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賀知章說自己還能再喝二十年酒,可誰都知道人年紀一上來,身體便一天不如一天,這是誰都無法改變的事。
賀知章和鍾紹京同齡,賀知章老了,鍾紹京也老了,很難再像現在這樣看著她慢慢長大。
三娘頓時不再去想白日裡的歡飲,靜下心來研習鍾紹京贈她的《靈飛經》。
於新科進士而言,接下來就是一場接一場的宴飲,不停地寫詩、不停地應酬。
饒是大伙都提前做了許多準備,一個兩個也都自詡是才高八鬥的存在,這麼一通連軸轉下來還是有些吃不消。倒是三娘玩的時候玩得挺盡興,回家以後又能夠潛心習字,竟一點都不覺得難熬。
第76章
一輪又一輪的期集活動結束後, 就是為期三年的漫長守選期。
主要是吧,進士幾乎年年有,李隆基還經常開設制科考試以及接受各種渠道的舉薦。
這就導致朝廷官職僧多肉少, 但凡有個缺都得搶破頭,不僅新科進士沒官當,連在職官員任滿以後都要休官一段時間等空缺。
像王昌齡那樣考上進士後守選三年, 混個了□□品的京師闲官熬資歷,過個五六年任期滿了再考個制科——結果考來個□□品的縣尉實缺,那都是常有的事。
也就是說,沒有特別門路的人高中後可能前前後後花個十年才能當上個縣尉。
所以守選期這三年就很考驗進士們的社會活動能力了。
這其實也是李林甫不介意把三娘放到進士名單上的原因。
進士而已, 真不算多稀罕的存在。
六品官以下的大多都得經常休官等缺來著, 你一個進士出身頂多也就是混個芝麻大的職位,能掀起什麼風浪來?
郭·掀不起風浪·三娘忙活完一連串的期集活動, 就積極地展開自己的守選期進修活動, 老師王維那邊肯定時要經常去拜訪的,鍾紹京他們那邊也不能落下, 時不時就拿著自己的《靈飛經》練習成果去找鍾紹京點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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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紹京看了表示她這水平差自己太遠了, 這也好意思拿出來給他看?
三娘一點都不氣餒,振振有詞說什麼“萬丈高樓平地起”“沒有打好地基哪裡來的高樓大廈”。
見她堅持練了下來,鍾紹京倒是沒再說什麼不好聽的話。
到了六月初,三娘收到李白的來信,說是他馬上要奉詔來京當翰林供奉,聽說三娘如今也是長安酒場風雲人物, 到時候他們須得喝上幾杯。
這信裡話裡話外都透著股春風得意的味道。
三娘看到“翰林供奉”時眉頭卻動了動,不知怎地想起小時候聽說過的那個被杖殺的侏儒。
那個侏儒的職位便是供奉。
翰林供奉這名頭聽起來要清貴許多, 但也隻是因為前頭加了“翰林”二字罷了,事實上也不過是為皇帝舞文弄墨的人。
李白因為出身的緣故不能走科舉路子, 所以他是直接被授官的,給的官職自然不可能多大。
他這個職位其實屬於翰林待詔行列,隻要有一技之長都能被召入京師為皇帝服務,諸如琴、棋、書、畫、僧、道之流皆不例外。
翰林待詔主要幫皇帝寫寫詩文、擬擬文書以及陪皇帝參與各種興趣活動,最初這活兒是由張九齡等朝中名臣兼任的,後來他們本職工作實在太忙了,朝廷便開始廣徵文學之士來幹這活。
隻要你是個有點名氣的文學愛好者,字寫得不錯且會寫詩作文,又有達官貴人為你作保,你便有機會入京為皇帝服務。
這樣的職位升遷起來有點困難。
準確點來說,應該是非常困難。
三娘覺得以李白的性情,真當了翰林供奉不一定過得開懷。
隻是李白正在興頭上,三娘也不好潑他冷水。
以李白的才華,說不定會混得如魚得水!
李白這會兒確實正春風得意。
本來他酒隱安陸十年,很有些心灰意冷,今年正和朋友暢遊吳越、尋訪謝安故地呢,他的一個道士朋友吳筠就被舉薦入朝當道家供奉。
由於今年恰逢改元,聖人又大力推舉道學,不僅接受各方舉薦,還讓這些被舉薦的人也列個名單上來給朝廷看看有沒有什麼遺漏的人才。
這不就讓李白的名字被提了上去嗎?
賀知章和玉真公主她們瞧見這麼個眼熟的名字,在李隆基問起時誇了一嘴,李隆基便來了興趣,召他入京當翰林供奉。
李白從小習武讀書,為的不就是這種魚躍龍門的機會嗎?當下都沒興致在會稽遊玩了,收拾收拾便連夜趕路入京。
相比於滿懷壯志奔向的李白,杜甫最近可就煎熬多了,先是他父親突然去世,他必須守孝三年,接下來這三年都沒什麼機會參加考試了;接著他姑母又病重,哪怕他與表哥表妹他們一直守著也不見好,他本來就是姑母撫養長大的,見此情景哪能不傷懷。
三娘本來還準備喊杜甫一起來長安玩玩,介紹他和李白認識認識。
畢竟她這兩個朋友都愛出去遊山玩水,偏偏總是不小心錯開,前些年李白到洛陽來,杜甫在吳越玩耍;這兩年李白去吳越玩耍,杜甫又回了洛陽。
兩人分明都已經讀過彼此不少詩文,竟是一直沒能見上面。
這會兒也一樣,李白要來長安了,杜甫卻是出不了洛陽也喝不了酒。
以李白那愛喝酒的性情,估摸著是不會在這時候去拜會杜甫的了。
一時半會還是見不上面啊!
第77章
到了初秋, 李白抵達長安,於酒肆中偶遇遛彎的賀知章,兩人便坐下一同喝酒。
酒到酣處, 賀知章咂摸著嘴裡的好酒,再咂摸著李白的《蜀道難》,忍不住對著風姿過人的李白誇道:“子謫仙人也!”
所謂的謫仙人, 通俗點來說就是“天上仙人下凡塵”。
仙人下凡來了,可不就等同於遭了貶謫嗎?
賀知章不止當著李白的面這麼誇,到了李隆基面前也這麼誇。
本來麼,天寶元年朝廷網羅了無數人才, 有真本事的沒真本事的全都一股腦兒被舉薦上來, 李隆基壓根沒空一個個見過去。
聽到賀知章給李白這麼高的評價,李隆基當即來了興趣, 特地召李白到金鑾殿觐見。
這下就把李白翰林供奉的身份正式坐實了, 命他遇到什麼特別活動的時候陪伴在側侍弄翰墨。
李隆基這人待人好的時候,會叫你覺得他非常看重你, 甭管他心裡是不是這麼想, 表現出來的就是如此。
比如他後來入蜀的時候有人給他敬酒,他不想喝,就聲淚俱下地表示自己年輕時曾因為喝酒誤事,為此四十多年滴酒不沾。
聽了他這麼一番說辭,誰還能忍心勸他喝酒?
還有個受害者叫鄭虔,就是那個曾因家貧以慈恩寺柿子樹葉練字的書法愛好者。
李隆基看了鄭虔的書法作品後非常喜愛, 希望他能常伴自己左右,特封他為廣文館博士。
鄭虔頓時懵逼了, 廣文館是啥,他從來沒聽說過。
鄭虔去問長官, 長官也不明所以,專門給他分了個破破爛爛的空衙署,笑呵呵地寬慰他:“就這裡吧,以後你就是天底下頭一個廣文博士,難道不是美事一樁?”
結果鄭虔赴任後李隆基就把他給忘了,衙署壞了有司也不給修,他隻能去國子學寄住。
時人因鄭虔這個特殊的職位把他稱為“鄭廣文”。
可見李隆基這人吧,當面對你愛到不行,什麼待遇都能許諾給你,回頭還記不記得你就不一定了。
李隆基初見李白也是極熱情的,他召見李白時和李白暢談天下大勢,一個年過半百,一個四十出頭,都屬於特別愛指點江山的年紀。
更可怕的是,李隆基是真的有江山。
所以李隆基的代入感比李白還強,聽到李白豪氣過人的觀點,隻覺遇到了難能可貴的知己。
他不僅邀李白留下陪他吃飯,還親自為李白調羹,這種待遇簡直是前所未有的奇事。
弄得李白一下子名揚長安權貴圈,不少人爭相請李白赴宴喝酒。
都是京師權貴,消息都挺靈通的,眼看又要出個長安新貴,他們當然不吝於備上好酒好菜拉攏李白。
這倒是讓三娘都沒空和李白聚一聚了,她一個新科進士根本排不上號。
左右李白是要常住長安了,三娘倒也沒急著見這位老朋友,每日仍是讀書練字或者應邀參加各種聚會。
三娘再見到李白還是在賀知章家,賀知章照例邀新老朋友一起喝酒,這不就把三娘和給李白都給請過去了嗎?
李白見到三娘也是極歡喜的,當即邀她喝上一杯,與她聊起自己沒能真正遊遍吳越的遺憾。當時他一心想著來長安赴任,都沒心思好好玩耍。
仔細想想真是可惜啊!
將來要是有機會,他還是要再去玩玩的!
三娘聽後熱情地邀他多多創作好詩好文,爭取接下來期期都上《兩京文選》。
李白聽後連連點頭,表示自己這大好的才華,不盡情揮灑出來實在太浪費了。
三娘喝酒不易醉,宴後還是清醒的,特意留下讓賀知章看她近來的習作。
等她從賀家離開時,秋日已經西移,她溜達回常樂坊,卻見自家大門外竟站著個中年文士。
是從前不曾見過的。
三娘有些納罕地上前與對方行了個叉手禮,笑著問道:“您在我們家門口是要找什麼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