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遷都,似乎隻是昭告天下而已,早就下定了決心。
沿街百姓簇擁在官道上看熱鬧,森嚴的禁軍護衛在前開路,六匹駿馬駕馭著華貴無比的馬車,車身鑲嵌有金銀玉器,寶石珍珠,車窗垂著層層疊疊的金線紗幔,偶爾吹起一角,依稀可見端坐在裡面的清俊男人。
我跟著望了一眼,倏然怔愣住。
周露楚就坐在馬車裡隨駕,可她身上穿的粉色流仙裙,頭頂的步搖珠釵,全都是我的。
是柳晏儀留在京中的棄物。
馬車經過時,依稀傳來沈闊輕蔑的嗤嘲:
「你坐姿的樣子像個蕩婦,哪有半分像孤的儀兒?」
「呆若木雞,胸無點墨,你也隻有這副打扮像她,如何及她分毫?」
我心頭狠狠一顫,抬眼望去,周露楚一動不動地端坐在馬車裡,眼眶通紅,空洞地望著遠處,像個木偶一樣。
她的身子不停顫抖,而目光下移,原本平坦的小腹已微微隆起一個弧度。
13
「馬車裡是什麼女人?新帝尚未立後,從前太師府那位庶女不是暴斃了嗎?」
「我曾在皇莊見過她一面,車裡的就是柳晏儀!看來是聖上介懷她與流民廝混過,不肯給她個名分吧!」
「我要是她,非得羞得一頭撞死去。」
我的丫鬟聽罷氣紅了眼,要衝上去教訓他們一番,車裡的沈闊卻先一步開口:
「聽聽啊,百姓都知道你是個蕩婦了,你不幹淨了。」
Advertisement
「你不是想攻略孤做皇後嗎?孤滿足你,改天便昭告天下。可你真髒啊,孤怕你弄髒了儀兒的名字。」
我心底揚起巨大的震驚,強忍著惡心退出了人群,已經完全不敢認那高高在上的沈闊了。
他瘋了。
他是不是瘋了?
赫連曜遲了一會才追出來,奇怪地問我:
「你為何獨自出來?臉色很難看,發生什麼事了?」
他衣襟有些松,身後跟著我那一臉揚眉吐氣的小丫鬟。
小丫鬟冷哼一聲說:「那幾個臭長舌怪,被我們王爺狠狠痛扁了,看他們還敢亂說?」
赫連曜尷尬地咳嗽了一聲,沒多解釋。
隨著沈闊遷都,朝中六部官員及大小事務全都移至燕都,也包括科舉。
為安撫長途跋涉的學子們,沈闊在晏城日日開壇講學,而他講的每一篇文章,都是我當年為他代筆的。
14
「你竟然讀不懂?你寫的是什麼字,廢物還不滾下去!」
沈闊每次拋頭露面,周露楚必站在身後伺候,她身懷有孕,穿著宮女的衣服卻與皇帝舉止親密,時常成為百姓議論的焦點。
此時,周露楚又不知為何觸怒了沈闊,被他狠狠用一方砚臺砸在身上,「哭什麼?你不貞,被人搞大了肚子,你還有臉哭?」
周露楚哭得幾近昏厥,被幾個太監攙扶下去,連帶著沈闊也沒了興致,草草結束。
二人要踏上龍輦之時,沈闊渾身一顫,我就站在不遠處看著他們。
「儀兒……」
周露楚驚恐萬分,下意識攀著沈闊的袖子,卻被他狠狠推到一旁。
我笑著朝二人走來,欠了欠身,故意問沈闊:「許久不見,聖上與周神醫一切可好?她攻略你了嗎?」
周露楚驟然爆發出悽厲的尖叫,捂著雙耳連連後退,似乎已經被沈闊訓得瘋魔了。
「看來兩位恩愛呀,周神醫懷胎幾月了?我當你如此心狠手毒之人,傷了我的身子,自己也必不重視子嗣,怎麼你很護著肚裡的孩子?」
沈闊連呼吸都在顫抖,眼尾染著紅暈,緊緊攥住了我的手,「什麼時候的事?是周露楚害的?是什麼時候?!」
周露楚驟然驚醒,手腳並用爬到了沈闊腳下:「不是啊,聽我解釋,我隻是和她開個玩笑!那東西極寒,我卻不知道會害她的身子,我就想教訓她而已!」
沈闊忽然不說話了,染著恨意的雙眸居高臨下望著周露楚。
片刻後,一個資歷深厚的嬤嬤走上前,從藥箱裡拿出周露楚曾研制的瓶瓶罐罐,捏開她的嘴一瓶一瓶灌下去。
「唔……不是……你們這群古人不得好死!」
沈闊看她喝了好幾瓶,才牽著我走上龍輦,絲毫不顧及周露楚的慘叫。
車上,他卑微地用雙手抓住我袖子,小心翼翼地看著我,神色混沌:「孤讓那女人不得好死。是他們都在逼我,父皇逼我,兄弟忌憚我,我是迫不得已才放棄你!儀兒你別生氣了,求你…….」
我滿意地勾了勾唇,捏起他的下巴蠱惑道:「聖上想讓我回來啊?可我的名聲已經壞了,整個北朝都知道我的故事,學子批判我,男人唾罵我,還要把我寫進書本裡呢。」
「這可怎麼辦呢?」
沈闊茫然了幾瞬,忽然大徹大悟道:「罵你的人,都該死,書裡敢亂寫就全燒了,誰也不許再提這段故事!」
我滿意地笑了。
不久之後科舉殿試,各地文採出眾的學子皆名落孫山,而那些文章都寫不利索的廢物金榜題名,分配到朝中各部任職。
沈闊還下旨各地焚書,今後百姓閱讀之文章,必須他朱批準奏,才可在各地印刷傳閱。
赫連曜望著街上神色匆匆的讀書人,不由得感嘆:「如此一來,他北朝的根可就斷了。」
我抱著從集市上淘到的孤本,笑道:「我說了他不配當這個皇帝。根沒有斷,今後這些古籍大可在漠北繼續推行。」
沈闊轟轟烈烈推行新政,惹得民不聊生,坊間都傳他瘋了。
不日後新春,我隨漠北王庭入宮拜見新帝,在宮宴之上,沈闊突然下旨昭告天下,立娶太師府庶女柳晏儀為後。
而他身旁牽著的,大腹便便滿身華貴的女人,分明是周露楚。
15
朝臣不敢言,外邦賓客熱情地敬酒討好帝後,沈闊皆滿意地應下,他一襲紅袍,膚色瑩瑩如玉生輝,懶倦地靠在龍椅上,笑時眉梢高挑著,帶著一絲邪佞的戾氣。
但凡提到「柳晏儀」三個字,周露楚便下意識一顫,而沈闊會不由自主看我。
他居高臨下打量我,忽然開口:「皇後,去為賓客斟酒啊。」
「先去敬漠北王一杯,孤的好妹夫。」
周露楚委屈地咬了咬下唇,拖著沉重的身子跪到赫連曜桌前,她剛停下喘口氣,沈闊先從身後訓斥道:「沒有規矩!你那風塵的樣子給誰看?!」
周露楚立刻挺直了腰,低下頭規規矩矩替赫連曜斟酒。
赫連曜狠狠皺眉,剛要拒絕,我從桌下緊緊按住了他的手。
周露楚不顧身孕,滿座賓客都敬了一杯酒,這才讓沈闊滿意。
誰料,沈闊打量著我,又戲謔道:「還未向諸位介紹過吧,孤這位皇後也是北朝出名的神醫,諸位有什麼頑疾,今日便讓她一並診治了吧,算孤對你們的恩賜。」
此話一出,滿座哗然。
且不說北朝沒有這種賞賜的先例,周露楚現在好歹是北朝皇後,在宮宴上為一群男人斟酒治病算個什麼事?何苦要這樣輕賤她?
「諸位都不好意思開口是嗎?那孤先說了,孤最近覺得皇後這張臉甚是醜陋,皇後可能研制什麼神藥,讓自己換換模樣啊?」
周露楚憤怒地攥緊了裙子,一句話沒有應。
沈闊高高在上,目光逡巡了一圈,最後落在我的臉上,「孤瞧著這位含山郡主面似芙蓉,美若天仙,皇後能不能照她的樣子治一治自己啊?」
16
砰——
話音剛落,赫連曜揚手掀翻了整張矮桌,剎那間大殿裡寂靜無聲。
他緊緊牽著我的手,揚聲道:「本王吃不慣這稀奇古怪的東西,更瞧不起某些陰陽怪氣的草包,告辭!」
「欺負女人,不算什麼本事。」
我小跑著隨赫連曜走出大殿,沈闊竟瘋魔似的追了幾步,最後被太監們死死攔住。
「晏儀,孤命你回來!」
我冷笑著回頭,「柳晏儀不就在你身旁嗎?若這位神醫神通廣大,不如先治治聖上這顆爛透了的心吧!」
殿門寬闊,沈闊徒然僵在那裡,片刻後瘋癲大笑,高嚷著一條一條念我與赫連曜的罪狀,不敬天子,不守規矩,離經叛道。
三日之後,沈闊對漠北宣戰了。
這是草原兵強馬壯的春天,是北朝三面受敵,無戰馬鐵器可用的春天。
是先帝頭疼了許久,用一個含山郡主和親,送了無數黃金珠寶,換來休養的第一年。
這一戰,沈闊必敗無疑。
17
自沈闊遷都起,北朝大多青壯年都被徵去服徭役,從他調兵那一刻,西南兩國伺機而動,不出三日已連下北朝六城。
而周露楚近一年來重名望,四處宣揚擴建國子監,銀子大把大把地撒,非但掏空了國庫,北朝百姓重文輕武,無兵可徵,糧草儲備也成了一大問題。
沈闊想打,處處都是掣肘。
赫連曜聽取我的建議,主動給沈闊一個臺階下,開戰前夕約他單獨會面。
沈闊知道我要來,竟難得換上了一身月牙色錦袍,身姿清瘦,如芝蘭玉樹一般。
可惜啊,他早不是我傾心的少年郎了。
「晏儀,我知道你還在生我的氣,我將那女人綁來了,處決了這個穿越女,我接你回家好嗎?」
沈闊眼尾泛紅,命人將臨產的周露楚帶上來,彼時她已關押地牢數日,人也瘋瘋癲癲的。
赫連曜皺眉,「你折磨女人算什麼本事?把她帶下去。」
「這是孤的好皇後啊。她掘了你的墳,欺辱你,讓全天下人都笑話你,孤就讓她變成你,讓她懷上流民的孩子,代替你受委屈好不好?」
「等她死了,孤再立新後,Ṫùₜ這天下都會羨慕我們神仙眷侶的!」
「還有帝後,我那些兄弟,他們也嘲過你!孤都處理好了,你心心念念輔佐我當皇帝,你說的話孤一日也不敢忘!」
「還有太師府,那群老東西自小便折磨你,我也沒放過他們,全斬啦哈哈哈哈,沒有人能再欺負你了!」
周露楚緊貼在地上,狼狽得像個乞丐,身下湧出大股大股血流,隻剩一雙憤怒的眼睛緊瞪著我。
我蹲下身問她:「你不是很有能耐嗎?你鬥得過沈闊嗎?」
「這男人,你搶走了嗎?」
沈闊驟然抽出侍衛的長刀,狠狠刺進周露楚的肚子裡,細長的桃花眼被鮮血染得通紅,「就是這個女人讓你傷心的,孤親手送她走,好不好?」
周露楚發出泣血悲鳴,長長嘶吼著,絕望不甘地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我冷冷吩咐婢女:「為她立個像,讓她永世都跪在那十八條冤魂的墳前懺悔!」
屋內一片寂靜,沈闊小心翼翼從懷裡掏出一個藕色荷包,上面繡得歪歪扭扭的,還沾滿血跡,他卑微問我:
「孤一直都帶著,跟我回家吧,乖乖。」
我拍了拍盛怒邊緣的赫連曜,勾唇冷聲道:「回去?你做到這幾點,我可以考慮一下。」
「開通商,納歲貢,割讓燕都以北六城,今後改朝換帝,你要對漠北王俯首稱臣。」
18
北朝自先帝登基已隱隱現出頹勢,他又沉迷女色,二十年後諸子奪嫡,國家也被他們內耗掉了大半,如今沈闊這麼一折騰,早已是強弩之末。
可北朝還不能滅,留他這個廢物在地形上做緩衝,為來日踏平諸國養精蓄銳。
況且北地六城才是北朝富庶未開墾的龍脈,多年前我親自過了幾百本皇莊賬目,沈闊不受寵愛,隻分到北地這些偏僻苦寒,收成不好的莊子,數十年來朝中都無人過問。
我卻發現了其中的驚天秘密,急著為他出謀獻策,可那時他說什麼?
他說我還未過門,不該與男子交往過密,暫時先別見面了。
呵,真是他活該。
沈闊隻猶豫了一天,竟然盡數答應了這些條件。
於是我命人捧來一個白瓷壇子,笑著告訴他:「接回去吧,若你願意,也可下去找一找柳晏儀,和她生死相隨呢。」
沈闊兩眼發直,麻木地抱著那瓷壇子,連連自語,又驚又怕,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滾下面頰。
七日後,瘋癲的北朝新帝沈闊自刎於京都太師府,他親手為自己刻了一塊碑,立在柳晏儀與她母親的小院裡,期盼能永生永世追隨。
可惜啊,他不知道那白瓷壇子裡裝的是周露楚,就讓他們永生永世糾纏不清吧。
19
沈闊死後,他十二弟沈霖登基,對漠北俯首稱臣,乖巧得不行。
宮宴上,赫連曜快被沈霖殷勤到惡心了,唯有我一眼就看穿了沈霖的陰謀。
我當然知道啊,沈闊的十一位兄弟,我每個都熟得不行。
在北朝那些日子,我日日夜夜都背誦著他們的生平,性格,朝中勢力及族譜,來幫助沈闊在諸皇子中斡旋。
沈霖腦子裡想什麼,還瞞得過我?
「你讓他奉承便是,草包一個掀不起什麼風浪。」
赫連曜寵溺地看我,為我夾菜笑道:「王妃這幾年可是變得太兇了,小白兔待在狼窩裡,也學會咬人啊?」
我剛要反駁,油膩的烤羊腿氣味飄來,讓胃裡一陣陣翻滾,我迫不及待推開赫連曜,跑到一旁吐得昏天黑地。
定是最近太累了。
赫連曜跟著愣住了,可下一秒,他漆黑的雙眸慢慢灼熱起來,像兩顆跳動的火星。
這感覺難道是…….
我與他相視而望,一時不知欣喜還是震驚。
赫連曜緊緊抓著我的手,滿目深情道:「我願以整個中原為聘,此生絕不辜負你。留下吧,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