什麼希望,結果一摸上去竟發現剛才那種燙人的感覺退了大半。
李儼緩緩睜開了眼。
他小小的眉頭依然緊鎖,仿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夢是醒。
三娘見他轉醒,驚喜地收回手,拔腿去叫太醫過來給李儼看診。
剛才兩位太醫輪流診過脈,也問過起居情況,都有些拿不準該怎麼治,這會兒聽三娘說李儼醒了,腦門也不燙了,忙過去又輪番給李儼看診。
察覺李儼脈象已經平穩下來,不再像昏迷時那般紊亂,兩位太醫都暗自松了口氣。小兒病是最難治的,尤其剛才李儼還一直醒不來,他們隻能從宮人嘴裡詢問相關情況,更是不知從何下手好。
幸虧皇孫及時醒了!
兩位太醫很快商量出給李儼用什麼方子。
幾個小蘿卜頭等太醫們退下去備藥,才圍攏到李儼身邊七嘴八舌地追問:“好些了麼?怎麼突然病倒了?”“是不是昨晚點燈看書累著了?”“什麼?你居然還背著我們偷偷讀書?”
李儼被他們吵得腦仁有點疼,聽李俅揭穿他夜裡背著別人看書的事臉上不免又臊紅起來。他也才七八歲大,正是好勝心最強的年紀,每日與三娘、李泌兩人一起讀書,不免就想追趕他們的腳步。
尤其是聽三娘時常和李泌討論問題,他更是迫切地想參與進去。
興許真的是他太急切了,以至於差點熬壞了自己的身體。
想到自己這次病倒讓這麼多人擔心,李儼更不好意思了,對李俅他們說道:“你們不用上課嗎?”
李俅道:“先生見我們記掛著你,提前放我們過來了。”
李儼道:“哪能因為我……”
三娘見他才醒來又要履行兄長的責任、對李俅他們諄諄教誨,忍不住伸手把他摁回枕頭上去。她這大半年來勤加鍛煉,人不大,力氣卻不小,竟是輕輕松松就把比她大兩歲的李儼給摁住了。
三娘說道:“你病還沒好,得多躺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