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年文士見了三娘,也笑問:“你可是那郭家三娘?”
三娘沒想到人還是衝著自己來的,點著頭答道:“是我沒錯,你是來尋我的?”
中年文士點點頭,又搖搖頭,嘆著氣說道:“就想來看看是什麼樣的人先幹了我想幹的事。”
三娘頓時來了興趣。
見天色不早,她邀中年文士入府說話。一會坊門就該關了,不如在郭家住上一宿再走。
中年文士顯然也是個疏放灑脫之人,聞言也沒有拒絕,邁步跟著三娘入內。
三娘命人去與祖父他們說了一聲,邀中年文士到會客的堂屋說話。
一聊之下,三娘才曉得中年文士名叫殷璠,是丹陽人士,早年中過進士,但吃不了當官的苦頭,辭官隱居去了。
唐代人隱居當然不是純粹隱居,大伙都還是會發展自己興趣愛好的,有人愛寫詩,有人愛習字,反正隱居期間專注於提升自己的人還真不少。
殷璠也有自己的興趣,他積極收集開元年間流傳的詩文,想從中挑選適合編纂成集的佳作。他對自己這項偉大事業的期許,是比照著昭明太子那套《文選》去的。
書名他都想好了,就叫《河嶽英靈集》。
所謂“河嶽英靈”指的就是黃河五嶽孕育出來的傑出人才。
殷璠已經陸續篩選出一批適合入選《河嶽英靈集》的詩人,比如王維、孟浩然、王昌齡、常建之類的,那都是名作頻出的詩壇風騷人物。
結果這幾年出了本《兩京文選》,殷璠一開始遠在丹陽整理詩稿還不知道這回事,知道以後那是越看《兩京文選》越鬱悶。
崇文館那麼多博士參與選詩選文,還真不是他一個進士比得過的。
別看大伙提起《文選》想到的都是昭文太子,實際上昭文太子也是廣招天下文士一起來編纂《文選》的,並不是靠他自己一個人把那麼多詩賦從文山文海裡扒拉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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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璠這次因事到長安走了一遭,看到了京師讀書人搶購《兩京文選》的熱鬧,忍不住前來拜訪三娘這位和《兩京文選》有著千絲萬縷關系的創刊人之一。
三娘沒想到殷璠還有這想法,看過殷璠帶來的詩稿後笑眯眯地道:“我們國子監也曾有個與你一樣想法的師兄,如今正在崇文館參與每期的詩文擇選,不如殷兄也去試試看。”
三娘說的這個師兄叫芮挺章,這幾年還在太學那邊讀書,也算隸屬於國子監。
他選文章眼光很獨到,國子祭酒很喜歡他,經常讓他負責篩選時下流傳的詩文給自己和國子博士們看。
現在芮挺章已經被推薦到崇文館跟進《兩京文選》的選稿工作,私底下還被國子祭酒委派編纂一本《國秀集》。
眼下朝廷已經徹底掌握了雕版印刷法,到時候要是能爭取印刷出來,國子監也算是有了自己的代表刊物。
殷璠這個《河嶽英靈集》的想法其實和《國秀集》差不多,既然他有這個能力和這份心思,大可以去崇文館那邊試試看!
將來說不準也能蹭一下朝廷的雕版印刷,把自己的《河嶽英靈集》刊印成書呢!
殷璠聽後苦笑道:“我哪裡來的門路?”
他就是有點不甘心,才來看看三娘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人家芮挺章是走國子監那邊的推薦才去了崇文館,他雖是進士出身,卻從未有過一官半職,哪有門路去東宮的崇文館?
三娘已經看過殷璠篩選出來的書稿,感覺殷璠於選詩方面很有些獨到天賦。她含笑邀請道:“今年我準備考文辭秀逸科,你要不要也留下來一起考?若是考上了便能立刻授官,到時候想去崇文館還是比較容易的。”
進士出身這東西,說有用也算有用,說特別有用吧,其實也不見得。
像殷璠這樣考上進士卻沒選上官的情況並不算少。
按照朝廷的規定,進士守選期一般是三年,而規定吏部必須給授個官的期限則是“五選”。
也就是你選了五次都沒選上,就可以去吏部遞個名牒,獲得個邊遠地區縣尉之類的“安慰獎”。
你真倒霉起來,十年八年沒官當也是有可能的。
殷璠就是連守選期都沒熬過就選擇隱居去的人。
三娘想要參加文辭秀逸科,也是聽了顏真卿的勸。
顏真卿當初守選期結束以後當了校書郎,這是進士入仕的首選官職,非常適合新科進士在京師積攢人脈。
不過顏真卿沒當多久校書郎就因為母親去世回家守孝去了,今年才出了孝期回到長安。
三年孝期過去,顏真卿就開始備考制科考試了,制科考試在職官員也能考,考過了就能選調到其他崗位上。
顏真卿給三娘當了一段時間的書法老師,如今對三娘的仕途也頗為上心。
三年守選期對男子可能不長,他們有三五十年可以慢慢往上爬,可三娘到底是個女孩子,以後要是成親生子也不知會是什麼光景。
所以趁著她年紀還小,可以考慮參加制科考試盡快正式選官積攢資歷。
考完制科可是馬上授官的。
哪怕隻是當個校書郎這種九品小官,也比白白守選三年要強。
三娘聽後自然特別心動。
至於考完科舉馬上又考制科會不會太出風頭,她覺得自己已經算是“木秀於林”了,不差這麼一點!
所以三娘最近讀書越發勤快了,爭取能和顏真卿一起考過今年的文辭秀逸科。
要是僥幸再登科,她說不準能再多幾個同年!
當然了,制科考試有很多像顏真卿這樣的厲害人物參加,她想拿第一肯定是不可能的。但是制科考試也不分什麼第一第二,隻要登科就能立刻授官!
三娘也和呂諲他們這些進士同年們聊過,問他們要不要一起去碰碰運氣。
呂諲他們婉言拒絕了。
不是他們不想立刻當官,而是情況實在不允許。
……接連參加了幾個月期集活動後,他們的身體和腦子都已經被掏空了。
不是誰都像三娘這麼奇葩,每天應酬完回去還能靜下心來讀書習字的啊!
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第78章
三娘一點都不知道自己給進士同年們的印象已經是“恐怖如斯”, 還和殷璠惋惜起不能和同窗們一起應試。
於是殷璠的第一想法也是“恐怖如斯”。
這家伙真是太可怕了。
他這次來長安可不是為了考試而來的,這種考試哪可能想參加就馬上參加?
何況他和顏真卿他們不一樣,他雖考上了進士, 卻著實不算才名遠播,和顏真卿他們同科考試恐怕是去墊底的。
殷璠說道:“我先去吏部投個名牒試試看,以後有機會再考制科。”
至於要參加制科考試, 那怎麼都得準備個三五年吧?
殷璠能不執著於求官,自然是因為他算是家境殷實的那類人,他真要想留在長安還是有辦法的。
三娘聽他這麼說也沒再多勸。
第二日殷璠就辭別了三娘,琢磨著怎麼給東宮投名牒去。
即使時不時接到點應酬邀約, 三娘依然是每日潛心讀書備考。
說起來制科考試也不是想考就能考的, 須得有人舉薦才能應試,顏真卿的考試資格就是扶風郡太守舉薦來的。
舉薦這事兒可大可小。
要知道當初張九齡就是因為舉薦的監察御史抨擊牛仙客惹了李隆基不快, 被李隆基以舉薦不當為由罷了相。
一般來說你推薦的人要是出了什麼事, 你可是要負連帶責任的。
這也是為了讓一些人別光顧著拉拔自己人。
三娘的制科考試資格就來得挺容易,賀知章把她給保舉上去的。
王維現在官還小, 沒資格舉薦人;而賀知章就不同了, 他雖然啥事不幹,但一直掛著秘書監的名頭,品階賊拉高,推薦個人自然沒問題。
反正他早就該致仕了,是李隆基把他挽留下來的,大的人事任免他可能左右不了, 這點小事對他來說可太簡單了。
賀知章還打趣說,將來三娘要是鬧出什麼幺蛾子, 聖人估計得去泉下才能找他算賬了。
到了他這個年紀,說起生死之事來那是一點都不避諱。
要知道他都八十多歲了, 這歲數真要沒了,擱誰家都得叫喜喪。
何況他還修了半輩子道,他們這些修行之人可不興說什麼死不死的,他們管這叫“羽化登仙”。
三娘雖然知道賀知章是怕她不接受舉薦才這麼說,卻還是聽不得這樣的話。
要說這麼多人之中誰提攜她最多,那肯定要數賀知章。若是沒有賀知章牽線搭橋,她哪裡能認識那麼多厲害人物?
從她開始習字起,教她教得最耐心的就是賀知章了。
等她開始讀書了,賀知章不僅把家裡的藏書借給她抄,還帶她去看禁中藏書。
她這個進士出身不管從哪方面看都離不開賀知章的教導和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