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掀起眼皮看她,就起身離開了。
身後的趙熙禛,盯著那畫像,略微沉思,招人過來。
「下次再送來時,親自給到我手上。」
一個宮女的畫像,他本不該如此上心的。
9
從早上起來,我正襟危坐了三個時辰,坐得腰酸背疼,終於畫完了。
我被宮女攙扶著回去休息。
廊下的秋千不知何時換了個新的,比起五年前得更為漂亮精美。
宮女說,有一日太子路過時進來,看到被剪斷拖在地上的秋千,失魂落魄地站了好久。
「公主,這個新的秋千,和東宮給太子妃搭的那個,都是同一位大師做的呢。」
隻可惜了。
舊年秋千斷,情深自此絕。
我回頭笑了笑:「你們喜歡就多玩玩吧。」
昭寧殿內,七八位宮廷內官正在對和親陪嫁進行清點造冊。
與往朝戰敗求和的和親不同,大國與外邦締結姻親,和親公主的陪嫁是要花不少心思的。
除去金銀器物,還有布料藥草,動物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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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工匠、廚子、醫士,僕人等,數量就高達三百人。
隻是陪嫁的名冊,就有四十七本,也怪不得趙熙禛不看了。
又趕上東宮籌備大婚,人手更是忙不過來。
宮女雙手遞上畫軸。
「公主,這是準太子妃送來的。」
打開一看,是位胡人的畫像,上方書寫著西夏可汗鬱時於。
我微微抿唇。
當初皇帝和我說過,這位西夏可汗,年輕英勇,相貌堂堂,性情直率,而且推崇文化融合。
但這幅畫像上的人,濃眉大眼,還算端正,但這四四方方,又高又寬的身材……
宮女愣住了:「公主,這人,真能長成這樣?」
我回過神來,卷起畫軸。
「慎言。人不可貌相,更何況是一國可汗?」
但我沒想到,就這一兩日,孟蘭辭將畫像傳遍了全宮。
宮內各處都在議論西夏可汗的長相。
「聽說西夏人從不洗澡,全家都睡馬棚,說話聲忽大忽小,特別粗魯。」
「西夏那邊很寒冷,都是越胖越好,瘦人沒兩天都凍死了,還會被餓得不行的人,撿去吃了!」
「天吶,嫁過去要睡馬棚,說不定還會被吃!」
「你胡說什麼呢țūⁿ?可汗怎會吃不起飯?他都長成這樣了。」
人群裡笑聲起伏不停。
孟蘭辭捏著帕子,幸災樂禍地發笑。
「管他呢,我看也挺般配的,反正咱們的和親公主也不是真公主。」
我聽見這句話,停下腳步,朝她走了過去。
ťū́⁻眾人向我行禮:「昌儀公主萬安。」
唯獨孟蘭辭靜靜坐著,不言不語。
我抬了抬手。
「和親事關社稷,孟姑娘出言不遜,罰在昭寧殿外,跪四個時辰。」
兩位宮人立即聽命,去將她架了起來。
孟蘭辭震驚:「阿虞,你竟然敢罰我?」
這有什麼不敢的。
「孟姑娘,我是陛下冊封的公主,你又是什麼人物,怎麼就罰不得?」
「你算什麼公主?你無父無母,不過是個不幹不淨的乞丐……」
我輕輕抬起手來,反手落下一耳光,打斷了她的謾罵。
「孟姑娘,念你成婚在即,我不想傷你的臉。」
孟蘭辭頂著受傷的臉,頓時啞了聲,怔愣地看向我。
她被人狼狽地拖著往前走。
「各位姑娘,西夏迎親使團已到京城,還請謹言慎行,勿傷邦交為好。」
我扔下這句話,回到昭寧殿。
文書正在等候。
「公主,名冊庚帖畫像都已備好,正等您過目,就送去東宮了。」
我輕輕應了一聲:「好。」
沒過多久,冷風忽地吹動西窗。
宮人四處出動,紛紛落窗,沿路點燈。
殿外,天色隱白,飄起小雪。
孟蘭辭還跪在臺階下,雙手撐地,低垂著頭。
我讓人為她撐傘,不過罰跪就是罰跪,金口玉言,絕不更改。
趙熙禛焦急地趕過來,抬腳踹開我的人,解下大氅,披在她肩上。
「阿虞,你放肆!是不是日後你進東宮,也要如此蠻橫?」
孟蘭辭瑟縮在他懷裡,柔弱可憐。
文書從側門走出,見到趙熙禛在不遠處,臉上大喜,匆匆跑了過去。
「殿下,正好您在這裡,這是和親公主的名冊,還有您上次說的畫像。」
我跑下臺階,扶起受傷的侍女,淋著雪,和太子對峙。
「趙熙禛,像你這樣,不問是非對錯,隨意發作他人,才叫蠻橫。」
趙熙禛死死地瞪著我,胸膛起伏不停,嘴唇止不住輕顫。
「好,好啊,原來是這個道理。你哪裡是欺負孟蘭辭,你是連我也不放在眼裡了!什麼也不管,什麼也不顧……」
文書拿出畫軸的手,停滯在了半空中。
拿也不是,走也不是。
他和我都心知肚明——
這畫軸此時若能打開,是太子最後的機會。
風雪驟然加重。
我扶著被他踹傷的侍女,目光投向那畫軸,復雜的思緒湧了上來。
「殿下,不如看看。」
那文書順著我的話風,恭敬地遞上畫軸。
孟蘭辭睜大眼睛,咬緊下唇,掐緊他的衣袖,卻不敢說話。
趙熙禛目不轉睛地盯著我,驀地勾唇冷笑了一下。
「一個宮女的婚事,你以為我真當回事嗎?還不快滾!」
毫不意外。
趙熙禛,我努力過了。
文書從地上撿起畫軸,嘆了口氣,冒著大雪走遠了。
10
孟蘭辭被送回孟府了,在大婚之前,嚴禁出門。
這是皇帝親下的旨意。
這半個月來,宮裡發生的事情,都被皇帝看在眼裡。
太子泄露西夏可汗畫像,也連帶遭了嚴厲訓斥。
宮裡安靜數日。
趙熙禛再也不管和親的事了。
禮部定下了和親的日子,就在過完除夕的第一天。
西夏可汗體念中原習俗,特意讓我留在宮裡過年。
皇帝說到這裡,抬眼看我:「阿虞,你見過那幅畫像了?」
我愣了愣,很快明白過來。
「陛下,我看過了,我認為很好,英勇強壯。」
皇帝輕「哦」了一聲。
「鬱時於和禛兒長得確實不同。」
我隻是笑笑,不置可否。
半夜,我睡不著覺,從床上爬起來。
舉著燭火,打開鬱時於的畫像,撐著下巴發呆。
畫像裡的鬱時於,扎著細細的辮子,裹著狼毛領子,露出半個膀子,雙手提著腰帶,肚子連著大腿,實在是一言難盡。
唯有那雙眉眼,有幾分飛揚神採。
「人不可貌相,你必有過人之處。」
西夏和親,萬事俱備,隻等那一日了。
除夕前日,皇帝把我叫過去,說了一件事。
和親當日,趙熙禛會跟隨隊伍,護送公主到燕州。
我微微錯愕:「這種勞累之事,怎麼會要他去?」
皇帝負手而立,回過頭看我。
「是他主動要求的。不過你大可放心,到那時也晚了。朕會讓人把他帶回來的。」
轉眼,除夕到了。
後半夜下起鵝毛大雪。
我坐在銅鏡前,旁邊掛著和親嫁衣,盯著燒得正紅的炭火。
想起有一年的雪也很大。
趙熙禛和我躲在破廟裡,我手腳凍得冰冷,甚至失去了知覺。
「阿虞,冷不冷?過來,我抱你。」
趙熙禛倚坐在角落裡,朝我張開手來。
我冷得受不了了,猶豫著挪動幾步,又停了下來。
「男女授受不親。」
他沒給我拒絕的機會,拉過我的手腕,將我攬進懷裡,把頭擱在我肩後。
「阿虞真是好姑娘。不怕,我會娶你的。」
那時,北風呼嘯,漫天卷雪,狂飛亂舞。
而我聽不到任何聲音。
胸腔裡的心跳聲,蓋過世間萬物。
可是後來我才知道,趙熙禛為孟蘭辭請旨賜婚時,皇帝還提醒過他,將我置於何處。
「阿虞很好,但出身過低,恐難擔任未來國母。」
我回過神來,望向銅鏡,鏡中人已落下兩行清淚。
我用手拂去眼淚,對著鏡子笑了笑。
不能哭,阿虞。
明日啊,你便要成親了。
忽然,門被叩響兩聲。
「阿虞。」
是趙熙禛的聲音。
他等了一會兒,見我不作聲,繼續說道:「阿虞,明日我要去趟燕州,你有什麼喜歡的東西嗎?我可以給你帶回來。我記得你說過,想回燕州,我先去一趟看看。」
我靜靜地望著那道身影。
「殿下。」
趙熙禛隔著門,像是不知道說什麼,半晌才說了一句道:「阿虞,過年了。」
我輕應了一聲:「殿下,新年安康。」
他愣了愣:「你不生我氣了?」
他沒等到我說話,微微低下頭,將聲音放得很輕,很輕。
「阿虞,別再埋怨我了。你知道嗎?我母親就是皇後,她出身不顯,父皇也很愛她,但還是難逃宮廷傾軋,我才會流落民間。阿虞,你隻會比她更艱難,我是為了你好。」
我靜靜地倚靠在門後,淚水不受控地溢出,竭盡全力咬著唇,不發出任何聲音。
他也知道我在聽,將手貼在門上,輕笑了笑。
「阿虞,你別擔憂。父皇已經答應我,等我成親以後,就封你為側妃。我會對你很好的。東宮之內,你是最緊要的。出了東宮,你給孟蘭辭兩分面子就好了。」
我沉默良久,閉了閉眼。
「好。」
門外的趙熙禛安靜了一瞬,聲音裡欣喜難以隱匿,語速都加快了不少。
「你,你答應我了?阿虞,你不再怪我了?」
我深呼吸了一口氣。
「是,我不再怪你了。」
我上床去睡了。
門外的趙熙禛還在激動地說話。
「阿虞,其實我一直在後悔,我不該瞞著你和旁人定親的。我當時隻是害怕你來找我,但其實你是會體諒我的。如果我提前和你說,你不會和我鬧這麼久……」
11
天還沒亮,我換上了嫁衣,走進和親的馬車。
趙熙禛清澈的聲音響起。
「阿虞……你們公主呢?怎麼不出來觀禮?」
我頭上披著鮮紅的蓋頭,透過馬車的小窗,能看見他的身影。
我身邊的大宮女急忙回話。
「太子殿下,我家公主她睡得晚,還未起呢。」
趙熙禛的聲音停了停,全場大氣都不敢喘,但他隻是笑了一下。
「也是,那喜樂聲小點。」
浩浩蕩蕩的和親隊伍走出了宮城,穿山又越水,朝著燕州方向,一路北上。
我端正地坐在馬車裡,靜靜望著窗外的風景。
從市井變換山林,從白天到黑夜。
趙熙禛騎著馬在前面,和人高聲聊天。
「五年前,也是這一條路,那時我和阿虞歷盡艱辛,如今卻覺得輕而易舉。」
眾人紛紛應和著他。
隊伍停下來休息。
過了一會兒,趙熙禛緩緩行馬,停在馬車身邊。
他撩起窗簾看我。
「本殿下要盡快趕到燕州地界,路上不歇了,連夜趕路,你家公主還等我回去。」
我戴著紅蓋頭,點了點頭,沒有發出聲音。
他不知在想什麼,盯著我看了一會。
「若是阿虞穿上嫁衣,必定會比你好看。」
我下意識就攥緊了喜帕。
還好趙熙禛並未在意,他笑了笑,將手搭在窗側。
「走!」
一路連驛站都沒歇息,四日便趕到了燕州。
燕州城內,百姓夾道歡迎,四處結彩,人人拋花。
肅穆的州府門外,西夏的騎兵在等。
馬車猛地停下。
「你們接和親公主的馬車呢?」趙熙禛問道。
不遠處,馬蹄齊聲震響,發出低聲的嘶叫。
一道意氣風發的聲音闖了出來。
「我們西夏人生在馬背上!若是戰敗之時,還要馬匹帶著女人孩子逃跑。你們天朝的公主也要棄車上馬!」
兩國隊伍相持不下,胡語漢語夾雜,驢唇不對馬嘴,場面無比混亂。
我當機立斷,彎下腰,走出了馬車。
身邊的侍女見狀,替我高聲喊道:「公主願意下車!」
眾人左右為難。
「這不妥啊。」
趙熙禛不想浪費時間:「入鄉隨俗,送公主過去。」
我正要下車。
忽然,一陣急風襲來。
手腕被人猛地拉住,往前快步跌落,腰間猛地騰起,天旋地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