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就生著病,竟嚇得直接吐出了一口血。
我落荒而逃,鑽回了五華山我的洞穴裡。
我蜷縮在洞穴裡,昏昏沉沉間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
「長愉。」
「長愉。」
一聲聲,帶著哽咽和顫抖。
大雪封山,遊安閔上不來的。
我心裡想著,很快陷入沉睡。
第二年春天,我又回到那個小院。
看他讀書,看他自己做飯,看他利落地生火,看他坐在屋檐下發呆。
我化為一個陌生人的樣子,小心翼翼地問他:「你見過一個小姑娘嗎?她叫參商,我找她。」
他眼中閃過一絲茫然,輕搖頭道:「抱歉,我不認識這位姑娘。」
我愣了愣,輕聲道:「好吧。」
我轉身走了,變回蛇纏在小院的桃樹上日復一日地看著他。
每年冬天我回五華山去,春天我就再回來,一直到我再不需要冬眠。
春天柳絮多,他身子又弱,我怕他受不得柳絮,就用靈力在小院裡罩下一個靈力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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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天氣熱,我怕他貪涼,就夜裡守著他,時不時給他蓋一下被子。
秋天他咳嗽最嚴重,夜間我就用靈力滋養著他,免得他病情加重。
冬天他老是發熱,還喜歡說夢話,我便用靈力安撫他的神識,讓他安心入睡。
我也曾偷偷帶不離叔叔來,問不離叔叔他為什麼會忘了我。
不離叔叔在他腦後找到一處傷口,那塊傷口已經結了痂,我猛然想到那年冬日,我隱約聽到的人聲。
既然怕我,又為什麼去找我?
9.
我心中悽哀,面上卻不顯,隻日日更加細致地照顧遊安閔,偶爾與他拌拌嘴。
他每日都要坐在檐下發一會兒呆,無論刮風下雨,我怎麼勸他都不回去。
「雨下這麼大,你再生病了我可不管你。」
嘴上這麼抱怨著,我還是拿了件披風給他披上。
他難得正經,嘴角噙著笑,將我也罩在披風下面,「就坐一會兒。」
「這院子外面是有寶貝還是怎麼著,你每天都要這麼坐上一會。」
他輕輕搖搖頭,說:「習慣罷了。」
我便也沒再說話,和他一起聽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
聽著聽著,我竟倚著他的膝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我正在床上躺著,而遊安閔正坐在床沿借著昏黃的燈光給我補衣服。
我的裙子前幾天開了一個口子,我自己不會縫,又不好意思和他說,沒想到他注意到了。
我故意湊近他,指尖繞著他順滑的青絲,調笑道:「這是誰家的小郎君,這麼賢惠。」
「奴原是五華山下好人家的兒郎。」遊安閔垂下眼,修長白皙的指尖捏著銀針,嗓音清潤,「一日上街,竟不想被那山上的蛇妖給擄了去。」
「那蛇妖日日逼迫奴服侍她,還讓奴給她縫衣服。」
他抬眼望向我,一雙桃花眸裡滿是浮碎的燭光,「奴的命,真是好苦。」
他嘴上說得哀怨,眼睛裡卻滿是笑意。
「到底是誰服侍誰?!」
我氣呼呼地翻身,不想看他。
一瞬間,我的視線一黑。
我手忙腳亂地扒開衣服鑽出來,一抬頭,正對上遊安閔潋滟的桃花眼。
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噴灑在我的臉側,他身上好聞的青竹香氣將我包裹起來,我的心怦怦跳著,臉像火燒一樣。
「那今日,奴就來服侍一下姑娘可好?」
他的手已經摟上了我的腰,溫熱的呼吸噴灑在我耳側。
我一激靈,慌忙就要朝裡挪。
他將我朝他懷裡攬去,貼著我的耳垂說:「跑什麼?」
我的雙手撐著他的胸膛,側過臉不敢看他。
「你、你快放開我。」
他輕笑,「你以前不是挺大膽的嗎,現在害怕什麼?」
他已經將我身上的被子給掀開了大半,我慌忙扒拉住被子,「你、你幹嗎!」
他將我從被子裡扯出來,「衣服縫好了,你穿上看看舒不舒服。」
他低著頭認真地我系腰帶扣扣子,我紅著臉訥訥道:「我可沒逼你服侍我。」
他輕柔地將我肩上的發拂到我背後,聞聲微勾起唇角道:「是,是我自願的。」
10.
十五這日,是團圓佳節。
遊安閔早早地就起床準備做月餅。
我會做飯,卻不會做這種點心,就搬著小板凳坐在灶房門口看他做。
他手上沾著面粉,揉起面來也不徐不疾。
蒸籠飄出嫋嫋的煙霧,遊安閔拿出幾個新出爐的月餅,吹涼了遞到我唇邊。
「小心燙。」
我咬了一口,舌尖被豆沙包裹住,甜蜜的味道不禁讓我眯起了眼。
「好好吃!」
遊安閔摸摸我的腦袋,輕笑道:「饞蛇。」
遊安閔說晚上允許我喝一點他親手釀的桂花酒,還說給我做桂花糕吃。
可我沒能喝到他釀的桂花酒。
小小的院子裡擠滿了錦衣華服的人,他們滿臉堆笑,對遊安閔跪下喊「殿下」。
遊安閔冷著臉,不似從前那般柔和溫潤。
那一瞬間,我覺得他很陌生,卻又沒來由地心疼他。
遊安閔被一輛寬敞的馬車接走了。
他沒有帶走我,他對那群人說我隻是他的家僕。
他什麼都沒帶,隻給我留了一句話,他說:「長愉,你也回家去吧。」
我聽他的話,自己回了家。
回了那個冷冰冰的洞穴。
我經常做夢,夢中遊安閔一身白袍,滿眼哀傷地看著我。
不離叔叔說,我得了心病。
他說:「你就這麼放不下那個人類嗎?」
我垂著眼,隻咬著唇掉眼淚。
他嘆口氣,仿佛一下子老了很多,「小蛇,妖和人相戀,是要吃很多苦的。」
「妖長情,人卻薄幸。妖長命,人的一生卻隻一剎那。他們走得瀟灑,困在紅塵中的從來就隻有你一個。」
11.
我懵懂無知時遇到那個白袍玉冠的如玉少年,我日日夜夜守著他,至今已十多年了。
他替我绾發描眉,握著我的手教我寫字,一聲聲念著他給我取的名字。
那樣一個獨絕公子,卻隻單單為我彎腰。
讓我如何不貪戀呢?
我又回到那個小院裡,獨自看遠山暮青和落日黃昏。
真的很想他時,我就變回蛇身蜷縮在他留下的衣袍裡,嗅著他的味道入睡。
時間好像沒過很久,直到再次飄雪的時候,小院子裡再次迎來了那群錦衣華服滿臉堆笑的人。
隻是這次,他們面上帶了幾分焦急。
他們跪在我面前請我入宮。
他們說:「陛下病重昏迷不醒,夢中隻喊著長愉二字。」
他們說:「求姑娘去看看陛下吧。」
我跟著他們入了宮。
宮內紅牆金瓦,宮道旁的梅花都比外面的嬌弱幾分。
我被帶到一個名為清晏殿的宮室前,帶路的公公將我引進去。
我踏入殿內,嗅到一股極濃的苦藥味。
遊安閔躺在寬大的龍床上,雙目緊閉,臉色比窗外的雪還要白上幾分。
我跪坐在床邊,將側臉貼在他的掌心中,低聲說:「我離不開你了,若你還憐我幾分,就再多陪我幾年,好不好?」
我住進了清晏殿的側殿,我不喜出門,隻每日陪著遊安閔,說一些我和他的往事給他聽。
「我的小名其實是你給我取的。你說願我歲歲長歡愉,無別離。」
「你說給我喝你親自釀的桂花酒,還說要親自給我做桂花糕吃。」
「對不起,那年我不該不說清楚就自己跑出去。」
「那麼大的雪,你怎麼上的山啊……」
我鼻子一酸,一顆顆眼淚就砸了下去。
我忙扭開頭擦掉眼淚。
「哭這麼委屈,誰欺負我家小蛇了?」
熟悉的音線,帶著沙啞和清淺的笑意。
我一怔,倏然朝床上望去。
卻見那人正含笑望著我。
我哽咽著說不出話來,眼淚霎時掉得更兇了。
他強撐著抬起手摸了摸我的頭,「好了,別哭了。」
我將臉埋在他的頸窩裡,雙手摟住他的腰身哭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無奈地回抱住我,輕輕拍著我的背安撫我。
直到我情緒穩定下來了,他才捧著我的臉輕柔地替我擦幹淨臉。
「阿愉,忘了你,讓你受這麼多委屈,是我的錯。」
我一愣。
「你想起來了?」
「那年我吐血,是體內的毒復發。」他眼含無奈,「我從沒有怕過你。」
我眼睛一熱,又要流眼淚。
「你身上怎麼會有毒?」
他圈住我,將下巴放在我的肩上。
他身上的青竹味已經被苦藥味掩蓋住,這味道雖陌生,卻也讓我覺得安心。
「我是先帝庶長子,我母妃是當朝貴妃,她懷孕時中了毒,所以我出生便自帶毒素。」
他說著,又急聲咳嗽起來。
「你別說了,先歇著。」
我忙給他順氣,並且喊了御醫過來。
御醫皺著眉診脈,我的心不禁也提起來。
「怎麼樣?」
御醫一言不發,隻垂頭跪在了地上。
「什麼意思?!」
我欲上前去細問,卻被遊安閔扯住手腕帶進了他懷裡。
「阿愉,不要著急。」
他安撫好我,又緩聲去問那御醫:「朕還剩多長時間?」
御醫俯首,聲音顫抖,「不、不足半年。」
「半年嗎?」他抱著我,輕輕嘆了口氣,「對不起啊,阿愉。」
我嗚咽著,在他懷裡搖頭。
「沒關系,沒關系的……」
12.
遊安閔是先帝庶長子,皇帝寵愛貴妃,遊安閔是最有望繼承大統的人選。
皇帝駕崩那天,宣了兩道聖旨。
一道是將皇位傳給他的嫡子。
一道是將遊安閔逐出皇宮。
遊安閔對我說這些時表情很平靜,他說:「我以前是不相信兩個人會相愛一生的,因為我母妃愛了父皇一輩子,她死了卻還要受她所愛之人的猜疑。」
「那個人懷疑我不是他的親兒子,所以他將我逐出了皇宮,即使那年我還不滿十五歲。」
他說:「皇宮很大很大,它囚住了太多人。我不想把你也帶進這個籠子裡,你應該是快樂自由的,不應該和我一樣,在這裡蹉跎一生。」
我不想聽他說這些,便去吻他的唇,直到他的唇色不再蒼白,我才慢慢退開。
他眼睛裡蓄著盈盈水光,眼神不似方才那般清明,仿佛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
「遊安閔,我就是要一輩子都和你拴在一起,你不能先推開我。」
他眉眼帶上幾分愁緒,輕聲嘆道:「傻蛇,妖的一輩子是很長的。」
「我不想你寂寥一生。」他說,「我死後,你就回五華山吧,那裡才是你的家。」
我趴在他懷裡,摸到他背後凸起的肩胛骨,心裡不禁一陣酸楚。
「我不回家,家裡很冷。」
我又往他懷裡縮了縮,低聲說:「我隻要你。」
他輕輕環抱住我,吻了一下我的鼻尖,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冬日陽光好的時候,我便和他一起去御花園散散步。
御花園蕭條一片,隻角落裡的梅花開得似血一般紅。
遊安閔牽著我的手,盈盈笑著為我摘一朵梅花別在我耳後。
梅花暗香浮動,他在我唇邊落下一個吻,笑著說:「待來年春日,我給你扎一個好看的紙鳶,咱們來御花園放紙鳶好不好?」
我望著他清俊蒼白的眉眼,笑著點了點頭。
遊安閔這人,一向是不守信的。
初春時,他病得已經下不來床了,做什麼都要別人幫忙。
他將自己關在寢殿裡,不讓我進去看他一眼。
我知道他是怕我看見他的狼狽模樣,便日日坐在殿外陪他。
御花園的花都開了, 清晏殿上下卻縈繞著一股死氣。
「遊安閔,你是不是很累了?」
高大華麗的殿門冰涼一片, 我將臉貼在上面,低聲說:「你若是累了,就去吧, 我自己一個人可以的。」
「我聽你的話,我回家。」
「陛下!」
殿內跌跌撞撞跑出來一個小太監,那小太監哭喊著道:「陛下駕崩了!陛下駕崩了!」
13.
我跟著遊安閔的棺木到了皇陵,看著他們將他放入陵墓。
夜間, 我將陵墓打開, 找到了遊安閔。
我胡亂地從錦帕裡把頭伸出來,有些心虛地瞟了他一眼。
「我我」他穿著明黃色的龍袍, 皮膚泛著青灰色,面容祥和安寧。
我輕輕吻了吻他的額頭,帶著他回了五華山的小院裡。
遊安閔不會想睡在那個冷冰冰的陵墓裡的。
我將他葬在院中的桃花樹下,自己一個人獨自去了奈何橋邊。
黃泉路上來來往往的鬼魂有很多, 他們大多臉上都帶著茫然。
我穿梭在鬼魂中間,卻怎麼也找不到遊安閔。
我在奈何橋邊等了很多年, 孟婆和黑白無常有時也會和我聊兩句。
他們說人一旦轉世就相當於變成了另一個人,他們讓我回去, 安心修煉, 努力飛升。
我隻是笑著搖頭。
不管怎麼樣, 我要先見到他。
我變回蛇身,就守在奈何橋頭。
不知道又過了多少年。
這天, 冥界好似來了個大人物。
孟婆說:「是閔遊帝君,歷劫結束不久, 元神剛歸位就匆匆去了人間。」
她手上麻利地盛著湯,撇著嘴道:「好像是要找他在人間的情劫,竟和你一樣,是個痴情的。」
遠處一片騷亂, 孟婆又道:「這位帝君石頭一樣,千萬年來沒見過他對哪位神仙上過心。去一趟人間,竟還開竅了,把人間翻了個底朝天,又非要來冥界看生死簿。」
孟婆後面再說的什麼,我一點也沒聽清。
我隻怔怔地望著奈何橋對面的那個人, 他白袍玉冠,蹙著眉, 正和身邊的閻王說著什麼。
那個我魂牽夢縈的人, 如今就在我面前。
我喃喃道:「遊安閔。」
對面那人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麼,他倏然偏頭向我望來, 隔著奈何橋黃泉路,隔著幾百年的光陰。
「遊安閔!」
我跌跌撞撞地朝他跑過去,他已經在一瞬間來到了我面前。
他的一雙大手攥住我的雙腕,猛地將我扯進懷裡, 緊緊地抱住我。
「阿愉, 對不起,我來晚了。」
我緊緊攥住他肩上的衣衫,哽咽著搖頭道:「不晚,一點也不晚。」
我感覺到有一滴水珠落在我的脖子上, 遊安閔埋在我的頸窩處,啞聲說:「以後千萬年,我再不會和你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