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眠徵求過顧瀾之的意見後,便在我們這桌坐下。
此前或許姜勉受我影響,在府試時發揮並不好,讓謝眠撿了個漏,得了第二,他此時十分得意,正同我聊著那篇八股文的破題技巧。
我同他隨意聊了幾句,謝眠恍然大悟,戲謔道:
「不愧是案首,聽君一席話,勝讀了三年書啊。」
我們聊著聊著,詩燈會開始了,一群官員在簇擁之下登上了最高的醉仙樓。
詩燈會的比賽很簡單,從一樓至四樓,都有人出題,隻要按照要求作詩,並得到認可,便能獲取一盞燈,越往上便越難,最後一層由知府大人親自出題,最後定出名次。
既然是官方比賽,肯定有要求,不是誰都能去的,因此醉仙樓門口有猜燈謎活動,隻有答對了才能進一樓。
許多人都前去湊熱鬧。
姜勉那一群人,在比賽開始後,也從樓上下來,有說有笑地朝醉仙樓而去。
路過我們時,那為首的桀骜少年突然腳步一轉,朝我們走來,緊接著,點了點我:「喂,你不去參加詩燈會?」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我為什麼要參加?」
我可是熟背上下五千年的詩詞,要是參賽,也太降維打擊了吧。
誰知那少年竟嗤笑了聲,「聽說你是小三元,還有幾首傳誦度很高的詩,大家都誇你才高八鬥呢,但本公子覺得他們誇大其詞了。」
我點點頭:「你要這麼想,我也沒辦法。」
他:「……」
這時,姜勉突然站了出來,冷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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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鈺,你怎麼跟陸公子說話的?你真以為你小三元的身份很了不起嗎,在這蘇州城裡,你什麼也不是。」
「就是,我看你是怕了,才不敢去詩燈會。」
我淡定地吃著花生米,心裡嘲笑他們拙劣的激將法。
但見著他們這麼不識好歹,那我也沒必要給他們留面子,況且對方來頭不小,若真讓姜勉攀上,於我而言並無好處。
於是我同顧瀾之打了個招呼,起身道:「行,比就比。」
謝眠臉上浮現興奮笑意,趕緊跟著我道:「我也去。」
19
猜燈謎就和腦筋急轉彎差不多,我們幾人很快便猜了出來,順利進入一樓。
我這些時日跟著顧瀾之,也學習了不少作詩的技巧。
因此第一層和第二層,僅僅憑著我自己,倒也輕松地闖過了。
到了第三層時,隻剩下不足二十人。
蘇州城雖人才濟濟,但文採過高的人不會參加詩燈會,饒是如此,到了第三層,也有很多人開始力不從心。
到了第四層就更別說了,連謝眠都被刷了下去,隻剩下四人。
其中就有我、姜勉和此前挑釁我的少年。
上樓時,姜勉突然行至我身側,黑暗中他的聲音聽起來咬牙切齒:「我娘的事,是不是你設計的?」
我扶著樓梯,緩步往上走,並不回答。
姜勉卻跨步攔在我面前,冷聲道:「姜鈺,我們打個賭。」
「嗯?」
「等會兒若是我奪魁,你必須向我下跪道歉,當眾承認你算計了我娘。」
我扶著牆,笑起來,尋思著這人是真不怕死啊,這不是送人頭來了嗎?
「那如果你輸了呢?」
「我可以答應你的任何要求。」
「哪怕從四樓跳下去?」
姜勉沉默片刻,咬咬牙,道:「行。」
我們說完,面前突然一陣天光大亮,無數燈光爭先恐後擠進來,照亮了這狹窄的樓梯口。
姜勉先我一步跨了出去。
四樓的閣樓處,坐著五名官員,為首的是穿天青色直綴的年輕男子,瞧著不過十六歲的模樣,但氣質卓絕,溫潤如玉,竟是比旁邊的知府還氣盛些。
知府很快出題,我略一思索,便笑著寫下: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一刻鍾後,衙役收起我們所有的宣紙,遞到了知府大人面前,現場審閱。
半刻鍾後,結果出來了。
出乎意料,魁首竟是姜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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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府大人將其餘人的宣紙收了,隻留下姜勉的,笑著念完,周遭其餘人皆露出滿意之色。
「不錯,此子這首詩韻律悠長,感情充沛,當得起魁首。」
而我聽完,卻深深皺眉。
姜勉這詩作得的確不錯。
可……同我抄的那首比起來,明顯天差地別,有點腦子的都能看出來誰的好吧。
再看著姜勉一副胸有成竹的微笑,我立馬明白了。
他恐怕是上了誰的船,或是給了誰好處,抑或是與知府大人有了交集,是以才被內幕了。
若我上前提出異議。
或許能扳回局面。
但也會因此得罪知府。
姜勉料定我會吃下這個啞巴虧,所以方才在樓梯口處,故意給我設下陷阱。
大意了。
眼見著知府要將屬於魁首的花燈賜到姜勉手中,我神色怪異,欲言又止,喟嘆了聲。
就在這時,耳畔突然落下一道清潤好聽的嗓音。
坐在正中間,年輕的戶部侍郎輕聲道:「知府大人,我覺得這首詩不好,當不起魁首。」
「……」
席間一陣沉默。
少年伸出手,骨節分明的手,在耀眼的燈火下,白若瑩玉。
他緩緩道:「其他四人的宣紙呢,拿來給我瞧瞧。」
知府神色一凜,嗫嚅著想推拒,但宣紙已經送到他的手中。
最上面的就是我的。
他恍若清泉的聲音,輕聲念出了我的詩句,片刻,面上如初雪消融般,緩緩露出一抹笑,道:「這首好。」
知府急匆匆接過,臉色難看。
這詩太好了,饒是他有心想替姜勉說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隻能訕訕道:「是我沒看清,這首的確好。」
魁首的花燈落入我手中,這首詩也被衙役念了出去,樓下聚集著許多學子,聞言紛紛負手感嘆:「好好好,實在是太好了,詩燈會舉辦近五年,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麼好的詩句!」
「聽聞作詩的少年才七歲,天啊,這是何等的才華?」
「七歲?該不是烏水縣出來的那個小三元吧?」
「果真是他!!!」
21
這個時代的讀書人瘋狂起來,就跟現代的追星族似的。
我站在樓閣邊,底下不停有人向我拋絹花、絲巾,十分熱情。
我往下瞅了眼,高度約莫是現代兩層半的樓那麼高,跳下去不至於摔死,但運氣差的話,也有可能半殘。
縣令旁一名官員見我目不轉睛,隨意問了句:「底下的風景好看嗎,你瞧了那麼久。」
我聞言,轉過身來,目光停留在臉色慘白的姜勉身上。
不過他站得還算筆直,看來沒被嚇到,抑或是……覺得我不會讓他真的跳樓?
那他可就想多了。
「回稟大人,我隻是想到一件好玩兒的事。」
「哦?說來聽聽。」
「入四樓前,曾有人同我打賭,若是他得了魁首,就要在萬千人之前羞辱於我。」
結果自然而見,我贏了。
「那他的懲罰是什麼?」
我笑起來:「從這樓上跳下去,我方才仔細估量了下,若是落地姿勢正確,至多在床上躺幾個月便能好了。」
話音剛落,桀骜少年的目光猛地落到了姜勉身上。
不言而喻。
知府拍了拍案桌,有些怒道:「行了,不過是一句玩笑話,你這麼較真做什麼,小小年紀,得饒人處且饒人。」
「古人有雲:言而有信。」我朗聲道,「我相信若今天我真輸了,那這頓折辱,定然是逃不掉的,屆時還有什麼得饒人處且饒人嗎?」
知府的臉色頓時變得非常難看:「難不成你還真讓他跳下去?」
我淡然點頭:「對啊。」
知府:「……」
他未曾料到,我竟真的敢,為了個賭約,和他槓上!
氣氛一度陷入僵持。
就在這時,戶部侍郎突然發出一道輕笑。
不含輕蔑,仿佛隻是見著孩童玩鬧般,發出的無奈笑聲。
「姜鈺是嗎,你的性子,倒讓我想起了一個人,她也是如你這般,隻要抓住敵人一點漏洞,便能撲上去,撕咬得對方毫無還手之力。」
我赧然一笑。
他又接著道:「不過我很喜歡這性子,就按你說的辦吧。」
話音剛落,所有人面色齊齊變了!
但他都發了話,席間再沒人敢反駁,所有人將目光落到姜勉身上。
隻見他臉上毫無血色,一雙眼眸滿是赤紅,他狠狠剜我一眼,下一刻,快步上前,撐著閣樓扶手,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
22
極其響亮的一聲後,整個千燈湖畔傳來陣陣哗然。
姜勉趴在地上,他方才調整了姿勢,落地時盡可能避開了致命的地方,但仍是有幾處骨折,衙役們上前將他抬走,獨留下看熱鬧的一群人。
這些人裡,有不少聽見我和姜勉方才的爭執,此刻抬頭望著我,目光滿是不贊同。
「他還真跳啊?」
「不跳怎麼辦,沒瞧見樓上那位逼得緊嗎?」
「這……小小年紀,心思竟然這般歹毒,就算詩作得再好,日後恐怕也是個奸臣!」
眼看著指責的聲音越來越大。
就在這時,一道清冷的女聲響起:「怎麼,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打賭之前就要預想好所有的結果,賭完不認,算君子嗎?」
ṭúₘ我下意識看去,隻見穿著一襲紅衣,身段纖細的女子牽著個小姑娘,緩步朝醉仙樓走來。
她看起來隻有十四歲,卻已經出落得傾國傾城、亭亭玉立。
頓時吸引了周圍所有人的目光。
而方才還淡然如菊的戶部侍郎,此刻居然有些緊張地站起來,急匆匆迎了下去。
不多時,少女牽著個七八歲的丫頭上來了,我瞧見她身後的姑娘時,微微眯了眯眼。
竟是當朝最受寵的小公主,也是姜勉的老婆。
就是因為她,謝眠那小子才會和姜勉結下梁子,最後家破人亡。
那牽著這位小公主的少女,我面色陡然一凜。
下一秒,戶部侍郎克制地喊道:「太女殿下,您怎麼得ţùₜ空來蘇州?」
是了,她便是當朝憑外姓坐上太女之位,日後會顛覆整個朝綱的皇太女周雪芙。
戶部侍郎,則是她的側夫之一,赫赫有名的蘭芝君子沈從宜。
二人舉止親昵,說了幾句話後,太女將目光轉到我身上,笑道:
「你別有心理負擔,底下那群人說的話都是屁話,你做得很好。」
我趕緊行禮,忙應是。
倒是知府幾人,誠惶誠恐,汗如雨下。
太女面無表情地在知府的位置上坐下,抿了口茶,溫和的神色陡然一變,嚴肅道:「王燕青,你可知錯?」
知府被陸家收買,幫著姜勉的事,被太女三兩語道破,他嚇得匍匐在地上,一個勁磕頭。
陸家就是那個桀骜少年的本家,二ṱú⁹人狼狽為奸,做了不少惡事。
太女審問知府時,小公主突然期期艾艾地蹭到我身邊,語氣三分傲嬌三分期待,暗戳戳地問:「那首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真是你寫的?寫得可真好啊。」
我垂下頭應答,目光悄然瞥見小公主的耳廓,突然就這麼紅了一圈。
我娘長相美豔,我爹長得也不錯,生下我自是容貌拔尖。
再聯想到古代人早熟……
媽呀,這小公主莫非是看上我了?
23
冬去春來,年復一年,很快,我便長到九歲。
謝眠也住在蘇州,羨慕我有顧瀾之這麼好的師傅,時常打著來找我的名義蹭課,一來二去,我倆的關系倒是好成了哥們兒。
或許是我在詩燈會上狠狠挫了姜勉銳氣,也或許是太女殿下警告了知府和陸家,這兩年裡,姜勉少有找我的麻煩。
很快便到了鄉試的時間。
阿爺和娘他們也早早來了蘇州城陪我,看起來比我還緊張。
三日後,我精神還算可以地從考室走出來,倒是姜勉幾乎是被兩人拖出來的,儼然一副有氣進沒氣出的樣子。
謝眠見我疑惑,好笑地展開扇子,道:「他倒霉了,被分到了廁號。」
我頓時了然。
廁號就是挨著廁所旁邊的考號,整個考室內的學子都在那上廁所,那個味道可想而知。
姜勉不被腌入味就已經算不錯了。
十日後,鄉試的成績出來。
彼時我正同顧瀾之在下棋,他同我說起皇室裡的事,突然眨眨眼,說自己想到一件有意思的秘聞。
我凝神觀棋,隨意問道:「什麼?」
顧瀾之笑道:「京城都傳太女殿下和都尉陳大人兩情相悅,和沈侍郎成婚是逼不得已,但你瞧,沈大人在蘇州這些時日,太女殿下倒也來過不少次呢。」
我:「……」
他怎麼這麼八卦。
我面無表情地吃掉了他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