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她又將女俠的韌帶抽出,化作普通絲線匯進劍穗中,隨身攜帶。」
「如此,女俠便魂魄不全,無法聚集煞氣化為厲鬼,也無法被引入地府輪回轉生。」
「隻等七七四十九天,她便會自行魂飛魄散,到那時,靈蛇便可作為『女俠』,永遠的活著,直到遇見下一副令她滿意的皮囊。」
祁閔垂眸,看向南天竹,問道:「你以為這靈蛇如何?」
不等南天竹回答,祁閔又問,「你覺著,她該不該死?」
南天竹似是沒察覺他語氣的變化,歪了歪頭,無辜地道:「難道不是因為女俠識人不清才會有此一禍嗎?」
「若女俠不那麼天真,靈蛇又如何能乘虛而入?」
「說到底,是她自己愚蠢罷了,與靈蛇何幹?」
「靈蛇隻是想嘗嘗做人的滋味罷了。」
若我有實體,真恨不得衝上去撕了南天竹的嘴。
她竟對自己的惡行絲毫不覺。
還把過錯歸到無辜的人身上。
祁閔沉默許久,忽而笑了,「呵……是我的錯。」
「我就不該浪費時間同一隻精怪辯論。」
說罷,他一把掐住南天竹的脖頸。
力道逐漸收緊,南天竹在他手中逐漸發不出聲音,「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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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下一瞬,祁閔手中一空,南天竹竟是出現在了稍遠的地方,一改方才柔弱的模樣,惡狠狠地盯著祁閔。
片刻,南天竹竟忽地綻放出一抹笑容。
一抹,屬於南天竹的燦爛的笑容。
一如她穿破我胸口時的模樣。
天真卻殘忍。
隻見她輕啟朱唇,道:「哎呀,被發現啦。」
祁閔沉著臉,「你害死了星兒。」
陳述句,而不是疑問句。
「對呀!」南天竹嘻嘻一笑,「就在我們成婚的前一夜。」
一陣悲憫的哭聲,忽而從屏風後面傳來。
這聲音是……阿娘!
我猛然望去,身體也開始微微顫抖。
南天竹卻全然不在意,反而滿是興奮繼續說著,「嘖嘖,南星真脆弱啊,我隻往她胸口戳了那麼一下,她就死了。」
「嘻嘻嘻,要怪就怪她不該那麼幸福,爹娘寵著,哥哥疼著,還有個把她捧在心尖尖上的小郎君。」南天竹大笑著,句句戳心。
屏風後傳出腳步聲,隨後便是阿兄壓抑的怒聲。
「爹,別攔著我,我要活剐了這該死的精怪!」
「星兒,我的星兒啊,星兒……」
阿娘的哭得聲淚俱下,竟是直接昏迷了過去。
我擔憂地飄過去,看到了阿爹雙眼泛紅,緊緊抓著阿娘的手,阿兄顫抖著嘴唇抱過阿娘,不甘心地朝屏風看去,復又轉身,狼狽地離開。
我無能為力,隻能任由家人離去。
見此情景,南天竹笑得更加開懷,隨後她看向不為所動的祁閔,臉上又浮現出一絲遺憾。
「哎,本來,我還挺喜歡夫君你的。」
「但你偏要說這些讓我傷心的話……夫君,你不乖哦。」
話落,她抬手便向祁閔襲來。
電光火石間,忽聽耳邊誦經聲起。
圓潤高亢,連綿不絕,宛如天降神樂,蕩滌心神。
南天竹渾身一震,所有動作似乎被一股力量縛住,百般動彈不得。
她勉強扶著肚子,渾身抽搐,似痛到了極致。
奇怪的是,我並未受其影響,身上沒有不舒服的地方。
南天竹忍受不住了,哀求地望向祁閔,努力說道:「夫君,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是真心愛慕你的,我從來沒有做過傷害你的事啊……」
「你饒了我好不好,就算不是為了我,為了我腹中你的骨肉……」
「骨肉?」祁閔嗤笑,「我恨不得你死,怎麼可能讓你懷上我的孩子?」
聞言,南天竹的雙眼已然赤紅,可她無力發作。
她隻能眼睜睜看著,祁閔用一柄镌刻著經文的桃木匕首刺穿她的心髒。
隨後,祁閔扯下南天竹脖子上的項鏈,將最中間的那顆,由我的眼珠幻化而成的珠子取下,捧在手心貪婪地凝望著。
良久,我才聽見他幹澀的聲音,「星兒,來,我帶你回家。」
12.
我再次醒來,已身在五華寺中。
我似乎被困在了那顆珠子裡,不能再以遊魂姿態隨處移動。
祁閔小心翼翼地捧著我,掌心溫熱,讓我略感心安。
此時的南天竹胸口依舊插著那柄桃木匕首,渾身幹癟得隻剩一把骨架,被捆縛在一根佛柱上,宛如一隻骷髏。
可她的肚子仍大得驚人,皮膚被撐得近乎透明,仿佛下一秒就會有什麼東西破體而出一般。
「她為引動變身術法,已用盡全部妖力。」
「若真等到七七四十九日元神俱滅,術法徹底成形,即便是用桃木匕首將鎖魂釘插進她的身體裡,也很難將她一擊斃命。」
空明大師說著,將南天竹喚醒。
「孽障,你可還記得三十年前被你害死的那個人?」
「她俠肝義膽,正直純善,曾數次拯救為精怪禍亂的百姓,熱烈又明媚,是個見之忘俗的奇女子。」
「可你卻殺了她!」
都道佛門高僧慈悲為懷,空明大師卻嫉惡如仇,仗義疏朗,竟是有幾分俠客風範。
原來祁閔講的那個傳說,被奪魄的正是空明大師的師妹。
「哈哈哈哈哈……」聽罷,南天竹竟開始瘋了似的大笑。
隨後,又用陰惻惻的眼神盯著空明,「我想起來了,確實有這麼個人。」
「那個蠢女人一心就想著拯救生靈於水火,最後卻連自己都救不了,你說可不可笑?」
「既立誓除妖,又為何留我一命?」
「口口聲聲要我一心向善,將我視為摯友,卻連個皮囊都不讓我用,還得我親自動手。」
「這算哪門子的摯友,不過虛偽作態罷了!」
南天竹看向空明大師,眯了眯眼,忽然就笑了,「老和尚,你該不會就是蠢女人心心念念的師兄吧?」
「正好,此時此地,我便送你們這兩對有情人一同去死吧!」
話落,她便驟然引動妖力,頃刻間迸射出一道綠光,將她周身包裹。
隨著綠光愈加強烈,困縛著南天竹的藤條也陸續崩斷了幾根。
「雕蟲小技,就想困住我?簡直痴心妄想!」
綠光瞬息之間便凝聚至最盛,妖力肆意迸發,濁霧蒙蒙,轉瞬間遮蔽了天地。
天上地下,一片渾濁。
我卻能看得清楚,南天竹在掙脫桎梏……
若她逃脫,祁閔便會有性命之憂。
我拼命想從珠子裡衝出去,就算拼著身死魂消也要護他周全。
隻是,不等我有所動作,一道佛光便裹挾著衝天的威力,朝綠光的源頭襲去。
「嘭!」
一瞬間,濁霧崩碎,陰晦消弭於無形,天地終歸澄淨。
南天竹仿佛破布一般癱軟在地上,隻餘一雙不甘的眼眸死死瞪著空明大師的方向。
待祁閔走近,她又瞪向祁閔,良久,問出了我一直想不通的事。
「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我的化形那麼完美,區區凡人,你怎麼可能識破!」
我看向祁閔,也在等一個答案。
祁閔似有所感,轉頭望向我,目光悵然,似乎是在懷念。
片刻,他道:「星兒她啊,臉皮薄,膽子也小,每次見面總喜歡躲在角落偷瞧我。」
「待我回望過去,她便會故作鎮定地轉過臉,隻露出一隻紅通通的耳朵尖,煞是可愛……」
「可你,你的耳尖從未紅過。我便知道,你不是她。」
「縱你偽裝得天衣無縫,可在我眼裡,也隻是東施效顰罷了。」
南天竹睜大雙眼,似乎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面目猙獰,尖聲質問道:「所以你看出我不是她,隻因為我的耳朵沒有紅?!」
「就因為這麼一點小小的破綻,你三番兩次地試探我……甚至不惜假裝喜歡我,跟我圓房?」
南天竹越說越瘋癲,祁閔卻在她沉靜下來後,抬起眼眸,又給了她致命一擊。
「圓房?」他笑了,如同地府裡來的惡鬼,「我不過是給你下了點藥,你便腦補出了一場春宮宴,你可知第二日早上你對我撒嬌時,我有多惡心。」
南天竹的驕傲被他這句話徹底擊碎,她終於散去了那身人皮,現出了本來的面貌。
一隻渾身腫脹的醜陋的綠色妖物。
她那張出離憤怒的猙獰鬼面上,一雙堪比銅鈴般大的眼睛正牢牢鎖在祁閔身上。
「你!你!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她尖聲嘶吼。
木魚敲響,聲如洪鍾,速度愈發急促,頻率愈加緊湊。
南天竹捂住肚子,聲嘶力竭地嚎叫,滾圓的肚子又開始鼓脹。
隨著最後一聲木魚擊響,她的肚子瞬間爆裂開來,身體也隨之化為碎屑。
桃木匕首仍舊釘在佛柱上,我清楚地看見,南天竹的神魂在上面劇烈地掙扎,痛苦地嘶吼。
「她會被鎮壓在金剛佛塔之下,永生永世償還自己的罪孽。」
事畢,向祁閔走來,眼神卻停留在了我的身上。
祁閔也循著他的視線,朝我望來。
我有些無所適從。
他們會如何處置我?
「大師,求求你……」祁閔正欲開口,空明大師卻抬手宣了遍佛號。
「三世功德善人,怪不得會有此際遇。」
他慈和笑道:「祁施主放心,這位小友塵緣未了,老衲此番倒是可以助你們一程。」
我聽得雲裡霧裡,而祁閔的雙眼卻陡然煥發出光亮。
番外
1.
安平十八年,春,我出生一百天啦!
阿娘說今天是我的百日宴。
百日宴是什麼?我不懂,我隻想睡覺,呼呼~
我正做著美夢呢,就被娘親叫醒啦,她擦掉我嘴角的口水,笑得特別好看。
算啦,看在娘親這麼好看的份上,我就隻能選擇原諒啦~
阿娘給我穿上了漂釀的小衣服,戴上可愛的虎頭帽,就抱出去見人啦。
阿爹向別人炫耀的時候,我還迷迷糊糊地吹出了個鼻涕泡兒,然後大家就笑啦。
哇,大人的笑點真的好奇怪。
睡不著啦,我就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在大人們的臂彎間傳來傳去。
阿爹從阿娘懷裡接過我,摸了摸我嫩呼呼的小臉蛋,又在阿兄不耐煩地催促中,將我送進阿兄懷裡。
阿兄親親熱熱地逗弄我一番,身旁便有一人劈手奪過,引來阿兄一陣叫嚷。
「喂,祁閔你不講武德!」阿兄向抱住我的人急急地追來,「你別走,我還沒抱夠呢!」
「诶不對啊,這是我親妹妹,你站住,把我妹妹還我!」
他這番作態又惹得飲宴賓客們一陣開懷。
而我,我正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這個把我搶走的人。
他也正低頭瞧著我,眼中滿是笑意。
哇,他笑得真好看!
唔,不笑應該也很好看!
我宣布,從今天起,他就是囡囡的漂亮哥哥啦!
他在我的額頭落下一個吻,說了句我聽不懂的話,「星兒,這次要平安順遂的長大呀。」
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隻咯咯傻樂。
內心深處,看見他我就高興。
「好啦好啦,你也抱夠了,走吧,要開宴了。」
阿兄拉著漂亮哥哥回到宴中時,阿爹正在為我的名字苦思冥想。
「叫望星吧,南望星。」我聽見漂亮哥哥說,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似揉碎的星子,「不是遺忘的忘,是希望的望。」
2.
安平二十二年,我今年四歲啦。
阿兄曾說過,我們長大後就會有很多煩惱。
我想,我大概是已經長大了。
雖然我隻有四歲,但這並不妨礙我已經擁有了很多煩惱。
比如阿娘夾進我碗裡的青菜,阿爹每次和我貼貼時扎人的胡茬。
再比如,阿兄什麼時候能放棄為我雕刻小兔子的想法,他院中光禿禿的,樹都快被他砍光了。
月前,他與漂亮哥哥打賭,誰能在一個月內為我雕刻出一隻小兔子,就算誰贏。
哎,大人們總有些奇奇怪怪的好勝心。
正想著,窗邊突兀地出現一個超級大隻的木制小兔子,正朝我揮著爪子。
我驚喜地跑過去,窗臺後面卻沒有半個人影。
我抱起大兔子,左右張望,猝不及防下被一雙大手撈起抱進了懷裡。
「哇,漂亮哥哥!」
比起新朋友大兔子,漂亮哥哥的出現顯然更令我開心。
「星兒喜歡我送你的大兔子嗎?」他笑著,嗓音清潤溫柔。
「喜歡,星兒喜歡!漂亮哥哥送的,星兒都喜歡!」
他似乎更加開懷了,又允諾了我大花貓,大松鼠,大狗狗……好多好多機巧物什。
嘿嘿,大人們的好勝心還是多多益善的好呀。
3.
安平三十二年, 我十四歲了。
去歲以來,我開始頻繁做同樣的夢。
夢中我被人所害, 幸得夫君不棄,四處求助,才擺脫魂飛魄散的命運。
直到昨日, 我才確信,夢中所經歷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記憶陸續蘇醒,前世的種種恍如昨日。
前世的最後, 我受到空明大師的點化, 重新投胎。
阿娘舍不得我, 以高齡之身拼了半條命才生下我,所幸隻是驚險了些,阿娘的身子並無大礙。
這輩子我仍然受盡寵愛,性子卻與前世大相徑庭。
爹娘再不將我拘在後院, 我便成日跟在阿兄屁股後面跑遍了整個京城。
而祁閔,祁閔沒再娶妻。
所以,我很早就知道祁閔不愛我。
「(看」他自告奮勇當了我的武師父,不是帶我出城打獵, 就是去軍營中與人切磋。
與我親近, 卻又保持著距離, 從無越界。
他教我要活得肆意隨心,勇敢無畏。
卻對前世的種種絕口不提。
我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但我卻明白,我不能再拖著他。
他應該有自己的家庭, 結婚生子,而不是空等我兩輩子。
我決定外出闖蕩。
意外地,爹娘和阿兄都很平靜地接受了這個提議。
也是,這輩子我已不再是柔弱的高門貴女, 他們自是不必擔心。
離開的那天,我沒有和祁閔告別。
正當我牽著馬,離開京城時,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星兒。」是祁閔。
他跳下馬,似乎沒有因為我的不告而別生氣,「去哪?我送你。」
一路上, 他都在不停囑咐我,一遍一遍不厭其煩, 直到行至十裡長亭外。
他忽然安靜了下來, 一時之間,我們相顧無言。
片刻後, 他才道:「走吧,一路珍重。」
我頷首,見他轉身,才躊躇地叫住了他, 「祁閔。」
他身形微頓, 轉身看向我。
我動了動唇,吐出三個字。
看著他的雙眼逐漸染上笑意,我胸口最後一絲鬱氣盡數散去,勒馬, 揚鞭,踏著晨時微暖的日光,策馬離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