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
無人辨出南天竹不是我。
……
飯後,阿兄將他精心雕刻的木簪捧到南天竹的面前,「喏,小兔子。」
他說的是木簪。
我屬兔,又生得白淨乖巧,阿兄總愛逗我,叫我『小兔子』。
這個簪子我追著阿兄討了很久,饒了好多句『阿兄真好』『最喜歡阿兄』才讓阿兄松了口,為我親手雕這簪子。
如今它被插在南天竹的發間。
我貪婪地看著他們其樂融融的,直到眼眶酸澀,淚意再也止不住。
「爹娘,阿兄……」
「求求你們,也看看我吧……」
南天竹一邊逗著阿爹阿娘笑,一邊跟阿兄打鬧,卻不忘往我這邊投來一個挑釁的眼神。
好似在說:別哭了,他們看不見你的。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看到祁閔順著南天竹的目光看了過來。
幾乎與我對視上了。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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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足飯飽,祁閔主動提出想去參觀我的院子。
對於已成婚的夫妻而言,倒也不算失禮。
得了我娘的應允,南天竹興致勃勃地領著祁閔,穿過雕花走廊,來到我的院子。
院中很幹淨,我娘每天都安排人打掃庭院,侍弄花草。
哪怕主人不在,院中景致依然溫馨,陳設潔淨如新。
「我記得你院中栽種著一株南天竹,如今怎的沒了?」祁閔環視院中,忽而問道。
我一凜,瞬間從悲傷中掙扎出來,緊緊地盯著南天竹。
卻見她面色不改,笑道:「說來也是奇怪,這幾年一直養得好好的,偏生在成婚前夜,不知染了什麼病就死掉了。」
「染病死了?」祁閔似是疑惑。
「對呀,我想著,死了就死了,左右不過一株草而已,沒什麼好掛念的。」
不等祁閔再問些什麼,她就已經拽著祁閔進屋了。
我不了解祁閔,卻知他雖然兇名在外,也聰慧過人。
他不會無緣無故問起那株南天竹。
或許,他真的猜到了什麼。
可,那怎麼可能?
連我最親近的家人都沒看破南天竹的化形,祁閔又怎能看破?
屋內被下人收拾得很幹淨,纖塵不染。
一進屋,熟悉的檀香味襲來。
隻是屋子的主人,早已不在。
南天竹剛想和祁閔親密一下,突然被我娘叫走。
我沒有跟去。
祁閔也沒有。
待南天竹走後,祁閔忽然躍上橫梁,很快又飛身落地。
攤開手掌,掌心正靜靜躺著一顆琉璃珠。
和南天竹項鏈上的一模一樣。
正是,她為安置我的眼球,卸下的那顆。
南天竹推說丟了,卻不想竟被她藏在了房梁的夾縫裡。
我再去看祁閔,他神色未變,隻是攥著琉璃珠的手,微微發抖。
7.
祁閔發現了。
思及這種可能,我整個魂魄都在顫抖。
他是怎麼發現的?
南天竹是精怪,化出的人形可謂天衣無縫,連我父母兄長都未能察覺,他又是如何察覺的?
若祁閔看破了南天竹的偽裝,會願意為我討回公道嗎?
我緊緊地盯著祁閔,隻盼他不要衝動行事,可我儼然是想多了。
祁閔很快平復了情緒,好似剛才的顫抖是我的幻覺。
他摩挲了一下珠子,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回原處。
也對,一顆珠子而已,又能說明什麼呢?
就算他發現南天竹不是我……
以他先前對我的態度,為我申訴冤情,也毫不可能。
這些年跟在他們身邊,我看得清楚,祁閔對南天竹,顯然跟對我態度不一樣。
想到這,我內心的酸楚又濃烈了幾分。
待南天竹回來,祁閔也沒和她提及珠子的事,隻是沉默了些。
南天竹自顧自說著話,也不知有沒有察覺祁閔的疑心。
……
之後又過了幾日,我卻沒能見到祁閔的身影。
南天竹也急,她一心想同祁閔圓房,逮不到人就去找祁母「告狀」。
果然,祁閔這夜便來了南天竹的院子。
幾日不見,他清減了不少,穿得倒是意外的素淨。
哪怕是這樣,也是一派翩然之姿。
如玉公子,雲胡不喜?
連我都被迷了眼,更何況是南天竹了。
她不錯眼地瞧著,一張俏生生的臉蛋羞得通紅,待祁閔走進屋中,更是匆匆上前,生怕他跑了似的。
說出的示愛,熱烈又大膽。
「夫君,我好想你。」
他伸手想抱住祁閔,卻被祁閔制止了。
作罷又用衣袖遮住口鼻,咳嗽了幾聲。
「星兒,離遠一點,為夫染了風寒,怕是會過了病氣給你。」
南天竹小臉明顯皺了起來,卻明顯不是為著祁閔的病。
「我又不會生病,才不怕呢!」
聞言,祁閔眉頭不著痕跡地動了動,卻沒有方才那般抗拒了。
南天竹見他態度變化,軟著聲音哀求道:「夫君,今晚就宿在我這裡吧。」
她將臉湊近祁閔的胸膛,見祁閔沒有抗拒,輕輕貼了上去。
良久,祁閔嗓音低沉,道了句:「好。」
我朝他看去,隻見他眉眼盡是冷淡,哪裡見得到方才的半分柔情。
8.
祁閔留下過夜,南天竹很是高興。
她命下人準備了一桌子豐盛的晚膳,興致勃勃地同祁閔講著這幾天發生的瑣事。
「娘同我說,你隻是看著冷,心卻是熱乎的,也是疼我的,讓我主動點,好早些為國公府開枝散葉。」
她為祁閔布著菜,嬌聲道:「星兒也想給夫君多生幾個孩子。」
祁閔眯了眯眼,定定地看著南天竹,良久才應了句,「好啊,你想要孩子,我便給你。」
一句話,讓南天竹開心的差點跳起來。
卻讓我如墜冰窖。
大概,這就是喜歡了吧。
日日見他與南天竹甜蜜相處,見他對南天竹的各種偏愛,他這般動情,想來對著我是做不來的……
不知為何,我心中陡然升起一絲嫉妒,既盼著他能幸福,又怕他太過幸福。
我這廂兀自傷神,沒注意到,祁閔摩擦著碗沿的手,不著痕跡地為那碗酸梅汁中添了一味藥。
看著南天竹喝下那碗酸梅汁,他又不動聲色地收回了視線。
這頓晚膳,一直用到月上中天。
隱約間,我聞到空氣中飄出一縷幽香,似廟中檀香,沉靜中揉進了幾分禪意。
耳邊,仿佛有佛鍾敲響,靜謐而悠長。
以鬼魂之身飄蕩了許久,我本該最怕這種出自佛門的物什,可不知為何,我卻感覺周身一陣暖意,很是舒服。
南天竹自打喝下酸梅汁就小臉泛紅,一副動情的模樣。
眼下嗅著這幽香,神情更加迷離,望著祁閔道:「夫君,你身上好香啊。」
祁閔居高臨下地望著她,神情淡淡道:「是嗎?那你喜歡嗎?」
南天竹雙眼仿佛失去了焦距,「喜歡。」
燭火不知何時已熄滅,我看不清祁閔的臉色,昏暗中,他的嗓音似比這涼夜還冰冷幾分。
「你喜歡就好,這香正是為你準備的。」
「真的嗎?夫君對星兒真好。」南天竹蹭了蹭祁閔的胳膊,失了神智一般,「好香,夫君我們圓房吧。」
受南天竹的影響,我也漸漸開始昏沉。
喪失意識的最後一刻,我看見祁閔將南天竹,推倒在床榻,低聲道了句:「好。」
9.
再次醒轉,已是第二日。
睜開眼便見南天竹梳著妝,滿臉餍足。
我忽然記起了昨日之事,心髒仿佛被釘入尖刺,疼得呼吸不暢。
果然,祁閔眼中偶爾出現的冷意是錯覺吧。
他還是喜歡她的。
見我失落,南天竹喜滋滋地同我炫耀,「南星,昨夜夫君同我那般痴纏,你可見著了?」
我一陣苦笑,昨夜那股不知名的幽香讓我頃刻間失去神志,又如何見了那種事。
眼下,我倒是開始慶幸自己暈了,不然眼睜睜看著祁閔與別人歡好,我怕是會受不住。
南天竹顯然也不是在認真問我,隻道:「夫君很是疼愛了我許久,我百般求饒,才肯放過我。」
她眼波流轉,笑得燦若春花,「男女歡愛竟是那般滋味,可惜了,你已無福消受。」
說罷,她嗅著殘留幽香的床帳,竟是不顧方才裝扮好的頭飾,沉醉般地又倒回床上,轉瞬間便又睡了過去。
……
連續幾日,祁閔都宿在南天竹的屋子。
蘭心院夜夜幽香,我也夜夜陷入昏睡,至翌日才會轉醒。
南天竹也愈發憊懶,白日裡醒得很晚。
每每醒來不多時又會睡過去。
祁母見她這般,唯恐她身子有異,特地找了全京城最好的大夫看診。
這一看,便是大喜。
10.
南天竹懷孕了。
和大夫反復確認過後,祁母喜滋滋地送走老大夫,還額外多給了一錠銀子。
阿爹阿娘不方便過府探望,卻也將幾車厚禮送進了國公府。
一女懷孕,兩家歡欣。
就算是連日來忙忙碌碌的祁閔也難得回了府。
他的反應倒是意外地平靜,似成竹在胸一般。
雖然不曾喜形於色,也送了不少適宜孕中女子食用的吃食。
南天竹初初化形,便很迷戀人間的佳餚珍馐,先前食之還有所克制,近來卻是松懈了很多。
許是懷孕所致,又或許是以為祁閔的心已盡在她掌握,南天竹在飲食方面越來越不加以節制。
偏生祁閔還慣著她,每每她提出想吃什麼,祁閔必會為她取來,讓她盡興。
祁閔曾笑著對她說:「想吃就多吃點,星兒懷孕已然不易,為夫怎可苦了星兒的嘴,必是再稀罕的吃食,為夫也會為你尋來。」
聽了這話,南天竹果然笑得更嬌羞,「夫君,你待我真好。」
話落,還瞥了眼我的方向。
我失魂落魄了好幾日,眼下她這若有似無的炫耀,聽在耳中已然麻木。
恍惚間抬眸,倏然對上祁閔的雙眼。
我想我大概是眼花了,竟從他深邃的雙眼中,看到了隱隱壓不住的悲戚與疼惜。
……
祁閔又開始忙了,連日不回家。
祁母逮不到人,似是內疚,便讓人可勁地往府裡送各色吃食補品,綾羅珠釵更是從無短缺。
南天竹也似乎並不在意夫君的疏忽,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單調又悠闲。
聯想阿娘曾同我說的,她懷阿兄時的艱辛與不易,我隱隱覺察出一絲不對勁。
某個念頭閃過腦海,我卻沒有抓住。
就這樣,南天竹不出意外地發福了。
她做人後,頭回感覺到了懊惱。
摸著自己圓潤的臉頰,她委屈地向祁閔討安慰。
祁閔卻頭一次沒有安慰她。
端方俊雅的男人僅僅立在那裡,也美成了一幅畫。
可他的面容是美的,氣場卻無端的冷淡。
他將南天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蹙眉不語。
沉默的時間越長,南天竹越慌亂。
她伸手,抱住祁閔的手臂,如往日一般撒嬌,「夫君為何不說話?是星兒變醜了,夫君厭惡星兒了嗎?」
祁閔最終隻是輕嘆口氣,道:「為夫怎會嫌惡星兒?星兒別多想,安生養胎罷。」
今夜,祁閔並沒有留宿。
這也可以理解,南天竹月子還小,大夫百般叮囑不可行房事,易滑胎。
但南天竹不能接受,待祁閔走後,她就陷入了焦慮。
她的情緒一向表露在外,是以我輕易便可窺見她的內心。
但我卻隻嘆她求得太多,永遠不知足。
祁閔這般重情的男子,又怎會因她容貌的改變而心生嫌惡?
11.
幾日時間,匆匆而過。
南天竹胎動得越來越明顯,身子也難受得厲害。
太醫未能診斷出病症,隻道體寒需溫養,可泡湯泉以保胎。
祁閔沒做多猶豫,次日便帶著南天竹出發去了五華山。
馬車行至一處幽靜的庭院前停下。
南天竹興奮地拽著祁閔的手臂,就往裡走。
而祁閔則回頭望向另一條岔路。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竹林掩映中,依稀能看到那裡安置著一輛馬車。
我阿爹的馬車。
隱約間,我覺察出這次溫泉之行的不尋常。
祁閔,你到底要做什麼?
……
莊子內的湯池很大,中間由一扇白玉屏風隔絕出了兩個空間。
騰騰熱氣,熟悉的幽香撲面而來,燻得我昏昏欲睡。
南天竹更是小臉通紅,此時她早已泡在熱湯中,痴迷地望著祁閔。
祁閔也換上了一身輕薄的浴衣,健碩挺拔的身材氤氲在霧氣中,更加令人著迷。
他下水,坐得離南天竹遠了些,蹙起眉盯著她脖子上的項鏈看了許久。
直到南天竹喚他,才抬眼,卻不是看向南天竹,而是不遠處的那扇白玉屏風。
「我曾聽聞一個傳說,想著,你也許會很感興趣。」他突然道。
南天竹不知何時已經蹭到了祁閔身邊,迷蒙地應道:「什麼傳說呀?」
「從前有位女俠,偶然救下一隻受傷的靈蛇。許是羈旅孤獨,女俠竟將靈蛇視作了友人。」
聽罷,我心中猛然一緊,直直地望向祁閔。
卻見祁閔微微垂了眸子,臉上浮現出一抹沉痛。
「可靈蛇到底是精怪,沾了太多人氣,便生了妄念。」
「她羨慕女俠的瀟灑恣意,又向往她策馬江湖,逍遙快活的日子。」
「久而久之,羨慕逐漸變為貪念,於是,她決定取而代之。」
「她用盡全部妖力,引動了一個十分陰毒的術法。」
「某日,趁著女俠不備之時,她化作女俠的樣貌,在女俠驚詫的目光中,一指捅穿了女俠的胸膛。」
「她處理掉女俠的屍身,取下其劍穗上的一根絲線,將女俠的一魄封印其中,又將它鎮在了女俠的埋骨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