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我長喝一聲,電光火石間,有攜帶著萬鈞之力的箭矢破空而來。
那支箭矢擦過我的臉頰,直直射中了韓雲徹的腦袋,而我的胸前也泛起一陣巨痛。
我的父親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雲麾將軍,他曾告訴我和阿姐,軟著脾氣被人欺凌,就硬起拳頭打回去。
韓雲徹仰面朝上倒了下去,一聲悶響,幾多塵土,兩隻眼睛還睜得大大的。
隨著更多的箭矢射向那些個已經群龍無首的餘黨,一直被迫按兵不動的士兵們也衝了過來。
我聽見身後有許多道急促的腳步聲,卻沒有力氣轉身。
我無力的垂下頭看向自己胸前被韓雲徹插的那把刀,血正在快速的向外湧,我隻低頭這一會兒,衣衫就已經被染透了。
有人叫我瑕兒,有人喚我爰爰,可我說不出話,隻能用和韓雲徹差不多的姿勢倒下。
樹林裡有雀鳥驚飛,滿頭珠玉震碎。
是太子抱起了我,他顫抖得厲害,整個人都說不清一句完整的話。
「韓雲廷……我好疼。」
原來我的母親死前,這麼疼。
十一.
我是在一日午間醒過來的,有日光透進窗戶,再透進鵝黃的床帳,最後變成柔和的一片光灑在錦被上。
我的嗓子幹澀得難受,剛想要說話,就有人靠近了床邊,坐到了我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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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我半闔著眼睛,努力適應著光亮。
「是我,我在呢。」
阿姐用兩隻手包住了我的右手,她的掌心有些涼,聲音也放得格外輕。
我想要起身,阿姐卻不許我起來,隻揮手召來了侍女,讓她去請太醫和皇上。
「皇上?」我有些訝異,卻不想牽動了傷口,疼得我瞬間白了臉。
「你別動,這兒是昭純宮。」阿姐替我掖了掖被子,道:「前些天先皇駕崩,太子殿下已經登基了。」
「我隻記得自己暈了過去,沒想到暈了這麼久。」
「你暈了快半個月了,太醫說你傷得重,那天皇上抱著你回宮,差點就沒能救過來你,這些天大家日日都盼著你能醒過來,如今你醒了,我的心才算是放下了。」
阿姐笑中帶淚,一邊說著,一邊替我理好了頭發。
父親是外臣,不能時時進宮,阿姐這些天一直待在宮裡貼身照顧我,人都清瘦了一圈。
阿姐說逆賊都清理得差不多了,城中也恢復了太平。
阿姐還說父親將那日摸到我掌中金釵,和我在他手腕上寫下一個「弓」字的事情也告訴她了。
父親曾百步穿楊,一把重弓千軍之中取敵將性命,我信父親的箭術,父親也信我不會放任韓雲徹離開。
「那天先是禾姨娘救了我,又是你救了我,我……」阿姐有些哽咽:「若不是禾姨娘推開了我,那把刀就該插在我身上了。」
我的心忽地有些下墜,扯的我的心肝脾肺都疼。
我努力去回憶母親平時的模樣,她總是單薄的,輕言細語的,偶爾出現在父親身邊時,也是默不作聲的瞧著,跟著,像是後宅裡柳枝投下的一道影子,一點風吹草動就會嚇到她。
「母親既然救了阿姐,肯定是希望阿姐好好活著。」我和阿姐的手交疊在一起,掌間的熱氣也流轉著。
「禾姨娘安葬在了族地,過些天等你身體再好些,我們就一起去祭拜她。」
我輕輕點了點頭,順著側臉滑下去的眼淚也跟著洇進了發絲中。
阿姐喂我喝了幾口溫水,然後一點一點的和我講著最近發生的事,我有些頭昏腦沉的,若不是外面突然傳來請安和下跪的聲音,我差點就在阿姐的聲音中又睡了過去。
太子登基,如今我該稱他皇上了。
他的步子邁得極大,一起跟著來的還有太醫。
阿姐挪了位置,換成了他坐在我的床邊。
他也清減了許多,眉眼間沉沉的氤氲著凌厲和憔悴。
「爰爰,我來了。」
他俯下身,衝我露出一抹笑,隻是這笑裡藏了諸般心酸,實在算不得好看。
太醫也上前替我把脈,好一通望聞問切,我躺在床上,都能看見他有汗水從腦門向下滑。
「娘娘……娘娘她……」
「但說無妨,朕不會怪你。」
皇上握住了我放在身側的手,他沉著臉詢問太醫,手卻越握越緊。
我瞥見他手腕上那道傷口,已經變成了一道淡粉色的印記。
「娘娘之前重傷,如今雖然轉醒卻左寸心虧,脈象虛薄,日後怕是隻能盡心將養,少有動作,才能勉強…勉強享常人之壽。」
一語必,太醫的頭也直接抵在了地磚上,恨不得找個洞把自己埋下去。
皇上的眉頭又鎖在了一起,眼見太醫得身體抖的越來越厲害,我隻好拽了拽皇上的手,道:
「沒事,太醫說的,日後我記下來,好好養著就是了。」
他揮了揮手,周遭的人就全都退了出去,連阿姐也跟著離開了。
整座內殿都空了,也靜了。
皇上伸手過來摩挲了一下臉頰,突然問我,「還疼嗎?」
我笑著搖了搖頭。Ŧű̂⁶
「你放心,有我在,天底下最好的藥材最好的名醫我都會找回來,不會讓你再出事。」
我笑了笑,讓他彎腰湊過來。
等他彎下腰湊到我面前時,我微微抬首,在他唇角落下一個吻。
「有你在,我沒什麼不放心的。」
太醫開的藥總是苦的出奇,以前暈著的時候不覺得,現在醒過來了,一口一口的喝,常常苦得我半刻鍾都回不過神。
皇上總是會搜羅各式各樣的藥膏送過來,說是能淡去我脖子上的傷疤,許是怕我多心,又說淡不下去也沒關系,正好和他湊一對兒了。
阿姐終究是外命婦,如今我醒過來,她也不好在宮裡久居,等我能下床隨意走動了,阿姐也就提出要離宮回府了。
我和阿姐一起出了宮,先去祭拜了母親。
母親的墓和先夫人的離的不算遠,碑上刻著的除了母親的姓名,還有姜榭亡妻四個字。
姜榭是父親的名字,阿姐說,這是父親讓刻的。
我在母親的墓前待了許久,恍恍惚惚的想起母親以前彈關山月的模樣,卻又總是記不真切,一直到太陽西沉,我和阿姐才被父親派來的人接回了姜家。
父親仍舊是話不多,不苟言笑,像一隻猛虎一樣。
隻是原來猛虎的鬢角,也生了白發。
我們三個人坐在一起吃了一頓不算團圓的團圓飯,父親什麼也沒多說,隻是讓我在宮中好好照顧自己。
父親沒有提及姜家的昌盛,送別我和阿姐,自己再進府時,也沒有回頭。
阿姐回了陸府,我也回了宮。
阿姐不在,我的日子愈發無聊了,太後召見過我幾次,讓我好生將養,也敲打我讓我恪守宮規。
皇上倒是常來陪我,不過也坐不久,有時候一局棋還未下完,就又回勤政殿了。
我學了許多插花點茶的新玩意兒,無聊得緊了,也會出去看看宮裡的小宮女對陣踢毽子,毽子翻飛,她們笑,惹得我也開心。
不知在宮裡過去了多久,前朝突然傳來了父親辭官的消息。
邊境的二十萬大軍,終究是皇家的,不是姜家的。
皇上許了父親一個清闲侯位,說起來也是皇親國戚了,我管不得前朝的事,仍舊日日喝著那些苦藥過日子。
皇上說我的封後大典已經開始在籌備,等年關過了舉行完大典,我就是他真正的妻了。
當日嫁進太子府時缺的東西,他要一一給我補回來。
很快,京城就下起了今年的ẗṻ₃第一場雪,雪花鋪天蓋地的落下來,紅牆白雪,煞是好看。
我在午間賞雪,皇上突然來了,說宮裡的梅花開了,趁現在雪停,他問我想不想去賞梅。
他曾說過要帶我去看梅,如今算是如願了。
我裹上了厚厚的大氅,抱著手爐,和皇上一路緩行去了梅園。
幾十個宮人浩浩蕩蕩,隨處可見有人正在掃雪。
等到了入口,皇上讓旁人都在外等著,隻帶著我進了梅園。
滿園的紅梅,朵朵枝頭都盛著雪,香氣兜頭蓋臉的撲過來,真是好聞得緊。
「日後我差人在這裡修一個亭子,我們過來賞梅就更方便了。」皇上指了指不遠處的空地,又替我緊了緊大氅。
他說,日後都是好時光了。
我想要折兩枝梅花帶回去,他便讓我待在原地等他,梅園的積雪太厚,他替我去折。
我看著他在梅枝雪影間的背影,清俊蕭肅,長身如玉。
眼前這個人是在前朝運籌帷幄生殺予奪的皇帝,也是帶著我踏雪行路,替我折一枝紅梅的夫郎。
他曾說他的真心總是要先權衡利弊,也曾說他給我的,一定是拿得出的最真處。
人生如此,不能再多求。
我側過身,在突然飄揚起來的雪花中看過去,宮牆巍然,瓊樓玉宇,實在看不見宮外的景象。
有兔爰爰,雉離於羅。
我終究不能再自在了,不過還好,是我心甘。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