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進了慈安寺,與宋知秋宋先生做了鄰居。
因為鯉兒以身入局,宋先生對此很不滿。
當初隱居在此就是看不慣朝堂風雲詭譎,爾虞我詐。
這老頭性子倔,一生氣就生了好久。
我祝他隔壁,天天想著法子做好吃的送過去。
一連送了半個月,他終於肯搭理我。
見面冷哼一聲:「你教養的好兒子!」
「宋先生說的不對,我隻養了他,教導方面,宋先生居功甚偉。」
我笑著把新做的花雕醉雞放在他面前桌上。
「來,宋先生,先吃飯。」
14
京城最近發生了一件大事!
有個自稱是當年為徐之遙接生的穩婆擊了登聞鼓,狀告了賀家。
她說當年徐之遙生下的並非死胎,而是個活生生健康的嬰兒。
她鬼迷心竅被賀家收買,以死嬰換之。
可事後卻又開始害怕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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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她手上這個,是真正的皇家血脈,她不敢隨便處置了,更不敢讓賀家知道,孩子還活著。
幾番思索之後,她把孩子送養了出去。
說完這些秘辛,她便一頭撞在柱子上,畏罪自殺了。
這事引起了軒然大波。
但無一人會懷疑她口中那個流落民間十餘載的太子血脈是否為真。
因為那個少年,與太子秦疏生得太像了。
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徐閣老連夜寫了折子,七旬老者,跪在金鑾大殿上控訴著賀家罪行。
一字一句,聲聲泣血。
百官皆動容,一時間,賀家成為眾矢之的。
彈劾賀家的折子越來越多。
賀相百口莫辯,一夜白發。
為了盡可能地保全賀家,他一人攬下所有罪責,自缢於相府。
賀相出殯那日,鯉兒認祖歸宗。
他一身矜貴紫袍,被眾人簇擁著,同隔壁街的黑色棺材擦肩而過。
……
穩婆狀告賀府的一出戲,自然是徐家安排的。
至於鯉兒,徐家也知道他並非是徐之遙的孩子。
當年徐之遙生產時,誕下死胎是她親眼所見。
而死而復生這種無稽之談,徐家不會相信。
但他們相信,鯉兒確確實實,是太子血脈。
「當年太子流落青山鎮,與我阿娘結識,而後被徐家尋回後,也曾要找過我阿娘,但我阿娘不願入京城險境,帶我離開。」
鯉兒看著徐閣老,不卑不亢:「我隻是想爭我該得的,而閣老亦需要我,何不各取所需?」
徐閣老細細打量著他,而後放聲大笑。
「好小子!」
不管鯉兒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他的出現,解了徐家的燃眉之急,這是事實。
所以從穩婆敲響登聞鼓的那天起,他們就綁在了一起。
賀相自缢前,將賀淑蘭撇得幹幹淨淨。
所以賀淑蘭仍是太子妃,隻是被禁了足。
鯉兒入住太子府那日,賀淑蘭的兒子秦宴掙脫眾人阻攔,衝到了前廳。
他不管不顧地抓起石頭砸破了鯉兒的頭。
罵道:「哪裡來的野小子!滾出太子府!」
鯉兒額頭被砸破,但眉頭卻未皺一分。
他接過丫鬟遞過來的手帕,將血漬擦幹淨。
而後才走到秦宴身前。
「按年紀,我比你大。」
「按身份,我為嫡,你為庶。」
「父王如今不在,聽聞你母妃生了病,亦無精力管教你。」
鯉兒笑了笑,抬手便扇在秦宴臉上。
清脆的巴掌聲讓眾人皆愣住了。
他甩了甩手:「長兄如父,我也不是不能管教你。」
秦宴瞪大了眼睛。
他在這太子府向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委屈?
被這個登堂入室的野小子當著眾人的面打了巴掌,他咽不下這口氣!
「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他龇牙咧嘴地就要衝上來,卻被早已等候在一旁的護衛們按下。
徐之遙穿著雍容華貴。
她慢慢走過來,任由鯉兒扶著她坐在了正廳上堂。
「大公子性子頑劣,不服管教,來人,把他關到自己院子閉門思過去。」
太子府的人多會看人眼色啊。
他們自然也知道,如今在太子府究竟是誰說了算。
所以幾乎沒有猶豫,他們便拖著秦宴走了。
秦宴的叫罵聲絲毫不停歇。
但沒人當回事。
因為弱者的憤怒,毫無殺傷力。
15
宋先生教會了我下棋。
而且不嫌棄我棋藝青澀,常與我在竹林下棋,一下就是一天。
「陳娘子性子沉穩,鯉兒像你。」
他說。
我笑了:「大多數人都說他像他父親……」
宋先生搖頭:「他內裡像你,沉穩,堅韌。」
「聽聞鯉兒這段時間常入宮,陛下很喜歡他。」
「宮裡傳來消息,昨日鯉兒入了御書房,待了整整兩個時辰。陛下看中他,這是好事,但也危險。」
我看著棋盤,落下一子。
「他自己有主意,我相信他。」
一陣穿林風吹過,竹林簌簌作響,兩三竹葉飄落在棋盤上。
宋先生輕嘆:「起風了。」
「是,起風了,要變天了。」
……
東慶二十五年秋,皇帝病重。
連夜召集重臣,立下聖旨。
封太子秦疏嫡長子秦崖,為皇太孫。
待他去後,由秦崖繼位。
秦崖是鯉兒認祖歸宗後,皇帝親自賜的名字。
這聖旨一出,滿朝皆驚。
賀淑蘭聽聞了這事,當即暈了過去。
醒來後,她就如同變了一個人。
變得神神叨叨,精神恍惚。
徐之遙命人將她送到慈安寺休養,說什麼時候養好了病,什麼時候再接回來。
出府前,賀淑蘭與回府的鯉兒撞上。
她當即激動地衝上去,神態癲狂:「是你是不是?是你回來報仇了是不是!你娘呢?你娘是不是也在?她都已經殺過我了,這輩子是怎麼還不放過我?!」
鯉兒腳步一頓,漫不經心回頭看了她一眼。
就這一眼,讓賀淑蘭崩潰大哭。
「果然是你!果然是你!」
她拽著鯉兒的衣角:「別動秦宴,他是無辜的,他真的是無辜的!」
鯉兒撥開她的手。
笑了笑:「如果他不找死的話。」
可以秦宴那蠢笨性子,他慣會找死。
……
賀淑蘭送來慈安寺的第二天夜裡,我去見了她一面。
果然如前不久看到的彈幕所言。
她也恢復了前世的記憶。
亦或者可以認為,劇情人物自我意識覺醒。
她一看見我,就下意識捂住了脖頸。
那裡,是我上輩子曾刺破的地方。
「陳玉娘……陳玉娘!」
「你好深的心思,好毒的心!」
我看了眼她單薄的被褥:「夜裡山寺寒氣重,你這樣,熬不過這個冬天的。」
賀淑蘭怨毒地看著我:「你到底想做什麼?」
「想做什麼?」
我感到好笑:「你都這副模樣了,還有什麼值得我做的。」
突然就覺得跟她說再多便沒意思了。
於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後,我轉身離開。
不出意外,這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見她。
……
三天後的夜裡。
一聲鍾響,將我從睡夢中驚醒。
披上衣裳出門,宋先生也立於院中,一身寒露。
他望著京城方向,神情肅穆。
「皇帝駕崩了。」
16
鯉兒登基後,改國號為慶平。
起初,他根基不穩,唯一可以倚仗的徐家也開始生了異心。
皇城之內,他如屢薄冰。
一邊同那些狡猾大臣斡旋,一邊暗中培養自己的親信。
算起來,我與他已經快五年沒見了。
少年帝王,英姿勃發,胸懷天下。
自他繼位以來,頒布了數條有利於民的政令。
世人皆稱他是救世之君。
鯉兒順應了民心,在民間擁立者眾多。
但毫無疑問,他得罪了許多京城豪族。
無數次暗殺,無數次化險為夷。
鯉兒的成長速度飛快。
手段也變得越來越狠絕。
在他準備對徐家下手的前一天晚上,他身披黑袍,獨自一人來了慈安寺。
如很久以前一樣,我為他做了一頓再普通不過的家常菜。
他安靜地吃著。
我看著他,眼裡滿是笑意:「我的鯉兒長大了。」
鯉兒抬眸看我,眼裡沒有以往清澈,但看我的目光卻仍溫柔。
「阿娘,您再等等,等宮裡太平了,我接您入宮。」
我搖了搖頭,伸手輕描著他的眉眼。
「娘不入宮。」
「娘……」
我輕聲道:「若非還想見你一面,阿娘也早已離開了這慈安寺。」
鯉兒問我:「您想去哪?」
「想去看看這天下。」
「鯉兒,你說想創一個清明盛世,想讓芸芸眾生都有所倚,有所依。娘便想成為這芸芸眾生,去感受鯉兒是怎麼一點點改變這天下的。」
皇宮深不可測。
有危機,有誘惑。
我相信鯉兒,但我想再為他做最後一件事。
我想學他。
想以身入局。
想賭一把。
他所為芸芸眾生,那我便成為芸芸眾生。
就當是為了我。
他會守住心中的底線。
會一往無前。
這世間,希望便多一分。
那些掙扎在生死線的人能少一點。
有朝一日,我希望他們也能有自己做選擇的機會。
選擇成為農民,商人,讀書人。
而不是,隻能成為,無家可歸的流民。
「阿娘……」
少年帝王伏在我肩頭小聲地哭。
我如他小時候那般唱著小調哄著他。
眼睛湿潤。
17
而後許多年,我走過了太多地方。
見過了山川河海,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
我常聽見百姓立於田間原野,稱贊陛下聖明。
前線兵馬糧草充足,貪生怕死,唯利是圖的將軍被軍法處置。
皇帝設立武考,廣納人才。
全東慶的有志之士都湧入京城。
武狀元被封兵馬大將軍,率領著那些一心為國為民的年輕人再次奔赴戰場。
慶平七年,高夷軍被徹底趕出東慶。
燕南十一城終迎來渴望已久的太平……
我在江南一個小鎮定了居。
這裡風景好,氣候好, 人也熱情。
我在那做起了以前的營生, 賣起了花糕。
在江南定居的第二年, 我碰到了一個本以為這輩子都碰不見的人……
那日店鋪忙, 招的伙計都被外派出去了。
而城郊還有一家訂了杏花糕, 我沒辦法,隻能自己去送。
這家幾乎每日都會訂杏花糕,一訂就是好幾份。
是我家的老主顧了。
但我卻從未見過這家人長什麼樣子。
他們隻託人來訂,讓伙計送去, 從不自己來買。
我並未當回事,可直到我敲開那宅子的門,才發現那家隻住著一個人。
男人很瘦, 臉上有疤,還瘸了一條腿。
院子裡放了很多木頭, 他是個木工。
我看著他的臉,喊出了他的名字:「秦疏。」
我很好奇,他既然活著,為何不回京城。
我也好奇,為什麼他看見我, 眼裡沒有恨,卻滿是愧。
他側身讓我入了院子。
張嘴的第一句話卻是:「這幾年, 你過得可好?」
我打量著他, 腦海裡突然有一個念頭閃現, 於是我問他。
「你也想起來了是嗎?」
想起前世的事。
秦疏點頭。
「玉娘,是我對不起你。」
我打斷了他的話:「這種話就不必再說了,你對不起我的, 這輩子已經還回來了。」
「你沒護住我, 但你看, 鯉兒把我護得好好的,把天下人都護得好好的。」
「所以秦疏, 你不如他。」
秦疏抬頭看我, 眼裡滿是痛苦。
「阿娘,你帶鯉兒去放風箏吧!」
「本—」夢到一場大火, 大火裡他心愛的女人一邊唱著絕情的戲,一邊推開他。
那火蔓延到他身上,將他也一塊吞噬。
可他活了下來,活下來跟賀家鬥,登基後跟臣子鬥, 鬥得頭破血流, 面目全非。
鬥到最後, 他已經全然不記得自己是誰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做這一切為了什麼。
整日渾渾噩噩, 蹉跎一生。
他不如鯉兒。
確實。
鯉兒能護住自己所珍視的人,他不能。
鯉兒能當個好皇帝,他也不能。
我將杏花糕放在院中桌子上。
「以後,別來買了。」
「買的再多, 你也嘗不出以前的味道了。」
沒再回頭, 我起身離開。
回去的路上,我聽見有人在高呼:「京城傳來消息,徐家被抄家了!」
「那個惡貫滿盈的徐家?陛下竟真能大義滅親?!」
「陛下萬歲!」
「陛下萬歲!」
百姓們歡呼著, 笑著。
我被擠入人群,任由姑娘們拉著我跳著,唱著。
我看到芸芸眾生的笑臉。
看到了河清海晏。
——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