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得騎兵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燕州還給你們了!」
我忍不住尖叫出聲,下意識撈住身前人的脖子。
身下的馬跑得飛快。
那一瞬間,臉上的蓋頭,被風掀了起來,飄蕩在空中。
「阿虞!」
趙熙禛坐直身子,抓住了那抹紅,睜大了雙眼,眼眶欲裂。
他握緊韁繩,揮動鞭子,追了上來。
「阿虞!怎麼會是你?阿虞!」
12
我聽見了他的喊聲,也看見了眼前人。
少年扎著馬尾,眉眼凌厲,鼻子挺拔,身形精瘦。
他單手抱著我,穩穩坐在馬上,低頭盯著我。
而後像是動物似的,用鼻子蹭過我的額頭。
「昌儀公主。」
他的漢語還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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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過神來,心頭一驚,抬手要打他巴掌。
「大膽!我是西夏可汗的女人!」
他捉住我的手腕:「你不是看過我的畫像嗎?」
我聞言震驚半晌,仔細地打量起他,抓住了他胸前的小細辮子。
「啊?你的畫像?鬱時於?是你?」
他摸著鼻子,笑了笑:「略有美化。」
「略有美化?!」我聲音陡然拔高。
他微微皺眉,傾身往前,動手捏了捏我的腰。
「你也沒有畫像上壯實啊,而且我絕對是西夏最勇猛的男人!」
我:「……」
我抿了抿唇,明白了過來。
西夏的審美,害人不淺。
身後傳來趙熙禛撕心裂肺的喊聲。
「阿虞!阿虞!你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啊?」
他臉上已是慘白,眼裡滿是絕望,用力地揮下馬鞭,還在緊追不放。
鬱時於抱著我,回頭去看:「他是誰,一直在追你?」
我抬起頭看他。
「你不是最勇猛的男人嗎?要是追到,他就和你搶女人了。」
鬱時於眯起眼睛,看了看我。
他握緊韁繩,急轉馬頭,夾住了馬腹,從箭筒裡抽出羽箭來,緩緩拉出滿弓。
他將弓弦送到我眼前。
「我聽聞,你們中原女子,最重貞潔觀念。」
我接過他扣緊的弓弦,望著趙熙禛的身影,稍作猶豫,松開了手。
射出的那一瞬間,鬱時於輕按我的胳膊,壓低了弓箭角度。
那一箭,偏了半分,射在趙熙禛的馬腿上。
馬兒往前,急劇跪倒。
趙熙禛沿著慣性,衝到半空中,狠狠摔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堪堪停下。
他撐著手肘,爬了起來,站都站不穩。
他抬頭望著我們的方向,手臂的鮮血滲透外衫,砸落在了地上。
「阿虞,你騙我,一直在騙我……你好狠心啊,你從來沒有原諒過我……」
他站在原地,眼圈通紅,盈滿淚水。
「你怎麼能……這樣離開我?你眼睜睜地看著我,讓我親手送你出嫁,你的心真的好狠啊!」
他咬緊了嘴唇,突然動手去捂嘴,難以抑制地嘔出一大口血來。
和親的侍衛騎馬追來。
趙熙禛正要搶過他的馬,繼續往前去追。
「滾開,我要去追她!阿虞在等我!」
侍衛們早有準備,拿出了繩子。
「太子殿下,陛下有命,送你回京。」
趙熙禛攥緊了拳頭,和他們扭打起來,最後被捆綁起來,扛進了馬車裡。
我緩緩收回視線。
再見了,趙熙禛。
鬱時於雙手握著韁繩,將我擁在懷裡,繼續帶著我往前,快步飛奔。
他微微低下了頭,把臉貼上我的臉頰。
「我混進使團進宮時,正好見到過你。那群女人都說我不好,隻有昌儀公主威風霸氣,很合我的心意。」
他從懷裡掏出雙魚玉佩,放到了我的手心。
「怎麼在你那裡?」我無比驚訝。
鬱時於想了想道:「那個長得很晦氣的女的,說是你的東西,扔到了湖裡。我正好路過,就撿了起來。」
「你正好路過東宮?」
他將我抱得更緊,加快了馬速,揚起下巴,開懷地笑出聲來。
「哈哈哈,我就是專門去打她的。」
他胸腔的笑意隔著背部傳過來。
我也跟著漸漸笑出了聲。
我抬起頭,迎著風,望向急退的草原,心中鬱悶一掃而空,頓時暢快了不少。
從今以後,胡天歸雁,青絲勒馬,天涯寄此生。
番外篇
趙熙禛回到了京城。
他看到東宮張燈結彩,站在原地,看了半天。
突然瘋了似的衝了過去。
扯下紅綢。
摔了燈籠。
「殿下!殿下!這是怎麼了?」
他閉了閉眼,停下了手,面色微微顫抖,聲音哽咽。
「她走了,她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宮人面面相覷。
「太子殿下,是說孟姑娘嗎,明日就嫁過來了。」
趙熙禛面色忽地一冷:「孟蘭辭?」
他已經得知了皇帝和阿虞的賭約。
他本來有無數的機會,去察覺和親的人選,竟然是他的阿虞。
如果不是那個女人,攔著他去看那幅畫像……
阿虞是不會有機會離開他的。
他還記得那天,阿虞專門來東宮,親自給他送畫像。
她是想讓他知道的,想讓他主動去留住她。
可是,就差一點點,他被那個女人騙了。
大婚當日,孟蘭辭的花轎,落停在東宮門口。
她滿懷期待地走出來。
她前段時間不知得罪了誰,被人套著麻袋打了一頓,好在傷已經養得差不多了。
聽說昌儀公主嫁到西夏去了。
而她即將嫁給太子,成為太子妃,未來的皇後。
再也不會有一個女人,永遠佔著趙熙禛的心了。
她從小被家族培養,能夠清楚地知道,什麼樣的女人是有威脅的。
趙熙禛望著眼前的新娘,腦海裡不合時宜地浮現出,他望著馬車裡阿虞的那一眼。
那時他尚不明白,為什麼會對陌生的宮女,想起了心裡的阿虞。
後來他才回過神來,是因為他太熟悉阿虞,身體的反應,比腦子更快。
如果當時,他扯下那個蓋頭,他就會見到朝思暮想的阿虞。
她穿著嫁衣,抬起眼睛,笑著看他。
「趙熙禛,是我。我不怪你了。」
他眼裡湧上酸澀,緩緩伸出手來,扯下了紅蓋頭。
「阿虞。」
但映入眼簾的,不是阿虞。
是孟蘭辭。
「太子殿下。」
他像是被潑了冷水,從幻境中清醒過來。
他一手扯過孟蘭辭的手腕,將她拉得往前跌了兩步。
「你知道,是嗎?你從始至終就知道阿虞要去和親!」
孟蘭辭也慌了:「我沒有,殿下。」
她飛快地思考:「那是陛下,是陛下不讓你知道!」
趙熙禛臉色震驚,高高揚起手來,打了她一巴掌。
「你還敢騙!父皇從沒讓人攔著我看畫像。我這麼信你,你一直騙我,騙我為你做主!」
孟蘭辭被打得站不穩,摔倒在旁邊地上,唇角溢出血來。
眾人面面震驚,圍在孟蘭辭身邊。
誰能料到,東宮大婚,會鬧到如斯地步。
「我求娶你時,就和你說過,我要立阿虞為側妃。隻要她在人前,給你兩分面子罷了。」
趙熙禛推開圍著孟蘭辭的人,雙手扯住她的衣領,猛地把她從地上拉了起來。
「你說,她有丟你的镯子嗎?她有在外欺負你嗎?她為什麼要讓你罰跪?你說,你都做了什麼?」
他兇狠厭惡的眼神,分明是恨極了她。
「孟蘭辭,若不是阿虞出身不好,你以為我會看得上你嗎?」
孟蘭辭眼裡劃過不可思議,抬起頭來,定定地看著他。
「殿下,這是秋後算賬嗎?是你要打壓她的脾氣,是你要刻意磋磨於她!」
她擦去唇邊的血,冷笑了一聲。
「我可什麼也沒做。是你讓她寒冬下水,讓她病重抄書,也是你當眾拿她的身世,羞辱於她!讓她傷心絕望的人,從來都不是我,是你!」
趙熙禛被她這話激得氣血上湧,臉色漲得通紅,噴出一口血來。
「你既不天真,也不軟弱,你就是這樣作踐她的!」
他喘不上氣來,左顧右盼,松開了手。
他快步走到宮殿門口,從護衛腰側抽出劍來。
等他清醒過來時,孟蘭辭已經死了,滿臉的不可置信。
眾人發出尖叫。
他茫茫然站在原地,看到地上的屍體,慌亂地扔開了劍。
「阿虞,我沒想殺她。我是想留著她,慢慢折磨的。」
不過這樣也好。
阿虞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他和別人成親。
他低下頭去,解下喜服,扔在了地上。
「我不會成親了。」
東宮門口的人,早就驚慌四散了。
無人聽他說話。
新年,寂寥的宮道裡,隻有被扔下的花轎,和歪躺的新娘屍體。
孟蘭辭死前的那一瞬,腦子裡後悔的事,實在有很多。
但第一個浮現的是,她不該喜歡這個人的。
他配不上阿虞。
也配ŧũₖ不上她孟蘭辭。
趙熙禛將自己關在書房裡,拿出阿虞抄好的女戒,靜靜地一張張翻看。
那晚他看見阿虞一閃而現的身影了。
其實他沒有拿她手抄的筆跡,去放孔明燈給孟蘭辭看。
那隻是讓手下人仿的,真本都被他私藏在這裡。
他是想等到和她成親那晚,再拿出來給她看的,給她一個驚喜。
阿虞,那些都是做給別人看的,我心裡隻有你。
他將那每一張都鋪在書房的地上,自己慢慢躺了上去,昏昏沉沉地睡去。
他夢見了——
大雪天氣,破廟之內,他抱著阿虞,相互依偎取暖。
春日晚陽,昭寧殿下,他低頭推著秋千,趁機握上她的手。
秋高氣爽,宮城側門,阿虞戴著帷帽,登上了馬車。
她回過頭來,白紗飛揚,唇角微彎。
「等我從護國寺回來,給你帶禮物。」
直到他慢慢夢見, 阿虞坐在馬上, 靠在別人懷裡, 遠遠地將弓箭瞄準了他。
她是真的不愛他了。
他才從夢裡驚醒。
皇帝推開了門。
「你到底要消沉到什麼時候?孟國公喪女,率起朝臣,要朕另立太子!你要是不想當這個太子,就自請廢了吧。
「你別忘了, 阿虞還身在西夏, 促進兩國邦交。她自幼顛沛流離, 身為女子,尚有如此格局, 你呢?」
趙熙禛幡然悔悟。
他要當好這個太子, 以後當好皇帝, 才能為遠在西夏的阿虞撐腰。
早朝時,他當著滿朝文武, 向孟國公負荊請罪,追封孟蘭辭為太子妃,承諾永不娶正妻。
他用盡渾身解數, 求得孟國公諒解, 之後便全身心投入了政治鬥爭。
七年後, 趙熙禛登基為帝, 特邀西夏可汗及昌儀公主入京。
他讓人重新打開昭寧殿,裡裡外外翻修,種滿奇花異草。
就連那個秋千, 也拆了下來。
因為阿虞不喜歡那個, 她喜歡他親手做的。
他像當年那樣,上山收割藤蔓,每日下朝後,仔細地用手擰成, 親手做了一架秋千。
就連當初那個不翼而飛的雙魚佩,他重新做了一模一樣的,也送去護國寺供奉開過光。
趙熙禛提前兩個時辰, 就站在京城門口等候。
他時不時低下頭去,小心翼翼地握著腰間的雙魚佩。
她應該看不出來。
他問過很多人了,都說看不出來。
她不會知道,他弄丟了的。
但沒想到的是, 西夏可汗到了, 但阿虞沒有出現。
「阿虞呢?」
鬱時於心下了然, 對上他的視線。
「阿虞她懷孕了, 讓我向陛下告罪。」
七年的希望,就此落空。
趙熙禛失望轉身,突然又回看過去。
他久久怔住了。
鬱時於胸前掛著的雙魚佩是真的, 是當年阿虞在護國寺求得的那一枚。
原來世上真假, 是如此好分辨。
他用力攥緊了腰側的赝品。
鬱時於也在打量著他,突然視線往下,扯了扯唇,輕蔑地笑了。
趙熙禛被這一眼看得, 心口如被鋼針扎入,猛地發疼,痛到當場暈厥過去。
【完】