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願與這可憐的女人攀扯,隻是冷清提醒她:
「你低估了太子的心機,若執意愛他,我拱手相讓。」
周露楚恨紅了眼睛,猝不及防撒來一把不知什麼毒粉,嗆得我幾近窒息,還是侍衛將她拖了下去。
她高聲叫囂著:「讓給我?是你想留也留不住吧!」
話音落下的剎那,平靜的大漠草原突然起風了。
黃沙彌漫,遮天蔽日,整個隊伍眨眼間迷失了方向,耳畔響起無數道幽沉的銅鈴聲,伴著疾馳的馬蹄與嘶吼,一群黑壓壓的影子將我們團團圍住。
「是馬賊?!」
侍衛剛要反抗,立刻被馬賊的彎刀繳去武器,死死按進了沙土裡。
「中原人?有意思。」
一道高揚且尾音上挑的男聲從馬賊隊伍裡傳來。
眾人為他讓開一條路,我才看清那是個極為高大俊美的異域男人,硬氣的劍眉下是一雙黑沉沉,很深邃的眸子,下颌骨鋒利得像刀子一樣,臂膀寬闊,表情極冷,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戾氣。
他拔出刀,刀尖輕輕挑起我的下巴。
「小丫頭,身上的珠寶拿出來吧。」
沈闊拼著一口氣,嘶吼著要從地上爬起來,「別碰她!」
「相公我好怕!」
周露楚眸中閃過一陣算計,突然尖叫著撲進沈闊懷裡發抖:「相公,我們隻是經商路過此地,賣的又不是值錢玩意,怎會招來馬賊惦記呀!莫不是因為這位和親去的北朝郡主,和她那些價值連城的嫁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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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北朝富庶,馬賊聽見價值連城四個字,一雙雙貪婪的綠色眸子緊盯在我身上。
「有錢啊?小丫頭把錢交出來吧。」
高大的男人將刀尖又逼近幾分,沈闊急著大喊:「孤乃是北朝太子沈闊,你放了和親隊伍,孤隨你去北朝領賞。」
「聽到了,不用喊這麼大聲,我是馬賊頭子赫連曜。」
我下意識一顫,沈闊卻面色平平。
赫連曜眨了下漂亮如琥珀的眸子。
「北朝太子又如何?和兩個女人糾纏不清的草包,我們大漠的天狼神可不允許男人三心二意,這兩個女人,你殺一個留一個,動手吧。」
說罷,赫連曜將彎刀在手心打了個轉,遞到沈闊面前。
沈闊沒接,讓周露楚心慌到臉色煞白。
她咬著後槽牙縮到了沈闊身後,急促低聲道:「事出緊急,你捅柳晏儀一刀,我們先脫身,否則大家都得死!她會理解的,況且有我在,你還怕救不了她?」
沈闊身子晃了一下,蒼白的唇瓣顫抖幾瞬,忽然抬眸看我。
「你放了她二人,孤願將性命給你。」
「刀給我吧,若要我選,憑什麼不能將這負心漢殺了?」
7
我與沈闊同時開口,雙雙愣了一下。
相視而望時,彼此的眸子裡皆是坦然。
曾幾何時,我們都有一份願為對方性命相抵的默契,可如今真的變了。
冷風吹過沈闊發皺的衣角,他細長的眼尾染了紅暈,映襯著唇角的苦笑更加蒼白無力。
他輕道:「孤從不食言,你放了她們吧。」
周露楚爆發出尖叫,指著我大罵:「柳晏儀你瘋了是吧?你不是愛他嗎,你為他受點傷又算什麼?明明咱們三人都能活,你裝什麼愛恨分明非要在這個時候清醒獨立?」
我最惡心沈闊遲來的深情,於是轉身朝赫連曜說:「漠北王可盡興了?那王庭的信物就掛在你腰上,小女若是還認不出,豈不笑ṱű₅話?」
剎那間,吵鬧的馬賊們鴉雀無聲,ṭū́₍周露楚也一臉茫然。
沈闊張開眸子,望見赫連曜腰間那匕Ťṻⁱ首後,終於明白了他是誰。
真諷刺啊,他從京城追到漠北,句句都是關切,卻連我與哪位王爺和親都不知道!
赫連曜大笑著解下匕首拋進我懷裡,他又伸出手臂扣著我的腰,將我穩穩抱上馬,圈在懷裡滿含笑意道:
「王妃倒是聰慧膽識過人,北朝太子卻草包似的。」
「還有那位隻會亂叫的女人,難不成她要做太子妃?北朝的太子妃若是這種沉不住氣胸無城府的蠢貨,怕是要早早亡國咯。」
8
「你罵誰呢你個綠眼珠子!」
周露楚聽懂了,憤怒著從地上彈起,可下一秒,赫連曜抓起我的手按在韁繩上,五指合攏驟然緊拉韁繩,威風的紅鬃烈馬驟然嘶鳴,嚇得周露楚又摔到地上。
烈馬高揚起的前蹄幾乎擦著沈闊臉頰而過,隻差一點點,就踐到他身上。
沈闊岿然不動,狼狽地濺了滿身揚沙,那雙屈辱到泛紅的眸子裡冷若寒潭,驚芒掠過,隱隱透出一絲殺意。
「北朝之事,還輪不到王爺來指手畫腳。」
赫連曜玩味一笑,揚鞭調轉馬頭,帶著我緩步徐行,慢慢地加快了速度。
「無所謂,你開心就好。王妃我就帶回去了,剩下你們北朝的人還有嫁妝都隨意吧,漠北不缺那點東西。」
馬賊漸漸退去,沈闊強忍著憤怒,緊繃的脊背用力到微微顫抖,忽然,他向前追了幾步,眸底露出一抹悽涼的絕望。
嗖——
一支冷羽破風而來,緊擦著他的腰間劃過,鋒利的箭矢將外袍割出一道口子,射中了他一直掛在腰間的藕色荷包,絲線散亂,成了一團廢布。
沈闊茫然地望了一眼,終於崩潰跪倒在漫天黃沙裡,用手捂住雙眸,淚水順著指縫無聲流下。
「不自量力。」
赫連曜收起長弓,發出一聲不屑的冷哼,與沈闊相距足有百丈,他竟能毫釐不差射中那隻我繡給沈闊的荷包,不由得讓我心底佩服。
我低聲輕語:「……多謝了。」
從此,我與北朝便再無牽掛。
9
我剛至漠北便病倒了。
漠北沒有太醫,這裡信奉巫醫,巫醫跪在帳外替我祈禱,我在帳內燒了三天三夜。
我夢見了許多事,少時在太師府也生過一次病,夫人嫌我晦氣,老爺罵我身子弱,我坐在小院裡燒得頭昏腦漲,隻會抱著娘的牌位哭,沈闊突然出現了。
他從牆外拋來一包藥渣,他說這是他母妃的藥,他亂拿藥會壞了規矩,但藥渣沒人管的。
我那時真傻啊,連那藥治什麼的都不知道,我就認定了這是他的偏愛,今後為他而活。
「還燒著?真是嬌氣難養,本王親自喂她藥。」
我時而清醒,時而又陷在夢魘裡。
我夢見年幼時挑燈夜讀幾個月,隻為替沈闊代筆出一篇能被聖上誇贊的文章。
那夜可真冷啊。
沈闊後來春風得意,隻送了兩隻大福娃娃感激我,說那是我們的情誼。
又過幾年沈闊領了皇差,我便不辭辛苦隨他四處奔波,監修河堤,興辦學堂,賑濟災民,為他出謀獻策。
當我被飢餓的流民抓走時,我隻想著不能長伴沈闊左右了,於是為他繡了一枚藕色荷包,盼他平安順遂。
歸來後沈闊加官晉爵,我卻被夫人罰跪祠堂七天七夜,滿京城都罵我有辱門楣,不守婦道,還不知被那群暴民如何玷汙。
而沈闊呢?他在聖上面前表了忠心,願對我不離不棄,也將我繡的荷包一直佩戴在身上,備受贊譽。
可他並未替我澄清隻言片語,也不提我仍是清白之身,我還對他虛偽的愛甘之如飴。
「怎麼哭了,睡著了也能哭嗎?」
我驟然從亂糟糟的夢裡醒來,入目是陌生的營帳,異族服侍的丫鬟跪了滿地,眉目俊朗的男人守在床前握著我的手,連連蹙眉。
我動了動幹裂的唇瓣,赫連曜立刻將苦澀的藥汁喂進我嘴裡,小心又認真。
被幹燥而溫暖的氣息包裹著,我逐漸從夢魘中掙脫出來,一口一口努力吞咽著。
我要活下去,我要為自己活一次。
10
冬季的草原寸草不生,赫連曜曾偷偷帶我至北朝與大漠接壤的燕都尋大夫。
我當這一身病是舟車勞頓或積鬱成疾,卻萬萬沒想到,是周露楚下的寒絕散。
「此物陰毒至極,向來為婦人所用,一旦沾染上不但五髒六腑要遭折磨,更是……斷子絕孫啊!」
「沒有解藥,隻能靠你慢慢熬過去了。」
兩個貼身丫鬟哭暈在我腳下,哀嘆著我命苦,若是今後傷了身子,恐怕在漠北王庭也難立足。
我心中很亂,說不清是什麼感覺,裹緊了布袍子獨自離開醫館,漫無目的遊蕩在街上。
入秋後太子沈闊興辦的國子監來到了燕都,受無數百姓愛戴,我被人潮簇擁著向前走,猝不及防撞見了一具懸在城門樓上,光禿禿的屍骸,剎那間渾身的血液都涼了。
「讓孩子看這種東西不太好吧?這是那蕩婦柳晏儀的貼身婢女?與她一同跟流民廝混的?」
「可不是嘛!太子身旁那位周神醫,親自將蕩婦柳晏儀的墳墓都掘了,還將當年所有婢女全都處死,分別懸掛於北朝十八城的城門之上,是為了告誡天下婦女與女童,守貞是多麼重要的事!周神醫還被皇後親封為朝露仙子,聖上特別贊許了太子,從她出現後太子如虎添翼,要做新君啦!」
「娃娃看到了嗎,長大後千萬別學那個柳晏儀,壞了名聲寧可一頭撞死去!」
我驚恐地瞪大了眼睛,胸膛裡好像有無數團火焰在燃燒著,那腐爛的婢女就在上頭眼睜睜看著我,腥臭的味道令我恐懼,我脫力跪倒在大街上,胃像痙攣似的停不下嘔吐。
十八條冤魂,沈闊,周露楚,你們拿什麼還啊!
熙攘的大街上,太子的馬車從我身邊駛過,他看到我了,目光憐惜而隱忍,卻被周露楚死死抱著。
「現在多好啊,你幫我完成任務,我助你登基,可別有其他女人來搗亂了。」
言罷,周露楚隨手將一杯熱茶從窗口潑了出去,我屈辱地閉上眼睛,預料中的疼痛卻並沒出現。
耳畔一陣疾風掃過,我被赫連曜單手抱到馬上,他披風一甩,將那杯茶盡數奉還,周露楚被燙得捂臉尖叫。
沈闊驟然掀翻了整個茶桌,怒吼小廝快馬揚鞭,不願再見赫連曜一秒鍾。
赫連曜不屑地嗤了一聲,低頭問我:「我就離開一會的工夫,你怎麼亂跑?」
「怕得一直發抖?喲,好像是氣的。怎麼眼睛紅紅的,像隻小兔子?」
我沙啞道:「你棄了我吧,大夫說——」
「說你傷了身子,然後呢,怎麼調養啊?我就出去給你買塊牛乳糕的工夫,怎麼自己Ţũ̂ₚ跑出來。」
「我漠北又不是養不起了,哪有把王妃棄了的道理?」
我用力攥緊韁繩,顫抖道:「那你能不能把那具屍首——」
話音未落,赫連曜從箭筒裡拔出一支羽劍,Ŧű⁻沾上火油射向城門,繩子應聲而斷,那可憐的丫鬟落進一片火團裡,卻終於安息了。
「什麼啊,怎麼還掛個女人,北朝人真奇怪。」
赫連曜收起弓,低聲問我:「你方才說什麼?是不是那草包又欺負你了,我替你討回來!」
我冷冷垂眸,聲音異常平靜:「是要討回來。不過是你踏平中原大陸之時,這筆債我要他們親自償還。」
「他們二人,也配做帝後?」
11
我的病拖沓了半年才痊愈,守著火爐與湯婆子度過了整個秋天冬天。
開春時,北朝傳來消息,新帝沈闊登基了。
彼時,我與赫連曜正在燕都,盤算著開馬市,開通商。
我與赫連曜雖有夫妻之名,卻更像是君臣,我敬他輔佐他,他亦不屑於強迫一個女人。
他答應我,待漠北踏平整個中原大陸之時,便賜我黃金萬兩,還我自由。
闲逛至街頭,赫連曜忍不住感嘆:「北朝的商鋪精致,城中富庶,那位草包太子未必肯開放通商。」
我輕笑,「北朝三面環敵,先皇對漠北又是免歲貢又是和親討好,你猜他的馬匹鐵器找誰買?沈闊沒有選擇。」
赫連曜轉頭看了我一眼,目光慢慢灼熱起來,「我信你。」
燕都多雨,北地風沙又大,走了幾步裙擺與繡花鞋都被弄髒了,我皺著眉不願再走,於是問他:
「不如留宿一晚?」
從前裙擺弄髒了,是要被太師府的嬤嬤抽竹條跪石板的,女子怎可不穩重。
哪怕我早已離開那個地方,有些刻在骨子裡的痛,還是讓我下意識抗拒。
「這便累了?嬌氣。」
赫連曜輕聲吐槽我,卻不見埋怨之色,滿眼的寵溺隱藏不住,「可是要本王抱你走?」
我嚇了一跳,連連搖頭,逗得赫連曜放聲大笑。
他牽住我的手,放肆地踏到青石板路上,故意朝小水窪的地方走,和我一起弄得滿身泥汙,幼稚得像個小孩子。
「既然不累,便再逛一逛,累了本王背你走,羅裙髒了讓丫鬟給你洗,怕什麼啊?在漠北難道有人敢責罰你?」
我一個沒站穩,被赫連曜牽著小跑起來,丫鬟小廝們也追著一直笑,細密的雨滴拂過耳畔,帶著初春的暖意,霧蒙蒙的雨幕裡,赫連曜熾熱而坦誠的笑容一下子變得清晰起來。
我的心跳也跟著亂了幾拍。
在燕都半月有餘,忽然有一天開始,街上百姓神色匆匆,來往的商隊也遭到驅趕,禁軍出現在內城裡。
原來是沈闊登基後的第一道聖旨,他要改燕都為晏城,遷都。
12
我與赫連曜並非商隊,得到消息時,晏城大門已經封了。
第二日,新帝沈闊的龍輦行至城門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