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我早就醒了。
他輕輕踱步時,我聽見了。他輕聲嘆氣時,我也聽見了。
我一直在睜眼聽著呢。連同他刻意放輕離去的腳步,也聽得一清二楚。
一直到中午,雲衍之也沒回來。我在將軍府裡漫無目的逛著,暮秋時節,院子裡竟還有花開著。
我走進書房時,愣在了原地。
書桌上擺著的東西,我很熟悉。
是虎符。
它就靜靜躺在那兒,虎符的下方壓著一封密信,信角依稀可以看出蓋著皇上親印。
我看著虎符,輕笑出聲。
如果是陷阱,那這也太拙劣了。
我走過去,手指撫上了虎符,連帶著那封密信。
16
將軍府的門口喧鬧起來,我正坐在小廚房,嘴裡含著塊綠豆糕。
門被什麼東西撞開,不多時,我便聽見凌亂的腳步聲,將附近圍了個密不透風。
抬頭從窗戶望去,雲衍之站在一行禁衛軍前,薄唇抿著,顯得很嚴肅的模樣。
我吃完最後一塊糕點,拍掉手上的殘渣,門剛剛好被破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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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這是從她房間內搜到的虎符。」侍衛低著頭站在雲衍之身旁,手掌恭恭敬敬捧著我適才看見的東西。
雲衍之看著我。
我亦抬頭,注視著他。
與他同來的,還有早上那位在門口的美人。如今,她站在了雲衍之旁邊。
我不知道他進宮後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如今局勢的變化。
但就算我是個傻子,也能明白現在自己的處境了。
雲衍之沒有看那虎符,對我說:「林驚秋,給我個解釋。」
「嗯,我拿的。」我點點頭,手指搭上了腰間劍柄,細細摩挲著上面的紋路。
一旁的禁衛軍就要上前將我圍住,說時遲那時快,我抽劍生生開出一條路,血濺上了白瓷盤,那美人嚇得花容失色,尖叫聲像是要把我耳膜都刺穿。
雲衍之站在原地,遲遲沒有動彈,他忽然握劍向我擊來,我橫劍擋住,卻見他手腕一轉,巧力撥開,同時側身貼近我。
這變數讓我意想不到,正想拉開距離,雲衍之突然側身,下一秒二指偷偷引著我的劍,架在了自己脖子上,整個人站在我面前,面對著那一幫子人。
?
我頂著滿頭問號,下意識想松手,雲衍之卻把手搭在我拿劍的手上,看上去是想把我推開,但我分明能感受到他緊緊抓著我的手不讓我動。
還有這種事?
現在,我站在那群人面前,雲衍之和我一個方向,他背對著我,我的劍橫在他的脖子上,活脫脫劫持人質的經典場景。
「這女人太厲害了!」雲衍之咬著牙,「不要靠她太近,她還會藏毒,我動不了了。」
那群人立刻後退了好幾步,我瞬間感覺空氣都清新起來。
等等?
誰?誰動不了了?
我又試著想移劍,雲衍之的手稍稍用力。
笑死,根本移不動。
好的,是我,我動不了了。
隨後,他使著力,帶著我往前走。
我們就這麼一路出了將軍府,雲衍之一直擋在我的面前,還很「不小心」地將一塊面紗舞到了我的臉上,將我的面容擋住大半。
再然後,一輛馬車很「湊巧」地經過,那駕著馬車的樸素小伙我極其面熟。
可不就是雲衍之的暗衛之一嗎,先前蹲在樹上看我們親親,還掉在地上的那個。
噫,丟人。
那個小伙在看著我們坐進馬車之後,將我的劍從雲衍之的脖子上搬開,搭到了自己脖子上,隨後轉過頭看向大馬路,牽起韁繩,「啊!你不要過來啊!駕!駕!救命啊!駕!」
……
17
小伙子的車技很好,就是晃得我們不太友好。
待把那群人甩開後,我松了一口氣,再去看雲衍之,他的面色竟一片不正常的潮紅。
我嚇了一跳,湊上去,「你怎麼了?」
「皇帝老兒……不講武德。」他咬著牙,扭過頭去,卻將通紅的耳尖暴露在我眼前。
我瞬間就明了。
我若有所思,「難怪你去了那麼久……」
「沒有!」他出聲打斷我的話,「我沒有碰她。」
「哦哦。」我點點頭,目光落在了他的脖頸間,又看了看我的劍。
剛才,他似乎一直在克制,以至於有些用力。他的脖子已經被劃開了一道口,留下一道血痕。
我眯了眯眼,湊過去。
「你,你幹什麼?」
喲,這會兒倒像極了受驚的兔子。
「你現在一定打不過我吧。」我握住他擋在身前的手,不緊不慢將他的手臂拉到身後,湊近去看他脖子上的血痕,隨後從衣袖裡摸出隨身帶的膏藥。
「你……」雲衍之的表情大為光火,「你要做什麼?」
「趁你病要你命。」我笑得陰損,「你看,我們鬥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被我逮著這麼個機會,不好好把握說不過去吧?」
他ẗű₉不再說話了,緊閉上眼,隻是胸口劇烈起伏著。
我輕嘆一口氣,食指沾了清涼藥膏,輕輕抹在他的傷口上。
雲衍之的身軀輕顫一下,瞪大眼睛盯著我,「你不許過來!」
嗯,話語是兇狠的,語氣是沒什麼殺傷力的,甚至還帶了一絲欲拒還迎的意味。
「你看我什麼時候乖乖聽過你的話?」我笑。
他似乎在竭力克制著什麼,小臂上現出青筋,「林驚秋……」
我欣賞著他這副模樣,好整以暇,甚至伸手捋了捋他額前的發,下一秒被狠狠攥住手腕壓在車座上。
雲衍之的嘴貼在我的耳畔,呼出的熱氣縈繞在耳郭旁,嗓音又啞又欲,「林驚秋,你自己選的路。」
所以,就算哭也要和老子走下去。
我便任由他動作,靜靜凝視他好看的臉,看著他因我而起的狂熱,看他的心就這麼被我攪動,直到眼底慢慢染上和他一樣的迷亂。
意識被快感淹沒前,我的腦海裡全是:這次真的沒救了。
18
馬車到了目的地,我掀開簾子時,外頭駕馬的小伙子一臉怨念凝視著我。
雲衍之擋在了我身前,「看什麼看?」
「主上,嗚嗚,你們太激烈了,我好幾次差點把馬車開進溝裡,嗚嗚。」小伙子委屈巴巴,低頭揪著馬屁股上的毛毛。
那馬屁股已經禿了一小塊。
它委屈得嚶嚶嚶。
「我們這是到哪兒了?」我從窗戶望去,有些恍神。
這裡似乎是一片郊外,青山綠水,風光秀美。
「私奔的起點啊。」雲衍之眉梢一挑,吹了聲口哨,「如何,小美人,跟了爺不虧吧。」
我連連鼓掌,「跟著大哥混,三天餓九頓!」
他雙手抱臂斜睨我一眼,「怎麼,你欠吻?」
我下意識伸手摸了摸嘴唇,上面還有剛才被咬的痕跡,有點兒疼。
牽著馬繩的小伙子蹲在角落畫著圈圈,那一塊的草皮和馬的尾巴一樣,光禿禿的,都被他薅沒了。
他抬起頭,好幾次欲言又止,一臉不服氣,又不敢說。
「行了,大丈夫天天哭唧唧的,算什麼事兒啊。」雲衍之撩著簾子,側身向我伸出一邊手,「來吧。」
我抬手搭上了他的掌心,雲衍之立刻收攏五指,將我的手牢牢握在掌中,隨後輕輕一拉,把我拉進懷裡。
他又彎腰勾臂,我回過神時,已經被他打橫抱起。
「你……」我下意識雙手環住他脖頸,生怕大哥突然起了報復心將我丟出去,「我,我自己可以走!」
「乖,你不行。」雲衍之的口吻滿是安撫。
我瞪著他,「大爺我三歲劈柴五歲打虎七歲便可揮刀槍!你才不行呢!」
「我行不行,你不知道?」他挑眉,唇角勾起一抹痞氣的笑,「怎麼,又是欲擒故縱?呵,女人,我還就吃這套。走,回馬車裡。」
「別啊大哥!」我驚慌地扒拉住一旁的樹,不讓他抱走。
「怎麼,不喜歡馬車裡啊。」雲衍之若有所思,眼神在周圍草地打量片刻,「林驚秋,以前看不出來,玩得挺野啊。」
他看向我的眼神逐漸變態。
不是,大哥,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蹲在一旁的小伙子啥也不敢說,默默往旁邊退,最後很安靜地掉進了河水裡。
水花不大,人走得很安詳。
我猶豫片刻,還是沒忍住,一指河水那邊,語氣頗為擔憂:「他沒事吧?」
「沒事的,淹不死,他會自己遊到屬於他的地方。」雲衍之目光不離我,他抱著我上了馬,臂彎有力,依稀可以看出他的肌肉。我的腦袋靠在他胸前,耳旁是稍快的ƭṻₒ心跳聲。
等等,他不會是在緊張吧。
我抬頭看了一眼雲衍之,他抿著唇,視線移到不遠處,似乎在找方向,看上去十分淡定。
我又趴回他的胸口。
怎麼回事,心跳好像更快更劇烈了。
喲,看不出來啊。表面上瞧著蔫壞,實際上……走的怎麼還是純情掛?
「林驚秋,我看見你在偷笑了。」他的聲音悶悶的,從頭頂傳來。
我點點頭,「我盡量笑得很小聲。」
雲衍之不說話了,隻是心跳依舊那麼快。
「我們要去哪兒?」
「去天涯海角,去看高山落日,如何?」他的聲音被卷在風中。
我頓了頓,攥緊他的衣角,「不行。」
他是雲衍之,他或許可以。
但是我不行。
我是林驚秋,我的身上背負著未完成的夙願,我的父親,我的師父,還有我與此國不死不休的染血諾言。
雲衍之不知何時勒馬而停,他靜靜低頭看我,我亦抬頭與他對視。
「雲衍之,我不能走。」我很認真地說。
「我知道。」他嘆了一口氣。
他當然知道。
他知道我的理想,知道我的志向,他是見證我一步步走來的宿敵,他當然什麼都知道。
他真的知道嗎?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低聲說:「隻要你還是雲大將軍……」
「我可以不是。」雲衍之的語調低沉但堅定。
我驚愕地看著他,一下沒反應過來。
這是什麼意思?
「怎麼驚訝成這樣。」他笑著伸手戳了戳我的臉,「曾經,我以為你是十惡不赦的壞人。」
「那現在呢?」
「現在?現在是偷我心的壞人。」
嘔……
「你那是什麼表情?」雲衍之盯著我一臉不樂,「有那麼惡心嗎?」
我神情微妙,「還行吧,第一次,有點不適應。」
雲衍之的神情更為微妙,「那你適應適應,以後的第一次還很多。」
不是,話題怎麼逐漸轉到奇奇怪怪的地方去了……
我輕咳一聲,嚴肅起來,「認真點,雲衍之。我們向來都是不同路的,這次……」
「這次不一樣了。」他沒給我說下去的機會,雙手捧著我的臉,「我本來還在想,我們該如何走到一塊兒。但皇帝宣我入宮後,我明白了。」
「林驚秋,我好像……有一點明白你的想法了。」雲衍之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像是在看著我,又像是在看他十年來所做的一切。他的眼底倒映著光影,更像在看曾經躊躇滿志的自己。
「皇帝給了我兩個選擇,一把刀,和一杯酒。」
「我若是不飲下那杯酒,恐怕……就走不出宮門了。」
他的睫毛低垂下來,蓋住了那雙好看的眼,「可你還在將軍府裡,我若是走不出宮門,你也會有危險。」
我心念一動。
所以,我的雲大將軍最終還是飲下了那杯摻了藥的酒,我不知道他是怎樣忍到了回來,更無從想象當他面無表情站在那些人中間時,身體是怎樣的煎熬。
我隻知道,他為了護我周全,將一切默默忍了下來。
「我曾經想,若是以一身本領懲惡揚善,所到之處讓百姓得樂,是否就可以帶來太平。
「後來才知,遠遠不夠。
「我披一身銀甲上了戰場,坐騎馬背鎮守邊疆。本以為以此身可入朝堂,於殿前諫言勸國良,可……」
他又嘆一口氣,「可最後擺在我面前的,是刀與酒。」
數年來的生死拼殺,換來的僅是如此。
要麼死在大殿內,要麼飲下摻了藥的酒,受了皇帝賜的美人。而那便等同於認了皇帝在自己身側安插人。
驕傲如雲衍之,怎會就此認命呢。
「那你的……你的家人呢?」我又問。
他自嘲般笑了笑,「我那勸我收了美人又貪財害命的爹?還是不眨眼便可隨意打殺小廝的娘?」
我說不出話了。
接受那般現實的富家子弟才是多數,像雲衍之這般的,我所見的,獨此一人。
我曾在想,怎會有這般傻的小伙子,如今……怎麼還是這般傻。
傻得我都有些不忍心了。
「那和你說說我吧!我沒Ṫũ⁺有你那般好心胸,也未曾想過救天下。如你所見,我曾是個江湖大盜,如今是叛國的敵軍將領。」我安撫般拍了拍他的背。
雲衍之先是一愣,而後慢慢抬眼看著我,「你這是……在安慰我嗎?」
「啊?不像嗎?」我撓撓頭。
他啞然失笑,我分明在他臉上看出「狗嘴裡吐不出象牙」這幾個字。
「不許笑了。」我屈指彈他腦門,「和我走嗎?」
「怎麼,投敵啊?」雲衍之彎下腰,笑眯眯貼近我的面頰。
「我要去瑨國的。我還有心願沒有完成,你……你可以不跟著我,不用勉強的……」
「嘁,你這說的什麼話,小沒良心的。」他惡狠狠捏著我的臉,「睡都睡了,想不負責是吧?玩完就跑是吧?拋夫棄子是吧?是吧?」
我十分無辜地舉起手,「啊對對對。」
「對個*!」雲衍之又抓住我的手,拉到嘴邊,作勢要咬,最後落下一個吻,「我不許,你想都別想。」
我吹了聲口哨,學著他的語氣,「喲,小東西還挺烈。」
劍是中午販的,人是立刻被打的。
19
「哦喲,小伙子,我就說你能幹吧!」軍師拍著我的肩膀,視線在我和雲衍之身上來回掃動,又湊近我壓低了聲音,「這是美人計奏效啦?可以哇,不僅從敵人內部瓦解了,還直接把敵人拐過來了。」
我沉默了。
軍師,你剛剛可不是這樣的。
我剛把雲衍之領回來時,軍師如臨大敵,抄起書桌旁的旺財(他養的狗)和阿寒(他的親信),絲毫不敢動,顫巍巍地問林驚秋你是不是要反了。
他指著雲衍之,手抖得不成樣,「林驚秋,我就知道你會被這玩意兒給迷得七葷八素,怎麼的,帶著他直搗黃龍啊?」
哎,這哪能啊。
我趁著阿寒沒動手旺財沒動口之前,趕忙解釋了一番,他又小心翼翼戳了戳雲衍之,確定他沒有動武的傾向後,才狠狠松了一口氣,又坐回了位子上,維持著已經崩得差不多的人設。
「既然雲將軍過來了,那事情就好解決多了。」軍師樂呵呵的,「不過,小秋,你打算給雲將軍安排個什麼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