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姐自然不可能暴露她和雍王書信往來,隻咬死喝了水就失去意識了,不知道怎麼到的寺廟。
她很聰明,一下就讓謝慎之懷疑我。
謝慎之對她還有一絲情意和憐憫:
「既然懷疑,就搜檢吧。」
我的房裡幹淨,卻抄出了嫡姐和雍王的書信。
和情郎的書信,自然不會說謝慎之一點好話。
那些信扔在嫡姐臉上時,謝慎之的臉上寫滿了失望。
嫡姐痛哭流涕跪在地上:
「我和雍王確實清白,不信你可以拷問春兒,她在我身邊最久……」
春兒臉色煞白,忙跪地磕頭:
「侯爺,我們夫人今日要我給她梳未嫁的頭,如果不是夫人吩咐,奴婢不敢,也不能這麼做啊!」
嫡姐聲嘶力竭地推開春兒,怒視我:
「你胡說!都是雀兒這個賤婢收買!
「你說話啊賤人!你怎麼不敢說話!」
女人的哭聲怒吼聲,吵得謝慎之頭疼。
我什麼也不用做,隻需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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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謝慎之身邊,柔順美麗地沉默,像一個慈悲的聖母,寬恕所有瘋癲的指ťū́₀責。
「不為自己說兩句嗎?」謝慎之疲憊地靠在太師椅上,揉了揉眉心,抬眼看我。
「我信夫君,如夫君信我。」我輕輕按著他的太陽穴,「若夫君說我有罪,我就認。」
謝慎之沉默著看了嫡姐很久。
從她的發髻到傷口,從她聳起的胸到平坦的腹。
他的目光懷念又冰冷,像一條蜿蜒的蛇從她身上爬下。
嫡姐害怕得發抖,死死抓著他的衣袖:
「是雀兒她怨恨我把她送到你床上!是她謀劃的!」
我不知道她原來的世界給了她何等優渥的待遇,讓她天真又愚蠢地執著一個真相。
她還相信規則,相信隻要她無辜,就會給她一個說法。
可是門一關,謝慎之就是她的天。
也許嫡姐不會明白,在謝慎之的心裡,所有男人的心裡都養著一條毒蛇。
過去多年的情分,哄著這條蛇睡去。
如今它醒了。
「……婉兒。」
謝慎之開了口。
嫡姐欣喜地爬起,抓住謝慎之的靴子。
可那聲婉兒,不是在喚她了。
「走吧,婉兒。」
謝慎之沒有看她,接過我的手,握在掌心:
「妹妹不成器,你別傷心。」
我輕輕搖頭。
「妹妹,在這裡思過,若是想明白了,我也願意給你機會。」
14
我給嫡姐機會,她也沒有讓我失望。
有毒的羹湯送進了席上。
並未將謝慎之和我毒死,卻毒死了謝老夫人。
說實話,比起來謝慎之和嫡姐,有時候我更怕謝老夫人。
我常常會想這個半生浸淫在後宅爭鬥中的女人,是否像高座廟堂的菩薩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偽裝和手段。
還好,她死了。
嫡姐不肯認罪,隻說是我下的毒。
謝慎之賞了毒酒。
午後的陽光透過囚室的窗照進來。
我坐在她面前,為她布菜斟酒,就像當初她騙我入府一樣。
「你其實恨透了我和謝慎之對吧?所以你報復過我,下一個就輪到他了吧?」
我隻笑著搖搖頭,嘆息道:
「我深愛謝侯爺,可我從未想過和你爭,隻想做個妾室。
「侯爺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為何你想不明白呢?」
嫡姐愣住了,很輕蔑地看了我一眼:
「你這種隻知道討好男人的女人懂什麼?我們那個時代,沒有妾。」
我痴痴地聽著她說她從前的故事,不舍得打斷她。
我真的很羨慕她。
原來還有一個世間,不需要這般自毀,也能討一個公道。
說到這裡,嫡姐忽然想到:
「中元節寺廟害我的究竟是不是你?」
我搖搖頭,坦誠地看著她:
「我並不知道你為何會這樣,那樣的情境下,我隻能幫侯爺遮掩。
「我沒有騙你,從來沒有騙過這府裡任何人。這酒裡有毒,我也告訴你了。」
姐姐啊,真話不能對人說,哪怕是死人。
令我訝異的是,明知是毒酒,嫡姐依舊一飲而盡。
我知道她蠢,卻也不明白為何這麼蠢。
人死了,就什麼都沒了。
也許是因為毒藥的作用,嫡姐的臉上浮現一種近乎狂熱和陶醉的笑容:
「你雖然蠱惑了侯爺的心,但是等我死了,他就會追悔莫及。
「他會虐殺害死我的你,餘生都活在識人不清的悔恨中。」
那是一種我不理解的精神勝利和滿足。
在那一刻,我真的不懂她。
這也是那個時代教她的嗎?
「我在他最愛我的年華死去,成為他一生銘記的月光,而你哪怕享榮華富貴,卻永遠得不到謝慎之的心,你戰勝不了一個死人。」
她試圖用她的恐懼讓我恐懼。
「那麼在你死後,我會接手你的商鋪,你的姓名,你的榮耀,你的一切。」
我理了理裙裾起身,站在光處回首,
「如嫡姐所言,我會好好活下去,哪怕一生榮華富貴,無人愛我。」
嫡姐草草發喪。
我觀察著謝慎之,想看是否驗證了嫡姐的設想。
謝慎之是否悲傷,是否後悔。
沒有。
他在嫡姐下葬的第三日,飲食照舊。
我接手了嫡姐所有的商鋪。
熬了幾個夜,我已經理清楚了商鋪狀況。
藥鋪,布料鋪子和許多客棧酒樓。
一切都像沒發生過,謝慎之依舊沒有想起嫡姐。
甚至在嫡姐的頭七,他摸了摸我的肚子:
「月份大了,不要緊吧?」
我覺得一陣惡心,趴在床邊吐得翻江倒海。
我把謝慎之推了推:
「對孩子不好。」
謝慎之才開始有點後悔:
「早知道留她一條命,如今也有個消遣去處。
「等你生完,要操持著納幾門妾了。」
15
孕期在我這揩不到油水,他的目光放在了風月場。
妓館老鸨收了兩頭的錢,如水蛭見血,怎麼肯放他走?
迷情的藥,助興的酒。
波斯的舞娘,西域的胡姬。
染上花柳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謝慎之的皮膚裡外都開始結出小小的,鮮豔的楊梅瘡,連便溺都要插根葦管。
請大夫,當然要請。
良醫開了數不清的藥,灌下去,謝慎之苦得連膽汁都吐出來。
庸醫用燒紅的剪刀剪下那些熟透的楊梅,那是一種慢性的炮烙。
而謝侯夫人,婦道人家畢竟柔弱。
她長長久久地跪在菩薩前,求救苦救難觀世音,也救救她的丈夫。
那是一個很晴朗的天。
謝慎之已經氣若遊絲了,他躺在床上,身上的創口密密麻麻,像一條被剐去了鱗片的蛇。
他把我喚到床邊,叮囑了孩子的姓名,又要我發誓死後為他守貞。
我乖順地跪在床邊:
「夫君,等到孩子出生的百日,就是春宴的時節了。」
謝慎之竟然很懷念:
「我還記得你說過春宴,對我一見鍾情……」
說到動情處,他伸出手,想要摸摸我的臉,卻連抬手的力氣都沒了。
「你再說一次……再說……」
我低頭拭淚:
「但是我很怕夫君不在,他會死於一場春宴時節的高熱。」
謝慎之愣住了,他猛地睜大眼睛,掙扎著去抓我的衣擺:
「什麼意思?那是我的種,你……」
他從床上跌下,片刻沒了氣息。
侯府的白幡撤了又掛。
我大著肚子,穿著孝衣,在靈前一次次跪到昏厥。
「真可憐,死了男人的女人是最可憐的。
「這麼大的家業又怎麼樣?不過是個冷冰冰的金山。」
雍王李琅來吊唁時,已經是賓客散盡的晚時:
「我小瞧了你。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是嗎?」
我察覺到了一年前放下的第三支箭此刻正對著我的心口。
雍王真的愛嫡姐愛到要為她復仇嗎?
我是不信的。
如果是愛, 又為何會有五房姬妾?又為何不拋下一切和她遠走高飛?又為何不在她被關在囚室時,施以援手?
那天從檀香寺出來時, 我與雍王擦肩, 看見他的憤怒, 也沒略過他的惱怒。
可望不可得的月光,成了兩具交媾的白膩肉體。
旁人疑心那人是嫡姐時,看向雍王的表情充滿戲謔和嘲諷。
好像在問他:你心心念念這麼些年的女人,又蠢又俗。
我沒有辯解, 隻是安靜地望向他時,小心地護住了肚子。
什麼也不需要解釋,也不需要為自己開脫。
這些時日, 我已經發現了比妻這個身份更好用的, 是母。
他抬起我不施粉黛, 淡極更豔的臉, 自嘲地嘆了口氣:
「就是用這張臉作惡, 讓我都小瞧了你。
「難怪他們會被你玩死。」
我不語。
雍王嘆了口氣:
「你不必怕我,前因我都知道了,我欣賞聰明又漂亮的女人, 隻是前些日子我常常想, 如果我再早些認識你,是否……」
「再早些,我會成為你第六房姬妾,你震怒於我的婚前的不貞,從此將我拋之腦後。」
愛聰明漂亮的女人, 但是更愛自己。
雍王一愣, 竟然也笑了:
「聽說謝夫人如今書法上進益了許多, 等謝夫人空了時, 再與你討一幅字。」
16
如嫡姐詛咒我一般, 我後半生果然擁榮華富貴, 享無盡清闲。
我接下了嫡姐的商鋪生意,開了善堂和醫館。
希望能贖清春宴時, 我對那孩子的罪和悔。
我實在害怕妻與母這兩道枷。
害怕這孩子將來對我的審判。
善堂百日大孩子很多, 也會有適合做謝府繼承人的好孩子。
謝安就是。
他孝悌乖順,有著和那孩子一樣烏黑明亮的眼睛。
若說唯一不好的,就是七歲孩童特有的好奇和活潑。
他好奇後院那間不讓他進的囚室, 總撒嬌地拉著我的衣袖:
「阿母,那裡面藏了什麼?」
我知道瞞不住, 領著他推開門。
裡面一片死寂,有陳年積澱下的檀香氣息。
囚室內一個小小的靈位, 是林雀兒的孩子的。
「阿母原來有個妹妹,你該叫她姨母,姨母有個小哥哥, 可是後來姨母不在了, 小哥哥也不在了。」
謝安懂事地靠著我,為我拭去眼淚:
「阿母不要傷心,安兒以後不問了。」
「有安兒,阿母不傷心。」
我牽著謝安的手,回望那初秋蓊鬱的後院。
經年的舊仇都被藤草埋沒了。
有一隻小雀兒在後院蹦跳, 終究揀不到一條滿意的枝椏棲身。
到底不像人一生拘束,命如飄萍。
她隻是很悠闲地啄了啄自己的羽,一扭頭振翅飛向碧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