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嬤嬤福了福,面帶微笑地轉過身來,對俞嫣講授出嫁前一晚都要學的東西。她一邊講著,一邊從箱子裡取出各種生動形象的道具來示意。
俞嫣聽傻了。
她先是紅了臉,再是紅了眼,最後氣呼呼地說:“惡不惡心啊!”
她眼巴巴地望著長公主,委屈地問:“我的親親好娘親,我現在悔婚還來得及嗎?”
長公主望著女兒委屈又無助的模樣,心下一軟。可是女兒大了總要出嫁的。她端起桌上的小茶杯,喝一口溫茶。
“哼,”俞嫣很費解,“我好好的身子為什麼要去承別人身體裡的湯湯水水啊!”
“噗。”長公主被嗆了一口茶。她強忍著臉上的笑,用帕子擦去唇角沾到的一點茶水。
俞嫣既氣惱又委屈地抱怨:“拖到今晚才跟我說,是不是想著讓我沒辦法悔婚啊!”
蘇嬤嬤忍不住笑,急忙說:“這怎麼可能呢?誰家嫁女兒都是今晚講的。”
“哼,那就是誰家都打算拖到今晚讓人來不及悔婚!”
蘇嬤嬤被噎住了。她時常覺得俞嫣總有歪理,可又總是讓她無法反駁。
俞嫣耷拉著眼角,嘟囔:“太惡心了……”
“胡說。你還小,不懂。”長公主瞪了她一眼。
俞嫣不說話了,她眼巴巴地望著長公主,流露出極少出現的可憐態。
長公主瞧著心疼,她從椅子裡起身,走向床榻在俞嫣身邊坐下,拉了俞嫣的手,安慰:“你要真覺得惡心。咱們換一種思路。你想啊,這麼惡心的事兒兩個人一起做了,所以才能互不嫌棄不離不棄榮辱與共攜手一生啊!”
蘇嬤嬤掀了掀眼皮,望了長公主一眼。她忽然覺得俞嫣滿腦子的歪理是從長公主這兒遺下來的。
Advertisement
俞嫣擰巴著眉頭望向公主娘,將一言難盡的情緒寫在眼睛裡。
她鬧過了,又耷拉著小腦袋瓜,撥弄著裙子上的繡凸,認命了似的小聲嘀咕:“原來孩子是這麼生出來的……”
“對。”長公主在一旁點頭。
俞嫣小聲感慨:“母親居然生了我們三個,真偉大!”
長公主嘴角抽了抽,欲言又止。反正能講的,已經給俞嫣講過了,其他的事情就讓她日後自己慢慢弄懂就是。
長公主道:“明日要忙碌一整天,今晚就早點歇息吧。對了,你乳娘幾年前回老家了,你身邊現在也沒個年長的嬤嬤。我把蘇嬤嬤給你。”
“不要。”俞嫣拒絕,“石綠夠用了。”
俞嫣不希望出嫁之後身邊還跟著個母親使的嬤嬤,總感覺怪怪的。尤其今晚是蘇嬤嬤給她講了課,她莫名更加不想帶著蘇嬤嬤去姜家了。
長公主想了一下,石綠已成親好幾年不是不知人事的小姑娘,為人處世也穩妥,倒也同意了。
長公主拍拍俞嫣的手背,再次說:“不要胡思亂想,好好休息明天才能做整個洛陽城最美貌的新娘子!”
“嗯。”俞嫣悶悶地點頭。
可是怎麼能不胡思亂想呢?俞嫣的腦袋裡都快被亂七八糟的聯想塞滿了。
她原本悄悄藏在心底的對新婚的甜蜜憧憬,突然變了味兒——變鹹了。
夜深人靜,俞嫣最後一日睡在自己的閨房。將要睡著時,她忽然一下子坐起身。
荷包!
荷包差的那一點點,其實不繼續弄也可以。繼續弄,是錦上添花。是將荷包繡好,還是早早歇著,明日有個好氣色?
俞嫣糾結了一小會兒。向來早睡早起作息規律的她,終是起身,從抽屜裡取出那個荷包,坐在床榻上,熬夜將那隻荷包剩下的一點繡活兒弄完。
剪斷線頭,將荷包翻過來,俞嫣盯著這隻荷包,自言自語地微弱念叨:“姜崢,你可不要不識抬舉!希望你是個愛幹淨的人,湯湯水水不會那麼髒兮兮……”
四月初二,宜婚嫁。
俞嫣忍著疼被開了臉,又被拉到一旁坐下,好幾個人圍過來給她描妝、攏發,甚至給她纖纖手指塗上嬌妍的丹蔻。
竊藍問:“姑娘,要扇子還是蓋頭紅?”
如今女郎出嫁有的仍用紅綢遮臉,也有開始流行以扇遮面,催新郎官念卻扇詩。
俞嫣拿起梳妝臺上巴掌大的小鏡,仔細打量自己的臉。縱使所有人都說她氣色好,誇她上了妝之後國色生香,可俞嫣還是覺得昨晚沒睡好,對自己的臉色不滿意。
所以,她選了蓋頭,要把臉都遮起來。
一上午,俞嫣悠闲地看著周圍所有人都在忙忙碌碌,把焦急寫在臉上。
她實在不懂他們在緊張什麼。
直到媒人那十分有特色的含笑腔調拉著長音說:“姜家來了——”
隻這四個字,讓俞嫣一上午的淡然頃刻間煙消雲散。
她稀裡糊塗地被蓋頭蒙了頭臉,視線受遮,俞嫣心裡的那小小一簇緊張霎時炸裂開,溢滿了整顆心髒,逐漸演變成慌亂。
有人在她耳畔說話,她反應了一會兒才聽懂。
“姐?”俞珂喊她,“你是不是緊張啊你?”
“閉嘴吧你!”俞嫣輕斥。
俞珂會背著俞嫣上婚輿。他本來想逗逗姐姐,故意嚇唬她騙她想讓她跌跤。可是真到了這一刻,俞珂難得乖了些。他將姐姐穩穩背在背上,小聲說:“姐,你就放心吧。就算你出嫁了,你房裡沒帶走的那些寶貝我不會搶的。”
俞嫣心緒不寧,沒有理俞珂。
俞珂目視前方,望著婚輿前,一身鮮紅喜服的姜崢。他再小聲說:“姐,姐夫特俊朗。”
俞珂感覺到姐姐搭在他肩上的手細微地動了一下。
俞嫣忽然小聲問:“看上去幹淨嗎?”
俞珂不明所以:“大喜的日子,肯定穿著嶄新幹淨的喜服啊。”
俞嫣還想問,卻不知該怎麼問,也來不及問。俞珂將她放下了,她已站在姜崢面前。
第4章
蓋頭遮擋,俞嫣的視線裡一片紅色。是蓋頭的紅,也是身上嫁衣的紅,還有足下紅毯的紅。
喜娘充滿喜色的聲線高聲:“新娘子拜別家人昔年養育之恩!”
俞嫣被石綠扶著轉身,朝著長公主所在的方向跪拜下去。她垂首,雲鬢兩側步搖流蘇擦著面靨,玉石質地,有一點涼。
俞嫣忽然想將蓋頭掀開,再望一眼母親。可是她不能。
長公主著盛裝立在檐下,瞧著一身嫁衣的女兒,她臉上掛了幾天的笑容在今天這個大喜日子,卻稍微淡了淡。女兒家的姻緣好似第二次投胎,她給了女兒十七年的無憂生活,隻盼著她婚後也能無憂順遂喜樂平安,一如曾經。
“青序。我將女兒嫁於你,你可要善待她。”長公主道。
俞嫣聽著母親嚴肅的聲音,鼻子忽然一酸。
“嶽母大人放心。小婿必當珍之重之。”
這是俞嫣第一次聽見姜崢的聲音。她細細聽著他的聲音,從他溫和又清泠的聲線裡,去猜測著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石綠和退紅扶起俞嫣,俞嫣起身後,手裡不知被誰塞了花團錦繡的紅綢。絲滑的綢緞被她握在手裡。她輕輕抬眼,看著逐漸繃直的紅綢,卻看不見另一端握著紅綢的人。
在喜娘的吉利唱詞裡,在周圍親朋一聲又一聲的賀詞裡,俞嫣踩著紅毯一步一步往外走,心裡有對家人的不舍,還有對從小到大生活的地方的依戀。她走出了公主府,離開了自小生活的地方。
她還想回頭,石綠在她耳畔低語:“郡主,不可以回頭看。”
石綠再小聲安慰:“過兩天還能再回來的。”
俞嫣沒吭聲,默默往前走,一直走到婚輿側。輿梯擺在一側,鋪著紅綢,等著她踩。
俞嫣登車時,忽然有人扶住了她的小臂。力道微重,不似石綠,也不似她身邊的任何一個侍女。當那力道不在了,俞嫣才反應過來剛剛是姜崢扶了她。
她在婚輿裡轉身,端莊地坐下來。
因為看不見,俞嫣的聽覺變得更敏感些。她聽見石綠帶笑的聲音喊了聲“姑爺”。
緊接著,姜崢登上婚輿,將繡著大幅雙雁圖的喜毯搭在了俞嫣的腿上。
俞嫣被遮了大半的視線裡,出現了姜崢的手。她悄悄地打量著。他素指修長,骨節分明,指甲被修剪得整齊,有小小的白月牙。
——像是一雙愛幹淨的手。
這雙看上去很幹淨的手正在為她仔細搭蓋喜毯。鮮紅的刺繡喜毯上,用大量的寶石為飾。寶石在暖陽下折著閃爍的光。爍爍光影落在姜崢白玉一樣的手上。他頗有耐心,用指腹抹平喜毯上細小的褶皺,甚至慢條斯理地將喜毯上微歪的一顆寶石扶正。
俞嫣的雙腿緊緊靠在一起,感受著他為她搭蓋喜毯時若有似無的指背輕碰。
待姜崢松了手,俞嫣悄悄松了口氣。可是下一刻,她又忽然聽見了姜崢的聲音。
“俞嫣?”他輕喚了一聲她的名字。
這是姜崢對俞嫣說的第一句話,在擠擠攘攘圍觀婚儀的人群前,輕喚她的名字。
俞嫣端端正正地坐在婚輿裡,脊背挺直,一點不想露怯,可是她心裡還是忽然慌亂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好在姜崢並沒有讓她為難,他幾乎是在輕喚了她的名字一聲後,緊接著便問:“還不知道你的小名?”
周圍好些人,他們說說笑笑,嘈雜一片。俞嫣瞬間覺得被當眾問小名,是一種很唐突的行為,縱使他壓低了聲音,圍觀的人恐怕聽不見。
俞嫣你冷靜些,他是你夫君,這不是被唐突——俞嫣悄悄在心裡敲了敲自己的腦袋瓜。再拿出尋常的語氣,大大方方地說出來:“釀釀。”
“釀釀。”姜崢重復了一遍。
俞嫣以前也不覺得自己的小名有什麼特別,此時此刻在圍觀人群的嬉笑喧哗聲中,他隨意輕聲的一遍喚,普通的兩個字被他說出來,竟多了幾分逶迤的味道。
俞嫣很想咬唇,可是她忍住了,怕弄壞了仔細描的唇妝。她壓下心裡的慌亂,問:“怎麼還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