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時,我與母親千裡迢迢自揚州去了謝家。
京都人人笑言,我商賈出身,粗鄙無禮,配他謝家郎君實在高攀。
我沒有反駁。
直到宴席上,母親婉言提起我們的婚事,謝南序神情淡漠,嘲弄道:「聽聞商人重利,一萬兩還是入我謝家門,你選。」
所有人都篤定我會選後者。
卻不想,我緩緩開口:「一萬兩。」
一萬兩,都夠我回揚州招贅婿啦。
1
謝家是京城的高門大戶。
到了年關尤其熱鬧,各大流水宴不間斷的擺,各家的千金應邀而來。
偌大的庭院裡,時而傳出說笑聲。
我與謝家姊妹同坐在一處,她們兀自說著小話,聲音說得輕,我聽不太清。
席上那位謝家表妹林瀟雲偷偷覷我一眼,便與旁邊的姊妹笑作了一團。
隱約間能聽見我的名字。
像是在評論我的相貌,還說比不上喬姐姐。
我捏著筷著的手不自覺攥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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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並非第一回了。
自前日我與母親上京入了謝家,這樣打量的目光便不間斷。
我起初生氣,但母親勸我忍,說大家族規矩多,不好還沒過門就得罪了人家。
母親的話在耳邊過了幾圈,我緩緩吐出口氣,假裝沒有聽見。
我低下頭,但還不等我繼續吃東西,忽然又聽見有人笑:「你看她,又開始吃了,哎,也不知道她們母女倆是不是來咱們府上打秋風的,就這樣的姿容和身份,哪裡配得上南序哥哥。」
「你是沒瞧見,她娘那討好的嘴臉,想來是鐵了心要攀謝家這高枝了。」
「聽說她娘原來還是個二嫁婦,指不定之前做個什麼腌臜事被休棄了呢!」
「嘭」的一聲。
筷子被扔在地上。
幾個姑娘愣了下神,錯愕的盯著我。
我冷下臉:「你們胡說什麼!」
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下噤聲了。
就在這時,謝南序過來了,瞧見這幅場面,眉頭便是一皺,沉聲問:「大過年的,吵什麼呢?」
他相貌生的極好,冬日裡,他穿了身繡著青竹紋樣的圓領袍子,脖頸處還有一圈的細細絨毛,面若冠玉,身如翠竹。
往那一站,便不自覺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我下意識朝他望去,剛想開口說她們不尊重我娘。
可話還未脫口,便被謝家表妹截住了,她笑嘻嘻的指著我說:「表哥,你這位未婚妻想是沒吃過什麼好的,方才席面上,盯著一道炙羊肉吃了大半盤,活像餓死鬼投胎哩!我們笑了她兩句便不高興了,還摔筷子,怎的這般粗鄙!」
她的語氣嬌蠻,說著還朝我吐了吐舌頭,扮了個鬼臉。
我氣的渾身發抖:「分明是你們在背後胡亂嚼我娘的舌根——」
說著,我就要過去同她爭辯,但謝南序卻誤會了。
手腕被扣住。
謝南序的力氣比當年大多了,狠狠一甩,我就被掼在了地上。
隔著厚厚的冬衣,我仍能感受到膝蓋和手肘處傳來劇烈的疼痛。
生理性眼淚不自覺冒出。
謝南序居高臨下的睨著我,眼底掠過淡淡的鄙薄,語調很冷:「瀟雲不過說句玩笑話,你就要動手?這是我謝家,你還沒嫁進來呢,還輪不到你來教訓人。」
他這話一出,眾人看好戲的目光朝我投來,竊竊的笑。
我哪裡受過這樣的委屈,眼圈一下子紅了,卻忍住了眼淚,梗著脖子說:「是她們先對我娘出言不遜在先——」
謝南序卻懶得聽,低聲呵斥:「夠了!好好的宴會,叫你弄成這樣,還嫌不夠亂?」
我一下愣住。
恰逢這會兒,垂花門外來了個下人,高喊了句:「喬姑娘來了。」
「呀!是喬姐姐來了,我們快些去!她冰嬉滑的最好,定要她教教我們。」
「表哥你也快來呀!」
眾人說著,便要去。
林瀟雲笑著上前,拽著謝南序的衣袖就走。
謝南序瞧了眼還跌在地上的我,眉心皺了皺,但到底還是被扯去了。
2
人群哗啦啦的散了,我拍了拍裙擺的汙漬起身。
冬日裡穿得厚,沒摔傷,約莫就是手肘和膝蓋處淤青了。
我不會冰嬉,自然也不想過去湊這個熱鬧,兀自回了屋。
此番上京。
除了我這一樁婚事,還有另一件要緊的事。
三年前我族中的敏阿姊嫁到了京裡的將軍府,年前寄了信回揚州說生了男孩,族裡人都歡喜的不得了。
這是我的第一個小外甥,我自然是放心上,想著籌備一份厚禮送他。
可惜我不善女工,最後敲定是親手篆刻一枚綠竹佩。
竹子高潔,紋樣又不至於太過繁瑣。
我花了重金尋得了塊好玉,花了兩個多月,方雕好了。
今日與敏阿姊約定好了午後申時相見。
想到這,我立在床沿,掀開枕頭,可下一刻,神情一變。
我的錦盒呢?!
我把房間翻了個底朝天,都沒有看見我的錦盒,當下急了,衝出門去。
恰逢有丫鬟端著盤子要往湖邊去,被我一把抓住時嚇了一跳:「沈,沈姑娘,有什麼事嗎?」
我認出她。
她是這個院子裡伺候的。
我眯起眼睛,質問:「今日誰進過我的房間?」
小丫鬟渾身抖了抖,眼神發虛,顧左右而言他:「這奴婢哪裡曉得呀,姑娘快快松手,奴婢還得去給其他姑娘哥兒送果子呢。」
說著,便要掙開我的手走。
我心下覺得不對,不肯松手:「你不說,我不讓你走!」
眼見我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她將眼神往湖邊那邊一撇,小聲說:「姑娘要是丟了東西,就去湖邊看看吧。」
湖邊?
我一個愣神的功夫,她便掙開了我的手,兀自往前走了,嘀咕:「真是好粗蠻的姑娘。」
我沒理會她的嘀咕,提起裙子快步去了湖邊。
謝府佔地範圍極大,其中就有一面湖。
如今天氣寒涼,湖面結了冰。
我到的時候,就見幾個穿著棉袄的姑娘在上面耍冰嬉,笑聲不斷。
謝南序也在。
他旁邊,還站著一位姑娘,她身量纖細,瞧著弱不禁風,肩上裹了厚厚的大氅,一張芙蓉面半藏在絨毛裡,半隱半現間,猶如美人半遮面。
想必就是謝家表妹口中的喬姐姐,確實是個實打實的美人。
可我卻無心這些,離約定的時辰近了。
想來阿姊已然在等我了。
正想著該找誰問問,一扭頭,卻見林瀟雲手中正拿著我那塊玉,見我瞧去,她眼珠子一轉,高舉起來,嬌聲笑著:「喬姐姐,你不滑可不厚道啊,要不這樣,就拿這塊玉當做彩頭,咱們幾個從這裡滑到岸邊,誰若勝了,彩頭便歸誰了!」
3
她站在岸邊,我快步過去,想去抓住她的手:「還給我!這是我的東西!」
可她仗著穿著冰刀,輕輕松松避開我的手:「我知道是你的呀,反正是送給表哥的東西,表哥說了,可以送給我們!」
她在亂說些什麼?
我踩上冰面,冰面太滑,我險些摔倒,勉強站穩:「這不是給你表哥的東西,你快還給我!」
見我否認,林瀟雲卻不肯信,翻了個白眼:「你還不承認!」
她把玉佩隨手扔給站在另一邊的姑娘:「接著!」
那姑娘伸手要去接。
卻不想。
冰面太滑,那姑娘也不太會滑,手忙腳亂的,玉佩從半空中掉落。
摔在冰上,碎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剎那間,我的腦袋一空,緊接著,渾身的血液湧上頭,我想也沒想,一把抓住林瀟雲,扇了她一個巴掌。
我這巴掌打的重,她沒反應過來,直接跌倒在地,手掌按在玉佩碎片上,鮮血流了一地。
她反應過來,尖叫出聲:「啊!」
這邊的動靜很快吸引了謝南序的注意。
他滑過來,見她摔倒在地,手上流了血,而我站在旁邊,一臉憤恨,當下一巴掌甩在我臉上:「沈槿,你瘋了?!」
我的臉被打到一邊去,嘴裡溢出血腥氣,不可置信的看著他。
他扶起林瀟雲,看也沒看那摔碎的玉佩,冷聲道:「為著這麼塊不入流的下等貨色,也值得這樣大動幹戈?」
「再說了,本就是要送給我的東西,我早說了,送她們玩,你至於這樣小氣計較?」
「誰說是要送給你的——」
我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他的肩膀撞開。
旁邊幾個姑娘鄙夷的看向我:「謝家郎君最愛竹,你說那綠竹佩不是送給他的誰信?」
「可小聲些,小心她衝上來打你,和瘋子似的,可怕的緊。」
「快走快走。」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有個姑娘走的時候,還重重推了我一下。
我踉跄了幾步,眼瞧著謝南序攙扶著人大步離去。
我在原地站了許久,目光遲緩的下移,落在那被摔的不像樣的玉佩,所有的情緒紛湧而來,而又歸於平靜,連帶著心裡那一點惦念好似都一並摔碎了。
我忽然想回揚州了。
4
沒了玉佩,我一時想不到拿什麼去見敏阿姊,心情又糟糕,實在不想敏阿姊擔心,便託了人說今日被事情耽擱,過兩日再去。
敏阿姊最是善解人意,很快打發人回來說,不打緊,她日日都在府裡,等我闲了去便是。
我輕嘆了口氣。
來謝家前,其實我是滿懷期待的。
想當年在揚州時,謝南序待我很好。
四月裡,他與我一道乘船遊湖,為我彈奏一曲。
十月裡,螃蟹肥美,他親手為我剝螃,剝了足足一碗,盡給我一人吃。
十二月裡,下了雪,他會將手爐塞我手裡,紅著耳尖說:「別著涼了。」
那會兒我們都還年少,少年同遊,情愫暗生。
可就是這樣的他,現在嫌我粗鄙,說我計較。
我沒變,變的是他。
我才不會因為他而難過呢。
可為什麼,眼淚控制不住的掉啊。
我擦了又擦。
暗罵自己不爭氣。
5
待情緒稍稍平復下來,外間的丫鬟來叫,說謝夫人那邊有請。
我重新換了身衣裳,收拾好自己,前往主院。
出乎我意料的,主院裡的人很多。
母親也在,見著我,忙朝我招呼,臉上帶著笑容。
我不明所以,但還是走到了母親身邊,喚了聲:「母親。」
謝南序立在另一側,臉上沒什麼表情。
倒是他的表妹暗暗怨恨的瞪了我一眼,帶著惡意。
我視若罔聞,又朝謝夫人問了好。
謝夫人神情不冷不淡的應了聲。
見我瞧謝南序,母親的唇角彎了彎,拍了拍我的手,婉言道:「謝夫人,叨擾多日,我便也不藏著掖著了,此番上京,為的便是我這女兒的婚事。」
當年謝父尚在揚州當官時,因為清廉,家產綿薄,謝南序病重,是我家不知花了多少銀子治好了他的病,本也隻是舉手之勞,可見我倆有意,兩家便定下了親事,也算作報答。
我抿緊了唇,下意識抬頭看謝南序。
男人眉眼淡漠,聞言輕哂了聲,銳利的目光掃過我,嘲弄道:「聽聞商人重利,一萬兩還是入我謝家門,你選。」
這話一出,滿座皆驚。
將銀子和婚事掛鉤。
擺明了是在羞辱。
怕是在給林瀟雲出氣。
我的瞳孔微縮,心髒處泛出細細密密的疼,指尖不自覺掐入掌心。
謝母稍稍訝然,隨後便低頭呷了口茶,並不言語。
我娘臉上的笑容瞬間褪去,四周嘲諷、看好戲的眼神幾乎要將我們湮沒,娘的臉色一白,下意識攥緊了我的手。
倒是林瀟雲嘀咕了句:「那她肯定要嫁給表哥啊,用腳指頭想都知道。」
這話點醒了其他人。
不過就是一句嘲諷的話罷了。
誰會放棄嫁入謝家高門的機會?
眾目睽睽之下。
我盯著謝南序,在他冷然的目光裡,眼睛眨了又眨,到最後,緩緩開了口:「我選——一萬兩。」
一萬兩。
都夠我回揚州招個贅婿啦。
話音落下。
男人的眼神卻陡然變了。
6
謝南序的瞳孔放大,定定的看向我,臉色一下難看下來。
可我卻視若罔聞,很認真的說:「全部都要銀票吧,方便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